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的天堂

張茜

一

早春的一天下午，天氣陰沉，小雨滴時有時無地向我告示著什么。我似乎“歸鄉”心切，早已無暇理會心念之外的干擾，雨中的原始森林——牛姆林，還在春霧氤氳的遠方等著我。

從永春縣城驅車，向著西南方向，直奔牛姆林自然保護區。一個半小時的車程，在我看來卻是那么的漫長和遙遠，刻意壓制住內心的急切和躁動，觀看周圍的山野和村莊。一小片一小片的村莊，如同精致的動物巢穴，依附在河流之畔、大山腳下。擠擠挨挨的山峰露出黃色的山體，對于大山而言，不成規模的稚嫩杉樹林“衣不遮體”。腦子里冒出一句阿拉伯人的話：群山使大地穩固，正是群山把大地保持在一起。可是，人類活動使得山巒的原始特征明顯減弱。

到了。如波濤一般洶涌的闊葉林就在不遠處，它像是我久別的村莊：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小雨知趣地收身匿跡，橫亙面前的是牛姆林最高峰臼尖，它是牛姆的頭顱，海拔一千一百多米，延展到尾巴之處時，海拔只剩下四百多米。這頭牛姆躺臥于戴云山南麓的西南側，由一組西北至東南走向的皺褶山和斷層夾谷合成的嶺谷地形組成。它的體態龐大到1000公頃，腹部豐碩懷寶，孕育著溪塔溪、浪溪兩條溪流，還有178科1700種維管束植物，其中宿軸木蘭、鐘萼木、水松、半楓荷、紅豆杉、青檀等屬于國家珍稀瀕危等級，百日青、青錢柳、深山含笑、黃檀等則是福建省珍貴樹種。享有牛姆林“鎮山之寶”殊榮的青錢柳，單株之高大在省內罕見，龐大的群落也位居全省第一。還有野生脊椎動物54科118種，其中蟒蛇、穿山甲、蘇門羚、大靈貓等11種屬于國家重點保護對象，另有野生蝶類73種，其中金斑喙鳳蝶屬于國家一級保護動物。

二

牛姆的全身鬃毛極為豐厚，波浪起伏的闊葉、針葉林，使它的形象健碩而豐滿，散發出慈祥溫厚的母性氣息。天空中灰白色云團降臨下來，籠罩住高聳的臼峰山頂，也就是牛姆的頭顱，這樣的情形，一定會打動敬畏上帝的古希伯來人。《史記》也說：上帝者，天之別名也。神無二主。炎黃子孫、古希伯來人信的是同一位神。

空氣格外潮濕，加上熱帶雨林的小氣候，頭頂上隨時可以落下一陣雨來，我們一行四人沿著粗石條路進入茂密的森林。腳下濕漉漉的石條上，粘著零星的三角形楓葉，紅褐白粉，色彩斑駁。一簇簇宛如楊花的淺黃間褐的總狀花絮引起我的注意，抬頭尋找，上空是一棵巨大的楓香樹。樹枝上葉片稀疏，正在進行新老更換，望不見花絮，但近處都是高大的無花喬木。“染得千秋林一色，還家只當是春天”“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楓葉在自然中的優秀表現人盡皆知，但楓花卻從來無人提及，連我這個園林工程師也是初次看見楓香樹理論上的“總狀花序”。彎腰撿拾幾穗，捧在手里細細觀看，再把它送還給土地。腦海里浮現出家鄉黃土高原上，楊樹毛毛蟲花的模糊記憶，以及它那馨香甜膩的味道。

我癡迷地辨識著各種樹木，如同搜索記憶辨認我久別的鄉親。它們葉形不同、高矮不同，皮膚紋理和顏色也不盡相同。馬尾松敞著臉盆大的舊創，那是割松脂留下的罪證。它自愈了皮肉傷痛，帶著丑陋奮力生長，樹皮龜裂淺而勻稱，泛著好看的紅褐色，在林子里頗為搶眼。它們甩下眾多闊葉樹木，通體渾圓，不見旁枝，直插天空。胸徑大者三人才能合抱，樹齡至少百年以上。它們在森林里的霸主氣勢，令我望而生畏。可是，牛姆林給予它的自然演替命運卻使人黯然傷神。

