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國先 陳積慧
摘要:
隨著歷代統治階級對海南黎族的了解越來越多,明清時期地方文獻中對海南黎族的稱謂也越來越多。這些稱謂各有來歷,或根據其承擔賦役的程度,如生黎、熟黎、三差黎、四差黎等;或強調其與統治階級關系的性質,如反黎、叛黎、良黎、順黎等;或根據黎族的分布,如儋州黎、崖州黎、多港峒黎、德霞峒黎等;或根據黎語方言,如岐黎、霞黎、侾黎、美孚黎等;或根據黎族的服飾,如大襜、小襜等。
關鍵詞:
明清時期;海南;黎族;多種稱謂
中圖分類號:K248;H28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332(2017)04-0031-06
黎族是海南島的土著居民。黎族在與漢族及其他民族交往時自稱為“賽”。史籍中曾以“駱越”、“里”、“俚”、“僚”、“蠻”或“蠻夷”、“俚僚”等不同的稱謂,來概稱我國南方少數民族。海南黎族的祖先屬于這些稱謂所指的民族集團之一。以“黎”專指黎族,這個用法最早出現于唐末。劉恂《嶺表錄異》卷下《紫貝》目即說:“儋振夷黎海畔,采以為貨。”[1]159-160到了宋代,這個用法變得普遍,說明文獻中已將海南之黎與大陸南方地區的“里”、“僚”、“蠻”等區分開。
海南黎族內部也存在差異。明清時期對海南黎族認識的逐步深入,主要體現在對這些差異的認識上。這一時期對黎族的多種稱謂,就是這種認識的結果。
命名是主觀世界在認識客觀世界內部差異的基礎上對其進行分類的產物。分類的粗疏或細致,證明認識的膚淺或深刻。明清時期統治階級對黎族的認識經歷了一個由淺入深的過程。大致說來,統治階級最初是從自己的立場對黎族進行分類命名,后來逐漸過渡到根據黎族自身的特征來對他們進行分類命名。
一、從統治階級的立場對黎族進行命名
統治階級以自我為中心去認識黎族,重點在黎族與統治階級之間的關系,尤其是經濟關系。
1.黎族承擔賦役的程度
黎族對國家承擔賦役的程度,證明政府對黎族實施有效統治的程度。黎族人口有不供賦役者,有承擔多種賦役者,是政府對黎族內部不同群體實施區別對待的表現。
(1)“生黎”與“熟黎”
“生黎”與“熟黎”之稱最早見于宋人范成大的《桂海虞衡志》:“黎,海南四郡島土蠻也。……島之中有黎母山,諸蠻環居四傍,號黎人。內為生黎 外為熟黎。……蠻去省地遠,不供賦役者名生黎,耕作省地供賦役者,名熟黎。”[2]157
中國古代統治階級對同一民族的不同成員進行劃分,“生”與“熟”是經常使用的重要標簽。宋代劃分“生黎”與“熟黎”的標準即為是否“供賦役”,也即是否服從統治者的直接管轄。將同一少數民族群體分成“生”、“熟”二類,這個做法不僅用于海南黎族,也普遍用于中國南方和西南的其他少數民族。《宋史》所見,即有“生蠻”[3]10931-10932、“生獠”[3]10976、“生夷”[3]10979、“熟夷”[3]10977-10978。生與熟的區分標準,《宋史》的說法與《桂海虞衡志》大致相同:“俗呼山嶺為‘黎,居其間者號曰黎人,弓刀未嘗去手。弓以竹為弦。今儋崖、萬安皆與黎為境,其服屬州縣者為熟黎,其居山洞無征徭者為生黎,時出與郡人互市。”[3]10962
可見,“生”者未加管理,不輸租稅,不服徭役;“熟”者由政府管理,輸租服役。
