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傳席
弘仁從杭州返回徽州,其繪畫藝術的巨大成功,以及新安畫派的興起,都與徽商的贊助有關。因而必須弄清徽商與以弘仁為首的新安畫派之關系,才能解決弘仁研究中的很多問題。
在古代,籠統地論,印象地看,畫家被視為雅,商人被目為俗。然而,認真考察,這一對冤家卻是不可分的,正如蓮之“出淤泥而不染”,實則正因為有泥之污,才有蓮之純潔艷麗。
明代以降,因商業、手工業的發展,城市發展,人口增多,地區性的畫派興起,雅的畫即正基于“俗”的商,而商業發展了,繪畫藝術也必然跟著發展。某一地區商業十分發達,其繪畫藝術也隨之十分發達。反之,商業經濟衰落了,繪畫藝術也就隨之衰落了,甚至大批商人轉移到另一地,繪畫藝術也就隨之轉移至另一地。
本文且就徽商的興盛帶動徽地文化事業和新安畫派的興盛作一論述。
(一)
以弘仁為首形成了一個新安畫派。新安畫派中的眾多畫家,在當時和后世皆極受世人注目。收藏家以無他們的畫為“恨事”,“江南人以有無定雅俗”。三百年后,學術界又一次認識到漸江及其畫派的重大價值,漸江和新安畫派的影響已波及全世界,世界上很多文化發達的國家都有專門研究漸江和新安畫派的專家、學者、教授和博士,國外還成立了專門研究機構。漸江的故鄉安徽省在漸江逝世320周年的1984年,曾集國內外三百多名學者,舉辦盛大活動,紀念這位偉大的畫家。
但新安畫派的形成以及畫風、成就等,正是徽州商業經濟興起和發展的結果。
南宋之前,乃至于元代,徽州一地無甚文化,更談不上被稱為“文之極也”的繪畫。新安文化的發達是在新安商業發達之后的事。
新安是郡名,漢屬丹陽郡地,三國時吳國分置新都郡,晉太康元年改名新安郡,南朝宋齊因之。至隋代移至安徽歙縣,唐肅宗時稱歙州,宋宣和三年改成徽州。從此,這塊地方就疊稱新安和徽州。徽是美的意思,這里有天下稱美的黃山,諺云:“五岳歸來不觀山,黃山歸來不觀岳。”大旅行家徐霞客登黃山驚嘆曰:“登黃山天下無山,觀止矣。”歷代大文人對新安風光十分醉心,流連忘返,并留下大量詩句。可是,這里的居民曾經是十分貧困的。南宋羅愿編纂的《新安志》,其卷一《州郡·風俗》篇記這里“山垠限隔,民不染他俗,勤于山伐,能寒暑,惡衣食。女子正潔不淫佚,雖饑歲不鬻妻子。山谷民衣冠至百年不變。自唐末賦不屬天子,驟增之民,則益貧”。新安地處僻塞,土少人多,又以農業為主,自然很貧困,唐末人口大增,就更加貧困。貧極則思變,其實新安的山崗、林木、河流,大有可為,他們完全可以大量地伐木砍竹,采葉為茶,運往外地,高價出售。但在北宋前,這里經商之風尚不普遍。雖然很多學者認為徽商始于東晉,然無可靠資料使人信服。《中國史研究》1980年第3期《試論徽州商人資本的形成與發展》一文,用力甚勤,影響較大。然謂“徽商的興起早在東晉時期”,其唯一的根據是《晉書·五行志》中談征兆的一則事例:司馬唏“宴會輒令倡妓作新安人歌舞離別之辭,其聲悲切”。其實《晉書》出于唐人之手,其所依據的資料是《世說新語·黜免第二十八》:“桓宣武既廢太宰父子。……太宰父子,遠徙新安。”劉孝標在此條下注云:“《司馬唏傳》日:唏字道升,元帝第四子,初封武陵王,拜太宰。