腳下三只肉團雛鳥遺體，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它們被天敵奪去了內臟和雙眼，這是叢林法則嚴酷的一面。一棵一摟粗60米長的馬尾松樹，分成兩截橫陳地面，因為它倒下時攔住了小路，很快被電鋸分解成兩段。看那情形，它的死亡沒有超過一年。偌大樹坑旁的黑青色片狀巖石，在遠古海岸上被塑造和打磨得很光亮，它們屬于白堊紀中晚期。牛姆林的土壤屬于較肥沃等級，馬尾松、杉樹等針葉樹，都是直根系樹種。生長在較肥沃的土壤里，直根便養成了惰性，淺表側根因為土壤肥沃變得異常發達。這有利于樹木迅速而健康地生長，但樂極生悲，當它的體態大到一定程度時，一場臺風或者幾天暴雨，便輕而易舉取了它的性命。行走于林間，每隔一段，就會看見一棵倒地的馬尾松。有的樹皮已經腐爛脫開、樹干松軟如蜂窩；有的樹皮已經化成褐色粉末，依附著樹木殘體。我在林下尋找是否有幼小馬尾松長出，結果大失所望。馬尾松的自然繁殖依靠種子，而種子發芽后，因為光照不足而身體羸弱，根本無力穿越蓋在頭頂的闊葉大棚。牛姆林的自然演替將使針葉林逐漸退出。

三

林中樹木如同人群，有著各自的獨立性格，譬如金絲楠木是楠木中品質最高的門類，被稱為“皇帝木”。《博物要覽》中記載：“金絲者出川澗中，木紋有金絲，楠木至美者。”

楠木淺橙黃色，木性溫潤細膩，紋理淡雅文靜，在光照下金光閃閃，燦若云錦，高貴華美。木質觸之冬天不涼、夏天不熱，不傷身體，入地幾千年不腐，儲物香氣氤氳，殺菌避蟲，自古有“水不能浸，蟻不能穴”的說法。楠木生長緩慢，大器晚成，生長旺盛期在百年之后，成為棟梁之材至少耗時兩百年。

木荷樹難以燃燒，具有防火作用，外表也極為特別和醒目！樹干上布滿大塊的白色樹斑，如同消防隊員服裝上的反光消防帶，讓人對造物主的神通很是驚訝。

林中有猴，聽到我們的動靜，放哨猴率先跳到了小路中間。這猴體態健碩、毛色發亮、面容桃紅，發際線整齊漂亮，真是一個美猴王。我工作的城市動物園里的猴子與之相比，那可真是大相徑庭。我興奮地向前一步，身旁的保護區李副總伸手將我攔住，并立即撐開手中的雨傘當作盾牌，沖向猴子幾步。猴子的表情由激動轉為黯淡，縮退到距我們幾米遠的路旁，無辜而失望地看著我們。李副總說猴子有一大群落，是十幾年前買來放歸森林的，現在已經基本野化，有時會因為搶要東西而撕扯行人。

轉過一個彎道，進到林中小亭休憩，抬眼便見小山包側面的小路上，扶老攜幼，趕來二三十只猴子。我感覺它們像我的父老鄉親，得知我回家，前來看我，溫暖之情油然而生。猴子不能言語，膽子大的，離我們很近，就蹲坐在幾步遠的護欄樁子上。想起李副總的話，我只能靜靜地用目光與它們交流問好。同是動物，因為懼怕傷害而隔閡了，這也許是人類感覺孤獨的原因之一吧。

四

夜幕四合，氣溫驟降，臼尖的輪廓看起來還是那么的柔和與靈動。半山腰的松樹們彎著身子，伸出手臂，我切身理解了迎客松的說法。李副總引我來到下榻的林中小木屋，隨手插上電熱毯，道一句晚安便走。我追問他住在哪里，他伸手指向幾十米遠的景區辦公樓，說那兒有宿舍。屋外已是漆黑無邊，硬冷的山風沖向森林，制造出驚心動魄的濤聲。我仔細鎖緊房門，屋內冰冷靜寂，逐扇檢查窗戶，想起森林里貴重的負離子空氣，覺得安全更重要。幾片干而卷曲的樹葉落在窗下，我伸手拉合窗簾，只聽腳下清脆地咔嚓一聲，好像不是樹葉，低頭一看，大驚！一條酷似蜈蚣的烏黑發亮的硬殼蟲子，被我踩成兩段，各自卷曲起來，噴出一灘粉紅色液體，難聞的氣味擴散開來。恐懼感立即襲遍全身，我不認識這是什么蟲子，在這寒冷季節它怎么會出現？屋子里是否就只有這一條？它的同類在哪里？是否會聞到氣味集結而來復仇？