宋代的“生蠻”、“生獠”、“生夷”和“熟夷”是泛稱,而“生黎”與“熟黎”是專稱。到了明代,以“生”和“熟”對某一少數民族中的不同群體進行區分就很常見了,于是有“生羌”、“生番”、“熟番”[4]5374,有“生苗”[4]5379,有“生瑤”[4]5501。專門針對黎族而言的“生黎”[4]5537、5540、“熟黎”[4]5537、5540,也在沿用。
雖然明清時期對于黎族內部群體的區分仍以“生”、“熟”為重要標準,但地方文獻的記載表明此時對黎族的了解已經比宋代更為深入:
萬歷《瓊州府志》之《海黎志·黎情》載:
“其去省地遠不供賦役者,名生黎,質直獷悍,不受欺觸,不服王化,亦不出為人患,足跡不旅民地,而自相讎斗。”[5]409該書還說生黎“以擊鼓為樂,以射獵為生,以刻箭為信誓,以割雞為問卜。”并較為詳細地描述他們的物產、住所情況及衣飾、文身、喪葬、對外貿易等方面的習俗。[5]409-410
尤其重要的是該書記載了關于熟黎的一種新說法:
“熟黎,舊傳本南、思、藤、梧、高、化人,多王、符二姓,言語皆六處鄉音,因從征至者利其山水田地,占食其間,開險阻,置村峒,以先入者為峒首,同入共力者為頭目,父死子繼,夫亡婦主。又多閩廣亡命。有納糧當差之處,有納糧不當差之處。”[5]410
按照這個說法,則是熟黎由明代廣西、廣東交界地區的南、思、藤、梧、高、化等府州人民以及“閩廣亡命”遷入海南后演變而來。明清時期我國邊疆地區的民族融合較為普遍,主要是大量少數民族融入漢族,也有部分漢族融入少數民族。此處的“舊傳”二字值得注意。這兩個字說明該書作者并不一定相信這個說法。之所以提出來,無非聊備一說而已。而且,就目前所知,明清時期大量被稱為“熟黎”的黎族人口也并非是在中國封建王朝設置上述南、思、藤、梧、高、化等府州縣之后才遷入海南的。
光緒《崖州志》卷十三《黎防志》沿用萬歷《瓊州府志》對生黎和熟黎的描述,僅文字略有不同:
“生黎囂頑無知,伏居深山,質直獷悍,不服王化,不供賦役,亦不出為民患,惟與其類自相仇斗。……以標刀為戈,以牛角為角。以擊鼓為樂,以射獵為生。誓以熊甲,卜以雞跖。……。”[6]328-329
“熟黎,舊傳本南、思、藤、梧、高、化諸州人。多王、符、董、李諸大姓。其先世因從征至此,利其山水,迫掠土黎,深入荒僻,開險阻,置村峒。以先入者為峒首,同入共力者為頭目。……有納糧當差之峒,有納糧不當差之峒。……”[6]329
結合其他民族與漢族的關系來看,黎族中的熟黎主要應該是從黎族內部分化出來的一個黎族群體,而不是由遷入的漢族人民融入黎族之后形成的一個黎族群體。
統治階級對生黎與熟黎的區分,雖然也結合了黎族內部的一些實際情況,但主要還是從統治階級對黎族實施管理的角度出發的。這種區分強調黎族對統治階級有無經濟貢獻。值得注意的是,多種志書都說生黎“不出為民患”,而熟黎則“為民患”。原因在于生黎與封建統治保持距離,故能與統治者相安無事;熟黎則在封建統治之下,故與統治者之間存在矛盾斗爭。
(2)“半生半熟黎”、“生熟各半黎” 或“可生可熟黎”
清代,隨著對黎族的進一步了解,統治階級發現“生黎”與“熟黎”之間還存在著一種處于過渡狀態的群體。地方志稱之為“半生半熟黎”、“生熟各半黎”或“可生可熟黎”。