少不好學,尚武兇恣……太宗即位,新蔡王晃首辭,引與唏及子綜謀逆。有司奏唏等斬刑,詔原之,徙新安。唏未敗,四五年中,喜為挽歌,自搖大鈴,使左右習和之。又燕會,使人(按,景宋本作“倡伎”)作新安人歌舞離別之辭,其聲甚悲,后果徙新安。”“新安人歌舞離別之辭”是不是就是商人或為商人外出之辭,尚不是唯一的推論結果。即使是,也不能說明東晉時代新安已有大量的商人,因為至唐末,這里民“益貧”。徽商不是指一兩個徽州的商人,而是指徽人經商成幫、成風,以經商為主,如此,這里則不會“益貧”。“益貧”則說明其地商業不發達,而且,愈是貧者,愈是安土重遷。就在上引《新安志》的“驟增之民,則益貧”下,羅愿接著記道:“然力作重遷,猶愈于他郡。”不過,貧到無法生存之時,就要發生變化。“比年多徙舒、池,無為界中。歙為負郭縣,其民之弊,好委人事,泥葬隴,卜窆至擇吉歲,市井列屋,猶稍哆其門,以素吉向。休寧俗,亟多學者,山出美材(木、竹等),歲聯為桴下浙河(即浙江,自新安至浙江入海),往者多取富。”南宋出現了變化,一是消極的辦法,向附近遷徙,一是積極的辦法,出外做生意。
南宋和議之后,宋金息兵,南宋小朝廷一時出現了富裕狀態,加之人口驟增,臨安城內大興土木,興造官府私第,需要大量的竹木,新安的浙江(浙河)是通往臨安的,有人砍伐山中竹木,編排為桴,順流而下,然后拆桴出售,取利而回。貧極之民,不畏艱險,紛紛聯桴下浙河,靠苦力砍竹伐木,靠苦力運輸,加之有山林之源,水道之便,竟然取富而歸,這便是徽商之始。爾后,新安人不但賣竹木,也賣茶葉等,世面見多了,什么生意皆做。比如最賺錢的鹽運業就是徽商經營的最主要之業。但南宋只是徽人經商之始,尚不十分普遍,且以離新安江最近的休寧、歙縣為主。南宋端平年間,李以申《新安續志》記云:“六縣(指當時徽州六縣的休寧、歙縣、祁門、黟縣、績溪、婺源)山垠限隔,俗或不同。歙附郭,其俗與休寧近,讀書力田,間事商賈。”(轉引自《徽州府志》)
必須注意的是,徽州人并非天生善于經商,一是地少人多,從事農業,無法生存,不得不出外謀生;二是有從事商業的途徑和社會條件。明末抗清英雄金聲曾對朋友說過:“郡邑處萬山,如鼠在穴,土瘠田狹,能以生業著于地者,什不獲一。茍而家食,則可立而視其死。其勢不得不散而求衣食于四方。于是乎移民而出,非生而善賈也。”(《金忠節公文集》卷四《書與徐按臺》)
元代的民族政策壓制了漢人的商業經濟發展,徽人經商仍未能蔚然成風,乃至于一度中止。元末天下大亂,徽州商人乘機而起,橫行天下。徽州的幾個巨商皆起于元末明初,如《休寧率東程氏家譜》記:“宗一公,諱維宗,字明德,號仁叟(1332—1413)……年十九,嘗一一赴鄉試,不捷而歸……既而遭時革運,無復榮念,從事商賈。貨利之獲,多出望外,以一獲十者常有之,若有神助,不知所以然者,由是家業大興。”其他如歙縣巨商吳氏、王氏,休寧縣巨商草氏、孫氏皆起于元末明初。“天下碌碌,都為利來。”驟增的“益貧”之民,正在尋找出路,經商成功之路在先,以一帶十,以十帶百。到了明代中期,徽人經商成風,足跡遍及全國各地,從事農業生產的所謂“力田”者就少了。