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彩花
求學成長的路上,我所有遇見的好老師當中,黃希庭先生是其中特殊的一位。其他的好老師,我常常把他們當作我心靈深處的陽光,教我溫情地看人生、待他人,我極少拿出來與人談論;而于黃先生,只要時機合適,我總是特別想與人分享其人其事。
“其為人也,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
我認識黃先生,被招進“黃門”做博士后,純屬幸運和偶然。我博士畢業后,聽朋友慫恿,加之仰慕心理學學科,又素聞黃先生名頭大,學問好,于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申請了西南大學心理學院博士后。機緣巧合,黃先生此時正屬意開拓本土心理學,或許是看到我一直都是學中國古代文學,認為應該可以閱讀古代典籍,爬梳其中的本土心理學材料,于是將我招入了西南大學心理學院博士后流動站。
初次見到黃先生,他給我的印象是精神英發,挺拔俊朗,頭發向后梳著,一絲不茍。當時還來不及品味黃先生的精神風度,就被他的嚴肅神情和如炬目光嚇得心中一凜。后來才知道,“怕”黃先生很正常,他的弟子皆如此。記得有一次我被黃先生叫到他的辦公樓二樓書房里,我在外間翻閱黃先生給我找的中醫書籍,期間黃先生找了幾個碩士生、博士生詢問他們各自研究工作進展情況,并提出指導意見。黃先生的聲音很平和,但被召來的學生個個屏氣凝神,仔細聆聽。其正心誠意的情狀,在當時的我看來,實是“黃門”一大特色。
如此情形之下,因為無知所以無畏而申請進入心理學研究的我,心中充滿忐忑。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心中逐漸釋然。黃先生其實很周到細致,我做《四庫全書》中“自強”材料的搜集整理和分析工作時,黃先生對研究方法、參與人員和工作進度無一不先費心費力,不管工作多忙,每周都安排聽我們的匯報并提出中肯的指導意見,幫助我們掃清前進路上的障礙,用鼓勵表揚來幫助我們克服畏難情緒。我無法想象沒有黃先生的幫助指導,我們如何開展這項研究工作。
接觸多了,我才慢慢發現,黃先生實際是中國傳統文化所稱贊的溫潤如玉的君子,急人之急,想人所想,成人之美,甘為人梯,每一樣都做得從從容容,似乎毫不經意卻又水到渠成;弟子們對黃先生的“怕”,也不是單純的懼怕,而是因敬愛而生敬畏,敬愛越多,敬畏越長。
我常常驚嘆于黃學生即使問及的是學生的生活、家庭,你也會感到那不是無謂的閑談,而是為了學生更好地學習和研究。
《論語》中有一句話說“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 意思是,君子的容貌,從外表看起來有三種變化,遠遠望見他,覺得很莊重,接近之后又覺得很溫和,等到聽他說話之后,又覺得他義正詞嚴,一絲茍且也沒有。我覺得黃先生就是這樣的君子。
嚴格高效的時間管理
我這個散漫的文科生,跟隨黃希庭先生學習,日常耳目所及,令我驚詫和大開眼界的事情實在多,其中之一就是黃先生對時間的管理。
第一次真切的感受是我到心理學院報到不久后的一天,我被通知隨車去重慶機場接從外地出差回來的黃先生。老師回來,學生去機場迎接,本很正常。接到黃先生之后,才發現我完全想錯了,黃先生是要利用從機場回學校的這段時間跟我談我要做的研究。一路上,黃先生講了很多,我雖想全神貫注,一字不漏,可還是應接不暇,由于知識儲備欠缺,我很多地方理解不透,領悟不夠。自從那次以后,黃先生指導的時候,我都會記好筆記,以便回去慢慢看慢慢領會。也是那次以后,黃先生如何安排利用時間,也是我喜歡觀察留意的一個方面。
的確,黃先生面對的事務在我看來實在龐雜,單就他帶的碩士生、博士生、博士后,在學的就有二三十之數。這二三十不只是個數字,它包含著要對每一個學生因材施教,每一個學生在校三年的研究規劃、每學期的研究任務,跟蹤每一個學生的研究進展,及時給出指導建議等等。培養一個研究人員的所有步驟,黃先生都有條不紊地嚴格進行,而且,不是暑假寒假就休息不管了。在黃門,似乎有條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研究學習無寒暑假,所以黃門弟子除非有特殊情況,每天都會去學習室里埋首學習,而黃先生總是按時到來,他的辦公室會不斷有學生被召來詢問。對每一個學生,黃先生都精心指導和細心做好部署安排。