道光《瓊州府志》卷二十《海黎志六·村峒》記載:“生熟各半者,謂可生可熟之黎也。治則為熟黎,亂則為生黎。其中亦分兩種,曰大襜、小襜。大抵富者為大襜,貧者為小襜。平時耕田納賦,聽官約束,與熟黎同。然性嗜酒好斗,常挾毒矢鉤刀以自衛,睚眥殺人。若被漢奸盤剝欺侮,忿不能堪,輒手刃之。官吏不察,輕遣兵差勾捕,或所使非人,因而騷擾之,彼即負隅思逞,群起相抗,遂為生黎。”[7]860
由此可見,“生黎”與“熟黎”之間并沒有明顯的界限區分。“半生半熟黎”如果接受接受管理、供賦服役就是“熟黎”;反之就是“生黎”。今日是“生黎”的,明日或許因接受政府管制而變為“熟黎”;今日是“熟黎”的,明日也許因為抵抗政府抑或是別的原因而脫離了政府的管制變為“生黎”。
“治則為熟黎,亂則為生黎”[7]860一語,淡化了熟黎與生黎之間的區分,而將其視為一體。這一判斷說明兩個問題:一是同一地區黎族內部的差異呈縮小而非擴大的趨勢;二是統治者以治亂作為劃分標準,承認管理的成功與否決定少數民族與封建統治者的雙邊關系,提醒統治者應該推行較好的民族政策。與視少數民族為天然寇仇的陳詞濫調相比,這個說法有重要的進步意義。
(3)“三差黎”、“四差黎”
用“三差黎”、“四差黎”指黎族中的兩個群體,這在地方文獻中并不常見。光緒在《崖州志》卷十三《黎防志·村峒》載:“西黎村峒縱橫二百余里,分為三差黎、四差黎,凡一百七十有八村。”[6]336當時的西黎村峒是“熟黎”的聚居地。三差黎、四差黎名稱的由來,在于這兩個群體承“差”種類的多寡。明末清初的屈大均在其《廣東新語》卷七《人語·黎人》中說:“熟黎亦有兩種,與生黎近者為三差黎,與民近者四差黎,征徭稍稍加焉。”[7]241然而,三差、四差的具體內容,尚待研究。可以明確的是,“三差黎”、“四差黎”這兩個群體都屬于熟黎;“三差黎”住在接近生黎的地方,承受的徭役比“四差黎”稍少;“四差黎”住在接近漢人的地方,其承受的徭役比“三差黎”稍多。
2.黎族與統治階級的關系的性質
明清時期中國封建中央王朝對邊疆地區的統治在以往朝代的基礎上更加深入。宋元時期在海南島實行土司制度。明代逐步擴大封建中央在海南島直接統治的范圍。但是,直到清末,封建中央在海南島中南部山區仍然實行以土司管理為手段的間接統治。不論是海南島沿海地區的直接統治還是海南島中南部山區的間接統治,都會帶來統治階級的利益與黎族人民的利益之間的沖突和矛盾。在解決這些沖突和矛盾的過程中,統治者對黎族產生了新的認識。地方文獻中也就出現了基于黎族與統治階級的關系而賦予黎族的多種稱謂,如“反黎”、“叛黎”、“匪黎”與“良黎”、“順黎”等。
(1)“反黎”、“叛黎”、“匪黎”、“賊黎”等
在“黎”之前加上“反”、“叛”、“匪”等帶有污蔑含義的形容詞,無非說明當時當地的黎族與統治階級處于對立和斗爭狀態。地方文獻經常不得不承認黎族人民的反叛幾乎無一例外是由于封建官員的苛索與地痞流氓的騷擾激發起來的。明代有良知的文人即感嘆“黎人多良田,征斂苦倍蓰。”[8]1827然而,統治階級的立場決定了地方志在描述跟政府對立的黎族時總會使用污蔑之詞。于是,有“反黎”[7]930,有“叛黎”[7]306,還有“匪黎”[6]357、“賊黎”[6]316、“梟黎”[6]331、“奴黎”[6]639、“悍黎”[6]341、“逆黎”[6]554、“頑黎”[6]555、“奸黎”[6]377,等等。