明弘治元年的《休寧縣志》記云:“治在萬山間,愿隰墳衍之地少,居窄民稠,民鮮力田,而多貨殖。”(轉引自嘉靖刻本《休寧縣志》)明代文壇“后七子”之首王世貞《弁州山人四部稿》卷六十一《贈程君五十序》有云:“大抵徽俗,人十三在邑,十七在天下。其著聚則十一在內,十九在外。”徽商興起,其勢甚大,屢見于各種文獻之中。《徽州府志》謂:“徽之山大抵居+之五,民鮮田疇,以貨殖為恒產。春日持佘資出貿什一之利,為一歲計,冬月懷歸,有數歲一歸者。上賈……中賈……小賈……而賈之名擅海內。”萬歷《休寧縣志》卷一《風俗》記云:“概邑中土不給食,大多以貨殖為恒產。商賈之最大者舉鹺,次則權母之輕重而修息之,千百中不一二焉,其余借懷輕資,編游都會……詭而海島,深而沙漠,足跡幾半宇內。”
《歙志》更云:“今之所謂都會者,則大之而為兩京、江、浙、閩、廣諸省,次之蘇、松、淮、揚諸府,臨清、濟寧諸州,儀真、蕪湖諸縣,瓜州、景德諸商……故邑之賈,豈惟如上所稱大都會者皆有之,即山陬、海蠕,孤村僻垠,亦不無吾邑之人。”
徽商遍及宇內,且大至都會,小至孤村僻垠,無不有之,故有“無徽不成鎮”之說。
明末著名學者顧炎武在《天下郡國利病書》卷三十二中收有《歙縣風土論》一文,其中有云:“……尋至正德末、嘉靖初,則稍異矣,商賈既多,土田不重,操資交換,起落不常。能者方成,拙者乃毀,東家已富,西家自貧,高下失均,錙銖共竟。互相凌奪,各自張皇,于是詐偽萌矣,訐爭起矣……迨至嘉靖末、隆慶間,則尤異矣,末富居多,本富益少。”作者雖然是出于對當時風氣的憂慮,但道出了“末富(商人)居多,本富益少”的事實。徽商起于南宋,但尚未在徽地蔚然成風,因之它尚不能改變徽地的經濟面貌。徽商正式發跡于元末明初,大盛于明代中期,遂在中國經濟生活中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
乾隆皇帝下江南時,接見全國八大巨商,其中一半是徽商。徽商名震天下,一時成為巨富的代名詞和典范,小說中的巨富人物,多冠以徽州人士某某。如《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那位奪取杜十娘的巨商孫富,書中特別指出他是徽州鹽商。蔡羽《遼陽海神傳》、凌漾初《二刻拍案驚奇》卷三十七中據以改作的“疊居奇程客得助,三救厄海神顯靈”,其中主要人物程宰,在遼陽經商至巨富者,書中也特指出:“程宰土賢者,徽人也。”
(二)
后來,徽州的巨商們不是從事竹木茶葉販賣,而大都從事有巨利可圖的水產業,開辟鹽場。由全國各地聚集在揚州的鹽商中,徽商就占一半以上。他們的財產積累有百萬兩銀子,那些有二三十萬兩銀子資產的商人只能算作中等商人(參閱謝肇涮《五雜俎》)。徽商的巨富是不難想見的,各文獻也不乏記載,比如“萬歷盛時,資本在廣陵者不啻三千萬兩,每年子息可生九百萬兩”。當然,這只是一小部分徽商和秦、晉商人在廣陵(揚州)的錢(《野議·鹽政議》,轉引自《中山大學學報》1983年1期,葉顯恩《徽商利潤的封建化與資本主義萌芽》),可當時全國稅收總數不過一千多萬兩。“汪文德……乙酉,大(清)兵南下,德率弟健詣豫王軍前,以金三十萬犒師,且請曰:乞王勿殺無辜。”