鄭潤良
通觀江子辰近期創作的《遭遇狐仙》(《廈門文學》2014年第12期)、《夢里呼救》(《小說月報·原創版》2015年第1期)、《留守》(《芒種》2016年第3期)、《快樂天堂》等作品,會發現這些作品里的人物及情節往往都有幾分荒誕不經的味道。《遭遇狐仙》里的女學生與患病的師母合演“狐仙戲”引誘老師,使其體面地解決力比多無用武之地問題;《夢里呼救》中的房地產商與作家達成了作品換房子的協議,《留守》中的弟弟目睹姐姐被村主任欺凌,滿腔悲憤,好在他遇到了穿越千年的小魯智深與小武松,后者合力除暴安良;《快樂天堂》里身患癌癥、行將就木的老人老余在夢境的驅使下回到當年的知青點,在當年暗戀的美女的墓旁修了一個鮮花盛開、自動開合的墓,本來想作為自己的百年安身之所,不料貧病交加、老無所依的老朋友老葉也看中了這個“快樂天堂”,老余糊里糊涂中變成了殺人犯,鋃鐺入獄。在我看來,這些怪誕意味并非無中生有,而是其來有自。
近年來,文壇熱議“中國故事”。“中國故事”不僅包含了對中國經驗復雜性的重視與書寫,也包含了對20世紀80年代以來在藝術手法上一味追逐西風的某種糾正。事實上,自“尋根文學”以來,敏感的中國作家們開始琢磨如何化用傳統的審美形式、借鑒中國古典文學經典來表達寬闊蕪雜的中國經驗。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這一趨勢愈加明顯,莫言、王安憶、賈平凹、葉廣苓等作家們都用自己的作品證明了這一路向的卓有成效。古代筆記體小說、四大名著,包括《金瓶梅》等作品中所包含的豐富意蘊重新得到作家們的審視與重視。但對于傳統的志怪傳奇小說,當代作家們似乎重視得還不夠。單以集志怪傳奇小說之大成的《聊齋志異》為例,其吸納《山海經》《搜神記》《太平廣記》等作品的營養,借助花妖狐媚、魑魅魍魎之事澆現實之塊壘。在《聊齋志異》中, 蒲松齡說自己“落落秋螢之火,魑魅爭光; 逐逐野馬之塵,罔魎見笑。才非干寶,雅愛搜神;情類黃川,喜人談鬼”,并且把自己的創作和屈原“披蘿帶荔,感而為騷”、李賀“牛鬼蛇神,吟而成癖”類比,說明其作品中的鬼神幻夢、綺麗想象都是以個體心中的抑郁不平之氣作為現實底蘊的。在我們的東鄰,日本有無數作家將《聊齋志異》視若瑰寶,包括森鷗外、尾崎紅葉、芥川龍之介、佐藤春夫等名作家。反之,或許因為傳統儒家“子不語怪力亂神”“文以載道”等思想的潛移默化,對《聊齋志異》等志怪類作品的承繼在中國當代作家中還比較罕見。這也是我看到江子辰的系列近作為之精神一振的原因。《聊齋志異》等作品的鬼神敘事、異人幻象游走于夢幻與現實之間,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來分析,其實都可以視為一種滿足作者潛意識欲望的夢幻敘事。按照弗洛伊德理論的解釋,當人的本能受到壓抑時,人的本能便會通過潛意識在人的行為(特別是夢)中表現出來。夢幻敘事正如弗洛伊德所說,“正像夢一樣,使無意識愿望獲得一種假想的滿足。”以此觀之,江子辰的近作中的異人幻象、荒誕不經之事也是作者現實中無意識愿望的一種假想的滿足。這種假想的滿足并非為了求得心理的一時安慰,而是反諷性地暗示了現實困境的嚴峻與不堪,以期思考療救的可能。
以《留守》為例,十三歲的留守女孩小英被村主任“光頭”強暴,一家人知道情形后卻束手無策。父親山兔想到的是當年村里的范小鐵為了村人利益與光頭抗爭,結果被蒙面人打斷腿。指控光頭,派出所則以證據不足為由不予立案。很顯然,作者意在揭示時下弱勢群體的無奈和批判基層政治生態的弊病,如果按照時下底層文學的流行寫法,結局無非“默默忍受”的凄風苦雨或者在“沉默中爆發”的刀光劍影。但作者卻一反常規,以弟弟小雄在山上英雄石上遇到修煉千年的魯智深與武松為敘事的轉折。這一設想無疑荒誕不經,妙就妙在作者能夠把大框架的荒誕與細節的真實結合起來,就像卡夫卡的《變形記》以細節的真實贏得讀者,《留守》中魯智深與武松合力以各種方式最終殺死“光頭”的細膩敘述也具有類似的效果。小說的結尾對于同情女主人公的讀者而言顯然是一種安慰,在心理的暫時安慰之后則更深地體味到現實問題的嚴重性。這或許就是作者所要達成的審美效果。
江子辰的新作《快樂天堂》主要聚焦當下老年人老無所依的困境。老余是個退休工人,衣食無憂,但是妻子早已離他而去、兒子在其他城市打拼,他只好與自己養的狗蓉兒相依為命。后來身患癌癥、蓉兒失蹤,讓他徹底陷入了孤獨。在夢境的驅使下,老余到了當年的知青點歸山,與老朋友——老無所依、貧病交加的老葉住到了一起,準備在病情嚴重時自己埋葬自己。寫空巢老人困境的小說不算少,這部作品特別的地方在于以夢境作為敘事的重要驅動力之一,使得小說游走于夢境與現實之間,老葉的死亡真相直到小說結尾仍是撲朔迷離,包括作品的中心意象“快樂天堂”也包含了一種超現實的夢幻意味。老余到歸山后,竟然發現洪老師墓前的場景與自己夢中的場景一模一樣,只是缺少一個鮮花盛開的洞穴。他修建的“快樂天堂”對于老葉這樣老無所依的老人而言無疑是最理想的選擇,但也是最凄涼、最無奈的選擇。小說的題目及其中心意象所包含的對現實的諷喻意味因此油然而生。
責任編輯 陳 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