儺戲人生

劉冰清 夏雪 金承乾

摘要：

辰州儺戲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土老師是辰州儺戲的傳承主體。全承華，1950年生，湖南省沅陵縣七甲坪鎮兩河村人，他不僅掌握儺祭儺儀的全套法事，會唱儺戲，擅長踩犁頭、上刀梯、戴天帽等儺技，而且收藏有度職、趕尸等多種文書。采訪中，土老師全承華介紹了自己的學儺、從儺以及對儺藝傳承的一些看法。

關鍵詞：

辰州儺戲；土老師；全承華

中圖分類號：J82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1332（2017）04-0108-08

全承華，男，1950年生，土家族，湖南省沅陵縣七甲坪鎮兩河村人，初中畢業后在家務農。1977年起跟隨師父全玉輝（法名全法祥）學習儺藝，1978年臘月二十五度職，法名全法勝，度職后主要在常德市桃源縣、張家界市永定區、沅陵縣一帶從事巫儺活動。1997年4月，湖南電視臺《鄉村發現》在七甲坪拍攝《巫技表演》，他與師父全玉輝同臺演出；1998年9月，在七甲坪五甲塆金氏宗祠舉辦的“沅湘儺戲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中，他負責朝科（法事）“迎鸞接駕”的表演；在2004年湖南省電視臺拍攝的《東方傳奇——湘西趕尸之謎》中，他擔任“趕尸法師”一職。此外，全承華還在沅陵縣慶祝建國60周年的演出中參與了《刀梯舞》和《辰州儺技》的表演，并獲得一等獎的殊榮。

本文是筆者根據對全承華師傅三次訪談（第一、二次采訪時間分別為2012年2月6日和2013年3月24日，采訪地點為沅陵縣七甲坪鎮老年大學；第三次采訪為2017年4月19日，采訪地點為沅陵縣七甲坪鎮全承華家中）錄音整理的，僅將會話形式改為自述形式，其內容均為土老師全承華的如實記錄。

一、學儺經歷

我的師父是本村全玉輝師傅，法名全法祥。后來我又拜了張開富為師，我們這里的人都叫他“富陀”，[1]然后就叫他“斧頭師傅”了。他的法名叫張法坤，年紀比全玉輝大些。我的師爺張錫靈，法名叫張法應。師公是全能宗，法名全法明。師太有全法旺、全大榮、全法亨、全大武和鄧法顯。我是屬于上崗教全宅雷壇的，我們這個壇的開壇啟教師祖是李法雷、李法虎、向法元、王法行和全法龍，還有全法急、唐法明、全法清、張太玄、張法珍、李道齊、袁法好、李法珍、向法通、全法興、吾法明、龔法珍、全法妙、金法仙等等，都是我們這個壇里的祖師。河邊教和我們上崗教是有差異的，一個是朝科不同，河邊教的朝科有的篇幅比我們長些，唱腔、音調也不同；二個是河邊教打的法器比我們的多一些，我們上崗教用紙馬多一些；三個是河邊教的絕技很少，上崗教的絕技就多一些。

我是結婚頭幾年，大概二十七八歲的時候才開始跟我師父學習的。那時候不許學這些，我的師父和我的父親就讓我學，我的師父也很喜歡我，就傳給我一些書，讓我記住。

具體是哪一年我記不清了，那時候我在兩河的代銷點看店，我師父就天天去找我。有一天，他跟我說有一家要做法事，問我去不去，我說不去。當時另一個土老師胡漢臣也在旁邊，他準備和我的師父一起去，他就勸我也去，他說：“去！師父去，你也去！”我師父就勸我：“科書上的每句話都有它的意思，哪句話怎么說，只要理解了意思，你的手腳該怎么走就會了。”這也就打消了我的一些顧慮。師父再問我敢不敢去，我就說我敢去了。這是我第一次參加做法事。

那時還是八十年代初，當時不允許做法事，說我們這是搞封建迷信活動，別人請我們去做，我們都是深夜里去深夜里回。就那幾年，我就被抓了2次，罰了2次款。第一次罰了我25塊錢，那時候的一個工錢3塊錢，煙才2角，煤油只4角5分錢，谷子也才9塊錢100斤。還有一次罰了我40塊，記得我還沒得錢交，還是我師父全玉輝幫我墊的錢。另外，我還參加過兩次公社的“學習班”，要我交道具、寫檢討，說是要破除封建迷信。

講起來，我們這一代土老師學藝的時候打擊是很多的，被發現了就要抓去，罰款、上學習班！加上家庭困難，文化（程度）低，如果沒有堅定的信心，是學不到什么好東西的。那時候師父也都相當保守，別人喊我去安香火，他都不講（怎么做）的，他想將真本事傳給他的兒子。后來我就跟張開富老師傅一講，他認為我這個人還能干，對這一行還有些天分，就跟我說：“你師父不講，我跟你講就是！”想起來，他教我還是教得很多，一些秘訣都是他傳給我的。我跟著他學習，直到我能夠整好癲、整好病之后，我的師父才發現這個事情。但那時我的師父已經中風了，他喊人將我叫去，只說：“講不出來了，講不出來了！”我師父的小兒子全湘村保管有許多師父留下來的科書、案子（神圖），畢竟是祖傳的技藝，湘村心里也想從儺，但他現在還在外面做建筑，實在沒這個精力。