(康熙《祁門縣志》卷四《教義》)一個人一次送給清軍三十萬金,其富可知矣。據《淮鹺備要》卷一記,后來揚州鹽業的山西和徽州商人資本七八千萬兩(僅在揚州的部分),而康乾盛世時國庫存銀至多也不過七千萬兩,徽商中一部分財產便足可敵國了。再如《新安黃氏會通譜·黃處士仲榮公墓志銘》:“以墨池交結天下士,見者謂其有元龍氣象。不數年得纏十萬貫矣。遂歸之,志不再出。顧舊廬隘陋,莫容家眾,撖而新之,計三百余楹,扁其堂曰:大隱。旁辟一軒為燕息之所,鑿渠引流,栽花植竹,日與二三老徜徉其間,或論文,或撫琴,旦夕無倦容。”本來一個貧困的地區,例如原僅百戶的歙縣鎮,“巨室云集,百堵皆興,比屋鱗次,無尺土之隙”,“輿馬輻輳,冠蓋麗都”(引自《巖鎮志草·發凡》),由貧瘠之極變為繁榮之極。
徽商的經濟地位穩固了,他們一年所賺的錢,足當一世揮霍。但他們的社會地位并不高,商人是居四民之末的,故其富者被稱為“末富”(地主被稱為本富),比起“席上珍”的儒者是大為遜色的。他們要向士大夫階層靠近,要向官僚階層靠近。但他們唯一的資本,也是最大的資本,就是錢。不過,有了錢,一切事也都好辦。據《休寧縣志》所記,本來這里“俗尚儉嗇,而務蓄積”,這是他們成為巨富的因素之一。但明代中期之后的徽商卻極為奢侈,樓臺妓館,犬馬聲色,揮金如土(參見《五雜俎》)。這些形式上的貴族化,仍不能使他們靠近士大夫和官僚階層。
徽商們采取了兩方面的措施。
其一是讓自己的子孫事儒學,從舉子業。有雄厚的經濟為基礎,改觀大有可為,他們花錢延請名師大儒教育子孫,并捐款興辦各類社學、書院、縣塾,“十戶之村,不廢誦讀”,“遠山深谷,居民之處,莫不有學有師”。于是乎,在經濟的高潮到來之后,接著便出現了一個文化高潮。新安由原來文化十分落后的狀態一下躍居全國的首位,考中狀元進土的人數,僅次于歷史上的蘇州(蘇州地區人口多,新安地區人口較少,如按人口比例,新安考中狀元進土的人數一時間應占全國的首位)。
新安還出現了“父子尚書”“兄弟丞相”“連科三殿撰,十里四翰林”“新安畫派”“新安醫派”……乾嘉學派的代表人物戴震,《資本論》中唯一的中國人、杰出的理財家王茂蔭,名墨胡開文,名將兼戲曲家、散文家、詩人、五子之一汪道昆,新安四大畫家漸江、汪之瑞、孫逸、查士標等,直至近代陶行知、胡適、張曙、黃賓虹等,皆是新安名人。還有“徽墨”“徽戲”“歙硯”“徽派版畫”“徽派刻書業”“徽派篆刻”等,皆舉世矚目,各行各業在競爭中皆出現了名人奇士,一時壓倒文人薈萃之地的“三吳兩浙”。當時的文人,一提起徽州,皆驚嘆不已,稱之為“東南鄒魯”。張潮在《洪玉圖歙問序》中記載的江、浙、皖文人盛會,就頗能看出徽州文士之盛,所記明代文壇魁首王世貞從江蘇、浙江挑選一百多名文士,皆各擅一技,來到歙縣,準備會同歙縣文士一同游覽黃山。歙縣東道主汪道昆和王世貞齊名,又是同科進士,當時文人“不東之婁東,即西奔欲中”(婁東是王世貞的家鄉,欲中即汪道昆在黃山的別業)。汪以黃山主人的身份,租借名園數處,接待來賓,每一位賓客皆有一兩位文士作陪,而且是畫家陪畫家,書家對書家,詩人會詩人,琴師、棋手、篆刻、堪輿、星相、投壺、蹴趵、劍槊、歌吹等,皆一一伴對角技,江、浙之±竟難以匹敵,皆十分驚嘆,王世貞為歙地一邑之人才競勝聞名于世的江、浙二省群雄,江浙文土因之大為稱賞,并十分折服。江、浙文化發達是有歷史根源的,而徽州在元代之前,幾乎沒有什么文化可言。在徽州的商業興起之后,文化才猛地興起,并超越江浙,汪道昆本人就出生于徽商(鹽業)之家。