封建統治者給造反起義的黎族人民貼上的“反黎”、“叛黎”、“匪黎”等標簽,可以明確政府的打擊對象,也可以在不同地區的黎族人民之間造成分化。不過,這些標簽可能是臨時的。一旦起義被鎮壓而黎族人民接受統治,這些標簽就不再使用。
(2)“良黎”、“順黎”、“化黎”等
從黎族中劃分出“良黎”[8]902、“順黎”[8]1373、“化黎”[9]412;[10]683,等,固然表明統治階級根據自身立場而對黎族進行區別對待,但這其實是一廂情愿的做法。少數民族在政府勢不可擋的軍事征服和鎮壓面前為求得生存而表示服從,是一種權宜之計。封建政府代表少數人的利益而對大多數人(包括漢族和少數民族)進行統治和剝削,當然不可能得到人民的真心擁戴。歷史上無數次人民起義就是證明。部分黎族雖然得到“良黎”之類看似褒揚的名稱,但他們對封建統治的性質有自己的深切體會,對統治階級的民族政策和統治行為形成了自己的判斷,并以此決定采取合作(順化)或反叛等不同的應對措施。
二、從黎族自身的特征對黎族進行命名
隨著封建中央對海南黎統治的逐步深入,統治階級對黎族內部特征的認識也進一步深化。因此,我們在地方文獻中看到了從黎族自身特征而對黎族群體作出的描述。
1.分布地區
以分布及地區稱呼黎族,大致有三種情況。
(1)以行政區劃稱呼黎族
明清時期黎族人口基本上都已定居下來。因此,地方文獻按地區分布對黎族進行描述理所當然。明清兩代的大多數時間內,海南均作為瓊州府,下轄3州10縣(儋州、崖州、萬州;瓊山縣、澄邁縣、臨高縣、定安縣、文昌縣、會同縣、樂會縣、昌化縣、陵水縣、感恩縣)。于是,由北向南,兼顧東西,從“瓊山黎”、“澄邁黎”……一直羅列到“崖州黎”、“感恩黎”也成為常見敘述模式。萬歷《瓊州府志》如此,[5]411-412道光《瓊州府志》也如此。[8]843-844不過,由于黎族內部的群體分化與行政區劃并無必然聯系,所以,按行政區劃來描述黎族,重點在于強調他們跟國家的地方政權的關系,便于統治者的管理,而未必能夠顯示黎族自身的文化特征。
(2)以村峒稱呼黎族
明清時期,政府力量向海南島中南部的黎族山區逐漸推進滲透,統治階級對黎族的了解和認識越來越深入。地方文獻開始將村峒作為描述黎族時所使用的基本單位。對具體村峒中黎族生活的介紹,多有關于其地理、物產、民俗的具體內容而非籠統概括。這在清末成書的光緒《崖州志》中表現得尤為典型:
“四差黎環居樂安訊城,村峒凡一百二十有八:多港、多澗、頭塘、官坊、德霞、煥道(六峒附村詳下)……。”[6]337
但六峒之下所列是營名而非村名。既然專門說“六峒附村詳下”,那么峒下所列營名也就是村名。
樂安訊城,即明末建設的樂安新城:
“樂安新城,在州北,去州城一百五十里。萬歷丙辰(1616年),剿抱由、羅活二峒叛黎,繼議善后招降,經題筑堡屯兵戍守。奉部覆議……勘卜舊抱由口前瑞芝山正為樂安霞牒之沖(名爛紅溝地方,建立磚城……。)”[5]138
樂安汛城遺址在今樂東黎族自治縣城南6公里處的瑞芝山。“霞牒”應讀作“霞、牒”。“霞”指德霞,“牒”指上抱牒和下抱牒,均為村峒名。
光緒《崖州志》逐個介紹六峒黎情:
“四差黎多港峒為最大,縱橫六十余里,阡陌相連。厥田中上,有二十余頃。黎性強悍,角牛一營素行無賴,盜掠為業。凡四坊,二十有七營。東曰抱把坊(今散入大抱別,僅存永宋一營——原作小號字,現移入括號內,字號與其余文字一致。下同。——引者)。南曰嶺前坊,屬營:大慍、大打、胭大、大岸、只哄、角牛、沉考、硯瓦、只文、號恩、把屑。西曰西坊,屬營:湳只愛、想弄(二營貼近葫蘆門外東南,相去里余)、大茅、大連(二營近在葫蘆門外西北)、南籌、昂插、中央(三營皆在葫蘆門內)。北曰大坊,屬營:大炮、信固、元灶、昂律、抱麥、丁公、孝友、龍家(二營界在多港、多澗間,尚無統屬)。”[6]337
“多澗峒黎甚狡獪,習尚竊掠,最為難治。田土墝埆,亦有二百余頃。凡十營:東曰萬象。南曰初面、只并、紅衫、坡摩溫。西皆大嶺。北曰永辨、漢道。東北曰營炳、大道。中曰老村。”[6]337
“頭塘峒黎性樸直。厥田中上,有百余頃。凡四坊、五營。……”[6]338
“官坊峒黎內悍外馴,戶口蕃衍。厥田上上,有二百余頃。凡十有六營。……”[6]338
“德霞峒黎性柔馴,無盜竊風。田亦上上,米香馳名,約有千頃。凡五坊,八營。……”[6]338
“煥道峒黎皆符氏,性最恭順。厥田中上,有二百余頃,富饒甲于諸峒。凡四坊、八營。……”[6]338
此處引用前后相連的六段文字,可見對黎族及其住地描述之詳盡與準確。第一段說多港峒田“有二十余頃”當為“有二百余頃”之誤,因為第二段說多澗峒田土“亦有二百余頃”,承接對多港峒田的面積的介紹而來,有將兩峒田土面積比較而言的意味。當然,如果理解為多港峒田“有二十余頃”,土(山地)不算在內,而多澗峒田和土雖然不肥沃,但面積不小,一共二百余頃,也說得通。
這六段話中的“營”,應指峒下所屬的村或居民點。六峒的所在,是今樂東黎族自治縣抱由鎮、大安鎮一帶。
以峒稱黎,黎以峒名。對峒中黎情的描述,可視為簡略的村落民族志。
(3)以某個行政中心為參照稱呼黎族
以地方行政中心為參照,根據黎族分布地與該中心的相對方位來稱呼黎族,這種做法在海南島南部的崖州最為典型。光緒《崖州志》把崖州城以東的黎族稱為“東黎”,并相應地將崖州城以西的黎族稱為“西黎”。[6]345因為所指范圍廣大,所以這兩個稱謂并無多少實質內容。
2.黎語方言
明清時期地方文獻根據黎語方言來區分黎族內部的不同群體并加以稱呼,是一種較為符合客觀實際的做法,是今天劃分黎族方言區的基礎。
明清時期大致已經區分出以下兩種黎語方言集團。
(1)“歧黎”
“岐黎”之稱,意為“岐”是黎人中的一部分,即黎中有岐。
在這個認識之前,人們曾經認為“岐”是“岐”,黎是黎,聯稱為“黎岐”,二者互不從屬。元初邢夢璜有《至元癸巳平黎碑記》,其中說:“海南一島四州,蚤列職方,乃百峒中蟠,黎岐宅焉,猶雕題禽行侵軼我疆埸,虔劉我編氓。”[8]1685元人范梈亦有詩云:“縣堂曉起西風急,半是黎岐夜雨聲。”[11]692
“黎岐”之稱明清時期一直在使用。如明代海瑞說:“(瓊州一府)黎岐中盤,州縣濱海環于外”[6]537;吏科給事中鄭廷鵠說“(崖州)黎岐東通郎溫、嶺腳二峒,……”。[9]544清代吳鴻有詩云:“黎岐穴居不知數,馴即為犁犢,怒則為財狼。”[6]617
“歧黎”之稱明代始見。嘉靖《廣東通志·瓊州府》說:
“定安楊理嘗入婺嶺,始知分有二種。生黎之外,五指之中,歷代不化者為岐。然黎所懼者,岐也。生岐疆界,由瓊抵崖不過三百余里,自儋達萬不過二日余程。”[9]541-542