就在這樣的緊湊忙碌又合理有序的時間流逝中,黃先生帶領他的學生們取得了一個又一個成果。每當學生寫了一篇不錯的文章或取得成績的時候,黃先生的高興愉快溢于言表,此時他的笑容,純真燦爛,猶如赤子,見到的人,無不深受感染。而黃先生從來不提自己對學生的付出,他是視時間勝尺璧的人,可我見到的黃先生,幾乎把白天的時間都拿來處理與學生有關的事務。
還有一件我最初覺得可怪、繼而深受感動的事,那就是每周二下午黃先生的碩士生、博士生都要做匯報試講。這不是單純的學術研究匯報,還有一個重點是指導學生如何上課。我以為黃先生那么忙,學生的教學水平讓他們自己實踐體會就行了,何必如此大費周章,而黃先生卻不這么認為,他反復強調以后大部分學生都要到高校做教師,所以特意安排這一活動。在會上,不但可以聽到黃先生對學術問題的精辟見解,還可以感受到黃先生指導學生教學時的殷殷拳拳之心。
至于黃先生個人嚴格的時間管理,我沒有請教過黃先生,所以不敢妄言。只記得有一次聽黃先生說他早上起來寫文章,又聽得他說過自己為出書夜不成寐。再看看黃先生自己等身的著作和成果,結合日常我們所見的一鱗半爪,沒有嚴格的時間管理,如何能處理好這繁重的事務,如何做出這累累的學術成果呢?
還有一件高效利用時間的事兒可以說說。黃先生有晚上散步的習慣,既鍛煉身體,又可以思考問題,黃先生說他有些學術問題就是在散步時想出來的。他散步的時間,也是指導學生的時間。那些有疑難問題需要特別請教的,常常是通過陪黃先生散步就得到解決了。我就曾和同學陪黃先生散過步,親眼見到那個同學通過散步請教如何修改自己的文章,后來她的文章在一個國際刊物上發表了出來。
惠人愛國大情懷
黃先生自己是嚴格高效的時間管理者,頗具意味的是,他的學術研究里,關于時間認知的研究也是半個世紀來與他的學術生涯長相伴隨。1961 年,當國內對心理時間的研究還是一片空白時,黃先生便開始了關于心理時間的科學研究。他運用系統分析的方法,把心理時間分為時間的無意識加工、時間知覺、時間估計、時間記憶、時間推理、時間認知分段綜合模型和時間人格等維度進行研究,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而他并不是為學術而學術,正如他在自己的著作《探究心理時間》中開篇所說:“探究心理時間的目的,是使我們能夠成為時間的主人。”他希望能夠通過自己的研究,讓更多的人學會管理和利用時間,不虛度此生。
他認為一個人一生的時間是一定的,但生活方式是可以由自己選擇的,時間對于個體的意義也是由個體自己決定的,關鍵是個體要懂得科學地管理時間,不懂得管理時間就會錯失良機。堅持學術研究不離民眾和民生,執著惠及于他人,黃先生的學術無不體現這一宗旨。大概仁人之用心,都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
黃先生是國內進行時間認知研究的重要開創者與奠基人,是最早將時間認知與人格結合起來研究的學者之一,也是把價值觀引入我國心理學教科書的第一人。他從心理學的角度對價值觀進行界定,把價值觀劃分為人生價值觀、政治價值觀、道德價值觀、婚戀價值觀、幸福價值觀等十大類,并進行了科學嚴謹的實證研究。他指出價值觀是每個人判斷是非善惡的信念系統,它是個體行動的靈魂,如果一個人具有正確的價值觀,那么他的能力越強,對社會的貢獻就會越大;相反,如果他的價值觀是邪惡錯誤的,那么他的能力越強,對社會的危害就越大。基于此,黃先生特別對青少年價值觀教育,條分縷析地給出科學的指導意見,呼吁做父母、做教師的都應當關注培養青年一代形成正確的價值觀。其研究中所包含的殷切期許之情、愛人惠人之心,時時處處流淌在字里行間。
黃先生認為,心理學研究就是要能夠點燃人們心靈的真善美,提高大眾的生活質量,促使社會更加和諧。他執念于心理學走向大眾,走進家庭,走進社區,走進學校,走進機關,走進軍營,走進企業,真正成為有益于人類、有益于社會的學問。
這大概就是古今能成就一番事業者的共同特征。他們不僅有持志不懈的勤勉與堅韌,更有惠人愛國的大情懷。大情懷催生大擔當,大擔當和使命感使個體百折不撓,奮斗不止。