在徽州的各種文化事業中,最興盛的還是繪畫藝術。文化名人中最多的也是畫家,丁云鵬、丁觀鵬、程嘉燧、李永昌、李流芳、海陽四大家,直到清中期,揚州八怪中部分畫家也是徽州人,清末則有虛谷,近代則有黃賓虹,數不勝數,皆一代名家。但從地方志和各種文獻資料中查閱,在徽商興起之前,還沒見這里有過像樣的畫家。就在徽商開始具有強大實力的時期,徽州開始有了繪畫,不久,一大批畫家也就開始嶄露頭角。其原因,將在下面披露。其二,“末富”們一方面培養自己的子孫,讓他們做官,成為文土,自己跟著沾光;另一方面,還要馬上提高自己的社會地位和社會聲譽,于是開始附庸風雅,接近文土畫家,收藏古玩字畫便成為他們的拿手好戲。孟子曰:“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孟子·滕文公上》)所以,中國人特別注重居處環境的文化裝飾,以表示自己“有教”和異于禽獸。“畫者,文之極也”(《畫繼》),附庸風雅之士,無不對畫感興趣。但古代名跡十分昂貴,缺乏巨大財力者是不敢企望的,可這對于徽商卻十分簡單。徽商從何時開始購買字畫,已不可具考,但可知此風大興于汪道昆。汪雖出生于徽商之家,卻自幼讀書學文,進±及第,官至右侍郎,而且是頗有名的愛國將領,致仕后回家,隱居黃山,自稱“天都外臣”。汪在京為官時就喜愛收藏古玩字畫,此時興趣尤濃,名人巨儒、高雅文士紛紛登門求觀,引起徽商們的艷慕,于是紛紛效顰,爭相購買古玩字畫。
文人是不愿和商人打交道的,但文人一是愛文,二是要生活。商人有錢,可以占有文藝品,可以資助文人,文人又離不開商人(新安畫派、揚州八怪、松江畫派等,畫家們皆依靠商人)。商人們購買了罕見的藝術品,迷戀于古代藝術珍品的畫家文土們就不得不登門求見,著名畫家漸江“聞晉唐宋元名跡,必謀一見”(見《漸江資料集》),其中主要是向商人謀見,漸江有很多朋友就是商人。得到漸江畫最多的友人就是吳不炎,這位吳不炎便是商人,吳去揚州(想是經商),漸江畫《曉江鳳便圖》以贈,吳不炎在畫后跋云:“漸公與代離老人貽予詩畫頗夥。”程守跋云:“漸公留不炎家特久,有山水之資,兼伊蒲之供,宜其每況益上也。此卷實吳子走邗溝時,漸公以代離贈也。”可知,漸江不但經常住在吳不炎家,且每出游山水,其資也由吳不炎出,平時生活也皆由吳供給(伊蒲之供)。吳不炎經商,又是大收藏家,家藏古代書法及宋元名畫頗多,漸江也常在他家中看畫。為了報答吳不炎,漸江常為吳不炎作畫,且所贈多為精品。漸江去廬山途中還為吳不炎作畫,下廬山回歙時,吳不炎又為之接風,展觀家藏古代法書及宋元名畫,又陪之坐舟游石淙。文士們,有的成為商人的座上客,有的為商人歌功頌德,所以,商人們也就漸漸“斯文”起來。商人和文人互相需要,乃至成為不可分割的一體(商人們占有文化遺產,文人們要利用這些文化遺產),有的商人也就成為文人,如吳其貞,有的文人也兼為商人,如詹景鳳。