楊理為明初人。他認識到岐為黎之一部分,且是“生黎之外”的另一部分。一般來說,岐是生黎中距離州縣所在地更遙遠的一群黎族。“生黎中,有附居五指山側者一種,名曰生岐。”[6]329地方文獻介紹黎族分布時,“入生岐界”就是邊界的標志。不過,岐本身也有生熟之分。嘉靖《廣東通志·瓊州府》說:“瓊州府萬州夷獠名曰岐人郎,……。有二種:遠控黎峒,不服王化者,為生岐;近傍黎圖,稍知羈縻者,為熟岐。”[9]540道光《瓊州府志》亦載:儋州有苗黎,“至今其人善用藥弩,兼有邪術,能以符法制人,為生熟黎岐所畏服。”[8]855“生熟黎岐”可以理解為生黎、熟黎與生岐、熟岐。
黎族中的一部分得名為岐,是因為他們的方言。該方言即現在的杞方言。杞方言是黎語五大方言之一。杞方言人口主要分布于五指山市、保亭黎族苗族自治縣、瓊中黎族苗族自治縣,約占黎族總人口的24%。[12]2
(2)“遐”、“遐黎”、“霞黎”、“侾黎”
至遲在明代中期,黎族中的一部分人即被稱為“遐”,與“岐”聯稱“遐岐”。嘉靖《廣東通志·瓊州府》作者議論說:“土舍能撫遐岐,以為本等身役在有司,決不可以土地人民輕易借與,以長亂階。”[9]546萬歷《瓊州府志》引唐胄《平黎論》說:“蓋郡之中,黎號為遐岐者,自不為患,常慮熟狡招釁延己,故絕不與黨。”[5]435
“遐”就是“遐黎”。嘉靖《廣東通志·瓊州府》引《海槎余錄》說:“自婺嶺以北,有一種遐黎,習俗又與黎大異,居常以椰瓢蔽體,更闌習弓矢。”[9]513
“遐黎”也記作“霞黎”。《道光瓊州府志》卷二十《海黎志·村峒》載:“馮虛、七坊、龍頭三峒又有霞黎、苗黎雜居其中。……儋州又有霞黎一種,即生黎之類。居深山中,性猛鷙如禽獸。居處無屋,裸體無衣,足跡不履峒外,故亦不為民害。”[8]854-855
“侾黎”這一稱謂最初見于清代的歷史文獻中。光緒《崖州志》卷二十二《雜志》載:“辛巳七年,彗星見于東方。臘草村地裂三里許。是年侾黎大亂,焚劫州西。”[6]654起義的“侾黎”人民則被統治階級稱為“侾匪”。[6]377
“遐”、“霞”、“侾”均讀作“哈”,被用來表示黎語中的同一種方言。現在這種方言被命名為哈方言,是黎語五大方言之一。使用哈方言的人口占黎族總人口的58%。[12]2
清代的統治者已經認識到,黎族“語為黎語,與瓊州言語各別,各黎亦互有同異。”[13]828-829明清時期海南地方文獻中識別出黎語的兩大方言,對于今天黎語方言劃分具有重要意義。
3.黎族服飾
明清時期以服飾區分黎族群體,有“大襜”、“小襜”之分。道光《瓊州府志》卷二十《海黎志六·村峒》記載:“生熟各半者,謂可生可熟之黎也。治則為熟黎,亂則為生黎。其中亦分兩種,曰大襜、小襜。大抵富者為大襜,貧者為小襜。”[8]860
襜指短衣或圍裙。地方志的作者看到黎族內部在服飾方面的差異,并以這種差異區分黎族的兩類群體。這種以服飾特征為群體稱謂的做法明清時期也用于大陸南方和西南的諸多少數民族。
三、其他幾種特殊命名
明清時期海南地方文獻中還可見到對黎族部分群體的其它幾種特殊稱謂。
1.“苗黎”
光緒《崖州志》記載:“又有一種曰苗黎,凡數百家,常徙移于東西黎境姑偷郎、抱扛之間,性最恭順。時出城市貿易,從無滋事。蓋前明時,剿平羅活、抱由二峒,建樂定營,調廣西苗兵防守,號為藥弩手。后營汛廢,子孫散居山谷,仍以苗名,至今猶善用藥弩。辮發衣履與民人同,惟婦女黎裝。皆能升木如猱。不供賦稅,不耕平土,僅伐嶺為園,以種山稻。”[6]331作者明知這部分人是來自廣西的苗兵的后裔,但還是稱他們為“苗黎”。看似不通,實則有些道理。首先,這些苗人“婦女黎裝”,容易讓人以為他們是黎族中的一個群體;其次,“黎”在海南島雖然是專稱,特指黎族,但此處也有泛稱的含義,指一般的少數民族。
