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冬天是極其漫長的,鵝毛大雪彌漫充塞在草原天地之間。那年冬天,遼闊的鞏乃斯草原變得寥廓了幾倍。當時寥廓的冬天里,孤零零地有一座泥坯筑起的小屋。當時是這樣,小屋里有一個泥砌的火爐,爐火非常溫暖。在火爐邊,等候春天的人沉沉欲睡。泥屋里的人看見窗外一只烏鴉落在近處的樹梢上,換了好幾個樹枝,才站穩。枝上的雪被它弄得抖落下來,灑在它頭上,烏鴉縮了縮小腦袋,好像一個聳起黑風衣領子的偵探,守在那地方。又有一只烏鴉像是它們一伙的,也飛過來了,干脆落在泥屋窗戶外的土臺上,隔著玻璃朝里面看著。這只烏鴉的眼光里絲毫沒有流露出對溫暖火爐的羨慕,也沒有對等待春天的人表現出驚奇和佩服,恰恰相反,有一種明顯的輕藐。它開始在窗臺上走來走去,翅膀倒剪在背上像一雙倒背交叉的手。等候春天的人走過去,用手指敲了幾下窗玻璃,“噠、噠、噠”,烏鴉一驚,飛走了。這只烏鴉飛上樹,和守在樹梢上的那只“偵探”說了點什么,交換了一下意見,“偵探”點了點頭,那烏鴉又飛回來,重新落在窗臺上。“噠、噠、噠”,烏鴉用嘴在玻璃上敲了幾下,模仿著剛才人敲玻璃的聲音。
等候春天的人在土屋子里笑了,仿佛被一個小孩過分老練的舉動逗笑一樣。他看那烏鴉的嘴,竟是紅的。深紅的喙配著漆黑的羽毛,在一片白雪茫茫的背景下,格外有趣,看起來似乎比普通的烏鴉俊氣了許多。在草原上,并不是所有的烏鴉都是紅嘴,當中只有一小部分的紅嘴鴉。它們看起來不像普通的烏鴉那么愚蠢討厭。等候春天的人想捉住它。他在土屋外掃出了一塊空地,然后用小木棍支起一個臉盆;小木棍上系了一根白繩子,繩頭一直扯進土屋里。準備停當,他在臉盆下撒了一些碎饅頭,就躲在土屋門后,等著。一個明顯的陷阱,等著冬天饑餓的禽類。一只。兩只。其中一只大膽走近臉盆,歪著頭,研究了一番,先假裝往里伸伸頭,一縮。另一只踱步觀察,只盯住看。過一會兒,兩只湊在一起,仿佛商量,研究討論部署。突然,這兩只同時猝然撲進臉盆,搶叼食物。等候春天的人等好了這一刻,繩兒一拉,臉盆咣當蓋地。盆沿砸住翅膀的一只掙脫飛走了。盆里面扣住了一只。他謹慎地掀開一點盆沿,小心地把手塞進去,摸索著。聽見翅膀拍打盆沿的聲音,他捉住了那只紅嘴鴉。他高興極了,舉起這只俘虜像高舉起一個冠軍獎杯,一邊跳躍,一邊狂呼亂叫。高興完了一看,那只紅嘴鴉在他手中氣死了。那鳥脖子一歪,就死了。
等候春天的人回到土屋里,重新坐在火爐邊。火依然很旺,他很沮喪。為了這只鞏乃斯草原上的高傲的紅嘴鴉,他一直想不通的是這樣一只烏鴉為什么竟然會氣死。“它太驕傲了,這只紅嘴巴的烏鴉。”他沮喪地想。許多比它龐大、比它美麗、比它高貴或比它兇猛的動物,都歸順了人類。而它——一只草原上的烏鴉——僅僅是因為長著紅嘴,卻不肯歸順,為不甘心當俘虜和玩物,竟然氣死了自己。太不可思議。那個冬天是極其漫長的,宛如一個白茫茫的夢,一個夢境中的神話。在那個夢中,有過一只模仿人敲窗玻璃的烏鴉,烏鴉長了奇怪的深紅的嘴,它對那位等待春天的人說了神秘的話。神秘的話是這樣的:“你們捉住他,給他帶上枷鎖,然后把他投在烈火里。”結局正是這樣。
(選自《周濤散文集》,有刪改)
品讀賞析
文章開頭描寫鞏乃斯草原的鵝毛大雪渲染冬天肅殺嚴酷的氣氛,預示一切生命都要經受考驗;為紅嘴鴉和人的活動設置背景,前者追求自由自在的生活,后者在消極地等待春天。文章結尾紅嘴鴉對等待春天的人說的神秘的話,表明紅嘴鴉渴望與人類和諧相處,但人類總是不能理解紅嘴鴉的美好愿望,要么把它囚禁起來當玩物,要么肆意殘害它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