一時間,徽商收購古玩字畫成風,徽人常以收藏古玩字畫的多寡、有無定其雅俗,徽人《書畫記》云:“昔我徽之盛,莫如休、歙二縣,而雅、俗之分,在于古玩之有無,故不惜重價爭而收入。”其風愈演愈烈。吳其貞所著《書畫記》就是一個收藏活動的記錄,其中談到徽人定期于集市寺觀等地舉行古玩字畫的交易活動等事。
徽商們收藏“元四家”、趙孟頫等元代大家,李、劉、馬、夏等南宋大家,李成、范寬、王詵、郭熙等北宋大家,荊浩、關仝、董源、巨然等五代大家,直至唐代王維等人的精品繪畫,不計其數。現存的一幅李唐名畫《晉文公復國圖》長卷(藏于美國大都會美術館)就曾經是歙縣吳氏(徽州巨商)物。我國唯一的一幅北宋翟院深的畫《雪山歸獵圖》也是歙縣商人在蘇浙經商時購回的,收藏在新安故里,此圖至今仍藏在歙縣博物館。現藏于日本的王維名畫《江山雪霽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趙孟頫的名作《水村圖》,以及北京、臺灣兩故宮博物院和上海、南京、遼寧等博物館(院)所藏的宋元明畫中,可見到經過徽商收藏的作品十分多。尤其是元代大家倪瓚(云林)的作品,如名跡《幽澗寒松》《東岡草堂》《汀村遙嶺》《紫芝山房》(現在臺灣)以及與王鐸合作的《楊竹西小像》等眾多作品,皆經過徽商的收藏,因為其他買主是不敢和具有雄厚金錢基礎的徽商們并駕“逐鹿”的。徽商們的收藏可謂富可敵國了。
徽商同時也收藏當代畫家的繪畫作品。這在朱之赤的《朱臥庵藏書畫目》中,可見分明。
徽商收藏古今名畫主要是為了標榜自己的“風雅”,所以,除了收藏價格昂貴的古代稀世名作以出名外,其重要特點就是推重文人畫。中國繪畫中,元代帶有長詩文題跋的文人畫特別突出,所以,也尤為徽商所重,價格劇增,大大壓倒了宋畫。其次是明代和當代的文人畫價格大增。王世貞不明其理,十分驚嘆地說:“畫當重宋,而三十年來忽重元人,乃至倪瓚,以逮沈周,價驟增十倍……大抵吳人濫觴,而徽人導之,俱可怪也。”(載《叢書集成》)其實并不怪,因為徽商為的是標榜自己的文雅身份,購畫以文人畫為主,買的多了,價就貴,愿意買,爭著買,也貴。
徽商重字畫,大量收購古今繪畫,這對當地繪畫的發展,無疑是一個巨大的刺激。
前文說過,徽商收購字畫,為了炫耀,有的自己也欣賞,有的要邀文人共同欣賞,有的是文人登門求觀,這對當地繪畫也是一個很大的啟發,原來不知繪畫為何物,現在明白繪畫是高雅的藝術品。同時也給當地學畫的人帶來便利,所以,漸江謀見晉唐宋元名跡,那是因為不僅有物可見,而且有可能看見。
據吳其貞《書畫記》所記,因為徽商高價收買古玩字畫,“時四方貨玩者,聞風奔至。行商于外者搜尋而歸,因此時得之甚多。其風始開于汪司馬兄弟,行于溪南吳氏叢睦坊,汪氏繼之,余鄉商山吳氏、休邑朱氏、居安黃氏、榆林程氏,所得皆為海內名器”。古代名跡大量流入新安,尤以倪云林為首的元四家繪畫流入新安,這對新安畫派的形成,尤其對新安畫派風格的形成起了巨大作用。