我在房間里展開拉網式搜索，掀開被子、枕頭，抖動窗簾，害怕至極！連忙拍照發出微信向我的好友們求助，有人迅速回復是千足蟲，并聲明無毒。我這才想起查百度：馬陸也叫千足蟲、千腳蟲、秤桿蟲，屬于節肢動物，能噴出有刺激性氣味的液體，馬達加斯加熱帶雨林中的猩紅馬陸，它噴出的液體能使人雙目片刻失明。

屋子里溫度很低，加上驚嚇，我僵直而機械地來回走動。疲乏了，和衣坐進被窩，鼻子尖冰涼，薄薄的被子不足以御寒。下床小心打開柜子，取出毛毯，放在被子上，一點一點鋪開。坐進去還是寒冷，低頭看表已是夜里十點，距我進房兩個小時過去了。我顧不得面子了，打電話找李副總，十五分鐘后，一位天使般的女服務生出現。我指著墻上的空調問，有暖氣嗎？回答有。她動作嫻熟地打開暖氣，用衛生紙包起地上的千足蟲尸體，擦干粉紅色液體。我指指黑著面孔的電視機，她心神領會地打開，人的聲音立即充斥了空寂的房間，我揪緊的心和神經緩緩地疏松開來。人是群居動物，黑夜、寒冷、孤獨營造起來的氣氛，加劇了我對一條蟲子的恐懼。我開始反省，森林是人類遠古的老家，人們夢想回歸自然、返璞歸真，可是卻失去了回歸的能力。看來，人類走向自然的路途還是相當的遙遠。

暖氣慢慢地溫暖了屋子和我，我安靜下來，洗了熱水浴，鉆進被窩。可是蟲子的陰影揮之不去，我整夜在睡眠的門檻上徘徊，不敢穿過那扇幽閉之門進入夢境，直至早晨的魚肚白出現。

晨霧濃重，我困乏地走出屋門，查看一溜十間小木屋，等距離地灑落在樹林里。身旁的闊葉樹木高大蔥郁，樹枝早已彼此穿插相連，碗口粗的老藤，互相纏繞織成網狀，并有力地攀上了樹冠。各種鳥兒聚集在樹上開早會，嘰嘰喳喳，熱鬧非凡。看我走近，悠忽飛起，大的如同鴿子，小的就像繡眼鳥。

早飯后，下起了中雨，“鎮山之寶”青錢柳群落強烈地吸引著我。撐傘再次進入森林，小路上灑落著一片紅色落英，我知道是山櫻花，并斷定是福建山櫻花的原生種。只見頗為骨感的山櫻花樹，竭力地擠出闊葉樹，爭取到了使自己能夠開花的寶貴陽光。它枝干飛揚，精致的小花開在幾十米的空中，似繁星點點。吸食花蜜的叉尾太陽鳥兒，舉著尖而下彎的硬嘴和吸管長舌，輕盈地旋飛彈跳于花枝間。城市公園里的山櫻花，經過人工組培育苗、矮化處理，花朵略大，樹冠卻松松垮垮柔軟一團，早已失去了它在原野或森林里的精氣神。

青錢柳別名搖錢樹，樹皮灰白色，浸了雨水愈發顯得青白。樹干高大挺拔，葉片對生如槐、橢圓略尖，果實像一串串銅錢，隨風飄逸，頗具觀賞價值。它是第四紀冰川后幸存下來的珍稀樹種，僅存于中國，被譽為植物界的大熊貓。它還是醫學界的第一棵樹，最早的阿司匹林便是從柳樹皮中取得。青錢柳葉芽炮制成茶，是心腦血管、癌癥、腫瘤、高血糖的克星。傳說青錢柳還是觀世音手中的神柳，為造福人間傳播而成，有詩云：“楊柳青青南海來，金錢遍地眼不開，但使茶湯常濟世，一枝一葉任君摘。”

溪塔溪穿過青錢柳群落，在長著青苔的圓石間蹦跳歡唱，野性美麗而純潔。牛姆林曠古靜謐，我感受到了一種完美的孤獨，體會到了文明人與荒野遼闊的沉寂接觸時的那種奇異和微妙的感動。

責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