我想,和平年代里,一個人的愛國主要體現在遵紀守法、尊老愛幼、敬崗樂業上,一個學者也是如此。在西南大學的那段日子里,黃先生幾件小事至今令我難忘,讓我領會到黃先生的境界卻不止于此。
記得西南大學不同的季節有不同的美麗花朵。秋天,紫藤蘿爬滿花架,密密麻麻的枝葉簇擁著一串挨著一串嘟嚕著嘴的紫藤蘿花,生機勃勃,美妙絕倫,生命和生活的詩意似乎都棲居于它,我們大家每天總會找機會去欣賞。記得那次黃先生去觀賞紫藤蘿,我有幸陪同。大家都興致勃勃,離紫藤蘿瀑布已經不遠了,可就在這時,黃先生卻停下了腳步,指指路面和兩邊的墻壁,疾言厲色,譴責誰這么沒有道德。我們循聲望去,原來墻壁貼滿了小廣告,現在連路面上也到處都是。這種“常態”,我們大家都見怪不怪、熟視無睹了,可黃先生不這么想,他認為這樣是污染環境、破壞青青校園,當即叫我們找保安和保潔工人反映。第二天黃先生還特意找了有關部門,之后幾天為了落實又幾次到現場勘察結果,防止再有人貼小廣告。后來我們每次散步經過那段路的時候,望著沒有了“牛皮癬”的潔凈墻壁和路面,總不由自主地贊嘆黃先生的赤子之心、愛人護校之情。暗自忖度自己熟視無睹的麻木,我再一次看到自己的境界與黃先生相比相差何啻十里八里的距離。
同樣,對待學術的態度和學術研究的關注點,我也從黃先生那里受教不少。每每談起心理學,教育弟子的時候,黃先生總是強調學術要關注國家發展,學者要與時偕行,緊跟時代;學術就是創新,要學習參考國外心理學的經驗和方法,但不能亦步亦趨,喪失自我,要注重發展中國的本土心理學,他做中國人的人格研究就是其中的一部分。黃先生指出,西方的人格心理學不是人類的普世心理學,它的理論基礎是西方的人性假設和信念,中國傳統文化對人性的理解與之不同,因而不能直接拿西方人格理論來研究中國人,而是要以實事求是的態度考察中國的社會、文化和歷史,創造性地進行概念分析、方法設計和理論構建,才能得出符合中國實際的人格研究結論。盲從和照搬永遠不會有原創性的科研成果,更不可能有中國人自己的心理學體系;只有批判和創新,才能做到尊重中國文化的實際,得出符合中國人心理行為規律的研究成果。在廣泛借鑒西方人格心理學研究成果,深入研究中國文化的基礎上,黃先生提出自立、自信、自尊、自強是中國式健全人格的核心。為開展這“四自”的研究,黃先生部署好已有的研究力量,不拘一格招收教育學、中文、數學等不同學科的博士生、博士后,以期從跨學科視角進行研究。
作為一個成就斐然的學者,黃先生對中國古典文化的熱愛令我至今難忘。記得有一次黃先生悵然地說道,自己買了一些古典文獻來讀,但難度不小;又記得黃先生在指導做自謙研究的學生時,順便提及自己這些年都會擠時間學習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新編》、錢穆的《中國文化史導論》等講中國歷史、文化的書籍,每天還在一條一條讀《十三經注疏》等。我當時在旁,內心著實震驚,同時領悟到,正是這種孜孜矻矻,追求不已,黃先生才能率領他的團隊爬梳浩如煙海的中國傳統典籍、分析現代中國人的認識和定位,分別對自立、自信、自尊、自強人格品質進行了系統的研究,為人格研究中國化樹立了典范。
作者單位:廣東韶關學院文學院
黃希庭
1937出生于浙江溫嶺。西南大學心理學部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國家重點學科西南大學基礎心理學和西南大學心理學一級學科學術帶頭人,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開創了人類時間認知的研究、大學生心理學的研究,最先把價值觀引入心理學教材,并對當代中國青年價值觀進行了系統的實證研究。已出版教材、專著、譯著50余部、發表學術論文400余篇(含合作、合譯)。獲“全國先進工作者”(2005)、首屆“國家級教學名師獎”(2005)、“全國教書育人楷模”(2012)、“新中國成立60周年重慶杰出貢獻英模”(2009)、“全國優秀科技工作者”(2010),中國心理學會“終身成就獎”(2011)等多項榮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