另一方面,商人們為了得到文人們的美譽,長期和文人“廝混”,還大力地資助文人們的藝術活動,出錢召開詩文書畫會,請文人們參加,前例王世貞等召集江、浙、皖三省文人的盛會就是徽商出資。徽商們還延請畫家、文人為門客交游應酬,還捐款辦學,培養那些天資聰穎卻貧困不能學的孩子成為文學藝術方面的人才。無怪乎謝肇淛在《五雜俎》中那樣地盛贊徽州商人。汪道昆更是徽商的代言人,他極力頌揚徽商的美德,乃至于有人說汪將徽商當作圣賢了。商人們也以此為滿足,當然,這樣也更加鼓舞商人們資助藝術事業,文人們也就更加接近和感激商人,熱鬧之狀,不難想見。
在商人們的配合下,手工業也應勢為文化藝術事業服務。文人增多,需用的文化用品亦多,也就促使徽州及其附近地區很快成為文房四寶的重要產地。
刻本業也就在這種情況下產生了,而且一躍超過歷史上有名的杭州、蜀地和福建。《五雜俎》云:“宋時刻本以杭州為上,蜀本次之,福建最下。今杭刻本不足稱矣。金陵、新安、吳興三地,剖厥之精者,不下宋版。”
徽墨不僅為畫家服務,同時也請畫家設計墨塊上的圖案,這些圖案大多是山水畫,或山水加人物畫,著名的《方氏墨譜》和《程氏墨苑》就是集中這些圖案刊印而成,皆是巨冊,皆配有精美的插圖。《程氏墨苑》中刊有五種不同的圖案和造型。當時的著名人物,哲學家焦雄、學者屠隆和書畫大師董其昌等人皆為之作序,圖例由著名畫家丁云鵬等人繪制。《方氏墨譜》刊有380多幅圖案和徽墨造型,由汪道昆和王樨登作序。這些圖案也都由徽商刊印,一方面作為藝術品推銷,另一方面,對藝術家是一個鼓勵,同時也起到廣告的作用。繪制這些圖案,全要畫家從事,印刷這些圖案又需要木版印刷技術,這樣又推動了木版印刷技術的發展。至今尚能看到許多的木版畫,如《黃山志》中的漸江、雪莊等所作的黃山圖,蕭云從的《太平山水圖》,丁云鵬所作的書籍插畫等(參見周蕪《徽派版畫史研究》中的附圖)。著名的《十竹齋書畫譜》和《十竹齋箋譜》木版套色畫就是明末徽人胡曰從印行的,其雕刻之精,前代所未有,后代所不及。
木版印刷畫稿和套色印刷畫稿的創作,對新安畫派風格的形成也起到十分重大的影響作用。新安畫派的山水以精練穩重的線條為主,多直折,不拖泥帶水,很少皴擦,就是得益于木刻版畫。新安畫派的領袖漸江僧就和胡日從的兒子胡致果關系密切,現存漸江僧的畫跡中還可以見到二人來往的行跡。
總結一下徽商和新安畫派形成的關系:
首先,沒有徽商的興盛就不會有新安繪畫的興起。在徽商發達之前,新安不但沒有有影響的畫家,而且各種文化皆十分落后。徽商的經濟實力,是新安繪畫興起的最好基礎。徽商依靠自己的經濟實力培養自己的子孫后代,捐款辦學,使新安人的后一代普遍具有較高的文化藝術修養。徽商附庸風雅,大量收購古玩字畫,給新安人帶來了繪畫遺產,同時,徽商交結文人畫家,這皆對新安藝術興起起到了啟發作用。徽商高價收購古今畫家的作品,以及畫家得到的崇高禮遇,對新安繪畫的發展起到了巨大的刺激作用。徽商資助文化藝術活動,加強了新安藝術的發展和壯大。徽商的很多活動需要畫家參與,徽商以及和徽商有關的事業皆需要大量的畫家從事,大畫家有大畫家的作用,小畫家有小畫家的作用,一般繪畫者也有一般繪畫者的工作,多了,能容納得了,少了,反而不夠,這就促使畫家隊伍的壯大和齊全,而且在競爭中易于促進畫家的成長。