2.“土黎”
光緒《崖州志》在介紹熟黎時談到土黎:“熟黎,舊傳本南、思、藤、梧、高、化諸州人。多王、符、董、李諸大姓。其先世因從征至此,利其山水,迫掠土黎,深入荒僻,開險阻,置村峒。”[4]329可見“土黎”指海南島本土黎人。作者將土黎與熟黎并列,強調二者來源不同。
3.“遺黎”
道光《瓊州府志》引海瑞《平黎疏》說:“往不可諫矣,今距大征僅三歲,兵威之震懾于黎人尚存,遺黎之生聚猶寡,開道立縣,今日可及為也。”[8]920
遺黎指政府的軍事鎮壓之后幸存的黎族。
4.“殘黎”
光緒《崖州志》引張擢士《上金制軍崖州利弊條款》說:“嗟崖荒涼瘠苦,以其極邊而近黎也。且香多則解費亦多,藉曰產香,豈又產銀乎?倘由此年復一年,將慮上缺御供,下累殘黎,區區經征末吏又不足惜矣。”[6]587朝廷責海南以沉香進貢,官員同情百姓,稱受進香之累的黎族為殘黎。
唐末至清代,從“黎”這一稱謂開始出現到明清時期形成對黎族的多種稱謂,表明統治階級對黎族的認識越來越深入。這些稱謂不論是否合乎實際,都是那個時代的產物,值得我們認真研究。
注 釋:
[1] (唐)劉恂撰:《嶺表錄異校補》,商壁、潘博校,廣西民族出版社,1988年。
[2] (宋)范成大撰:《范成大筆記六種》,孔凡禮點校,中華書局,2002年。
[3] (元)脫脫等撰:(簡體字本二十四史)《宋史》中華書局,2000年。
[4] (清)張廷玉等撰:(簡體字本二十四史)《明史》,中華書局,2000年。
[5] (明)戴熺、歐陽燦總裁,蔡光前等纂修:萬歷《瓊州府志》;洪壽祥主編:《海南地方志叢刊》之《萬歷瓊州府志》,海南出版社,2006年。
[6] (清)鐘元棣創修,張嶲等纂修,洪壽祥主編:《光緒崖州志》,海南出版社,2006年。
[7] (清)屈大均撰:《廣東新語》,中華書局,1985年。
[8] (清)明宜修,張岳崧纂,洪壽祥主編:《道光瓊州府志》,海南出版社,2006年。
[9] (明)黃佐纂修:嘉靖《廣東通志·瓊州府》;洪壽祥主編:《海南地方志叢刊》之《嘉靖廣東通志·瓊州府》,海南出版社,2006年。
[10] (明)唐胄纂:《正德瓊臺志》;洪壽祥主編:《海南地方志叢刊》之《正德瓊臺志》,海南出版社,2006年。
[11] (清)宋席珍續纂:宣統《定安縣志》;洪壽祥主編:《海南地方志叢刊》之《宣統定安縣志》,海南出版社,2006年。
[12] 張雷:《黎語替代語論析》,云南民族出版社,2014年。
[13] (清)蕭應植修,陳景塤纂:乾隆《瓊州府志》;洪壽祥主編:《海南地方志叢刊》之《乾隆瓊州府志》,海南出版社,2006年。
責任編輯:王作新
文字校對:向華武
作者簡介:
謝國先(1963-),男,四川雷波人,歷史學博士,海南熱帶海洋學院人文社會科學學院教授,研究方向:民族學;陳積慧(1994-),女,海南三亞人,海南熱帶海洋學院人文社會科學學院2013級本科生,研究方向:歷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