因為徽商窮搜狂聚地購買,大量的古代名跡流入新安,這也給新安人學畫帶來便利。中國繪畫一向重傳統、重傳移摹寫的入手學習作用,在古代缺乏高明印刷術的情況下,真跡的有無是學畫成就高下的重要因素之一,這一點,新安人又是得“商”獨厚。
徽商購買古代畫作的偏重(比如,推重以倪云林為主的元代文人畫)使新安畫家學畫以倪云林為主的元代文人畫為主,并促使畫家學習創作木版畫,也給師法對象帶來影響。就是說,徽商對古代名作的喜好,也給新安畫派畫風帶來一定影響;同時,徽商需要印制木版畫,總之,新安繪畫的興起和新安畫派的成立以及新安畫派風格的形成,皆在一定程度上受徽商的制約。在某些方面,徽商的作用是決定性的,沒有徽商就沒有新安畫派。反過來又影響新安畫派的畫風。
(三)
徽商從明代開始就有外遷的現象,不過僅是少數。清康熙、乾隆時期是徽商的鼎盛期,也是徽商大量外遷的時期。徽商大量外遷,原因有二:一是,新安交通十分不方便,不像金陵、蘇州那樣四通八達,且缺少金陵、蘇州那樣繁華的都市,后期徽商奢侈淫逸,重小妾,重樓臺妓院,于是漸漸移入鬧市。二是,徽商的經營地大都不在新安,經營棉紡業的多在松江,經營鹽業的多在揚州。有的徽商徹底遷走,有的徽商遷居他地,還在新安留有宅地。如明李永昌,少年隨父遷往嘉興,晚年又回到新安。清末黃賓虹之父繼承徽商傳統,又經商,又好詩文,又喜書畫,富名書畫收藏,遷居浙江金華,在新安歙縣原籍仍留有房產,黃賓虹少年大部分時間仍在歙縣。
當時徽商向金陵、揚州、嘉興、蘇、杭等地遷徙甚多,新安畫家也多流入這些地方。揚州的大商人多半是徽商。《歙縣志》記:“邑中商業,以鹽典茶木為最著。在昔,鹽業尤興盛焉,兩淮八總商,邑人恒占其四。”揚州的園林極盛,但大多是徽州人所建,最負盛名的三座園林皆為新安商人所建。小玲瓏山館乃徽州祁門縣人馬日王宮所建;園乃徽州歙人程夢星所建;休園乃徽州歙人鄭俠如所建。著名的書院,如梅花書院等,也皆為徽州人所建。
揚州畫家的活動場所、詩酒會,資助人也多半是徽州流寓揚州的商人。外地流居揚州的畫家很多,其中一半來自徽州。“新安四大家”、蕭云從、梅清、梅庚、戴本孝、程邃等,都在揚州留居過,查士標則長期旅居揚州,并且死在揚州,葬在揚州西山佘家橋。《廣陵詩事》記查土標“嘗居北鄉呂祖壇。壇去城三十余里,有老柏修篁清溪繞之。二瞻書‘偶落人間四字額”。其址中“梅花書屋”乃是查土標吟詩作畫之處。前已述,查土標的畫在揚州產生巨大影響,時諺云:“戶戶杯盤江千里,家家畫軸查二瞻。”
“揚州八怪”中年齡最大的汪士慎和年齡最輕的羅聘以及李勉等人,皆是徽州人。《揚州畫舫錄》中所記在揚州的畫家半數來自徽州。著名的“小師畫派”之首方士庶,女畫家方婉儀等,皆是徽州人。
乾隆之后,徽商最盛時期已過,新安畫派也開始衰微。失去了強大的經濟支持,繪畫的市場就變小,隊伍就縮小,力量也就減弱。現有的大畫家就很難保住(他們要向經濟繁榮、商業發達的地方尋找出路),新的大畫家就更難出現。需要畫家配合的手工業為了繼續存在和發展,也都陸續遷到易于其發展的城市,等等。總之,隨著徽州商人及商業的轉移和衰落,徽州畫家及繪畫也跟著轉移和衰落。其原因,從理論上去尋找并非難事,從史實、現象上去考查就更為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