我還是很感激張開富師傅的，能得到他的指點，是他發現了我這方面的才能，才把一些不外傳的東西都傳給了我。我可以整癲，在過職之前就整好了幾個人。記得我們這里有個人，他總感覺上半身不舒服，像被什么東西壓著的，跑遍了大醫院都沒能治好。他就試著把這個事情和我講了，我就說那可以去做（一場法事）。我就給他打了十六卦，我跟他講你這是“埋名壓字”，人家把你的生辰八字埋在地下了，你要取，不取就不得好的。他想想就跟我說，他年輕的時候得罪了一個地主婆，那個地主婆很厲害，把他的生辰八字埋在一個廟里的土地底下了。做完法事之后，他就感覺舒服了。這是我第一次開壇，后來他就謝我，送了我一件法衣。

還有，張家界的王家坪有一個人叫全玉堂，也是身體不舒服，去大醫院檢查五臟六腑，也沒有查出什么門道來，就打聽到我，請我幫他打整一下。我依約去給他打整，他感覺就好了，也能吃飯了。于是他就許了神，說過年殺了年豬就敬給神。結果等殺了年豬，他沒敬給神，我路過他家門口的時候，他就喊我：“承華，承華！我年豬殺了，但沒敬給菩薩，這怎么辦呀！”我回去之后就將這事講給張開富師傅，張師傅聽后就講他這個病還要犯的，犯了還要來找你的。張師傅說：“許大還小，許早還遲，神無悔性，一口所許，一口所還。”[2]他講的這幾句話，我至今都記得清清楚楚。果然，在臘月二十四的時候，他家里就來人找到我，說他又犯病了。于是我又給他壓了個碼子，他就好了。后來他好了七八年才死，活了八十多歲。

我度職時也因為當時不讓搞，就傳的“香水職”。傳“香水職”呢，就只要2-3個老師，只干1個晚上，擺上香案之后，先起法名，然后過了茅山、蓋卦，就算是傳了香水職。當時給我度職的是全玉輝和張開富兩位師傅，全玉輝是我度職時的傳度師，他給我起法名叫“全法勝”，還幫我做的朝科；[3]過茅山是師父傳職、傳法、傳字號、傳訣給我，是張法坤（張開富）給我搞的。過茅山傳法時，要把師父的木雕影神搬著去，拿著寫了我字號的紙，讓我講幾句好話，“指手法靈，十方顯應”。我度職的時候給了來參與的每個老師傅一百多元，還有“五子”（就是鞋子、襪子、帽子、褲子和褂子），另外還給我的師父全玉輝包了三十三元“師父錢”。度職之后，我就可以獨立組織法事了。

二、從儺技藝

度職之后，我每年都有儺事活動，很少間斷。讓我印象很深的一件事就是，八十年代初的一個秋天，我在大庸（張家界市）王家坪鄉紫荊塔東風坪生產隊的龔子軍家里，酬還兩天兩夜的那次儺愿。那次是我掌壇，我邀請了我師父全玉輝，還有全舜池、張剛槐、張大旺、胡漢臣和張開富。當時，還不讓還儺愿，說我們是搞迷信。我就到七甲坪鄉文化站找金承乾開了一個介紹信，和王家坪文化站取得聯系，他們就同意我們在當地演出。在事主家里紙菩薩[4]也不掛，只擺一尊師父神像。師臺上由張大旺用紅紙寫了“儺愿戲”三個字。當地老百姓說這是從解放以來第一次看到搬演儺愿戲，來看的人很多。但我們又不能按照師父的傳教來做，因為永定區還有工作組在這里，怕他們沒收我們的行頭。我們做了“請師”、“申文”后，就由全舜池老師傅演《蠻八郎買豬》，他一個人演了三四個小時，中間穿插計劃生育、積極送公糧和農業稅的內容，他演完之后，永定區王區長上臺講了話，他表揚全舜池老師傅，說這樣的儺愿完全可以還，說為他們的工作做了宣傳，群眾喜歡，既教育了人，又宣傳了黨的方針政策。最后他還說，歡迎沅陵的土老師們多來大庸演出。他帶頭為我們演出鼓掌，我們也感到高興，從那以后，我們從偷偷摸摸的小干到大張旗鼓的大干了。

后來我還參加過好幾次表演。具體時間我記不清楚了，可能是1988年春，湖南省電視臺來拍攝巫儺文化電視片，我和我師父全玉輝參加了拍片的工作。那盡是一些老師傅，有張大旺、張剛槐、張良兵、鄧金堂、全舜池等。我在里面負責朝科（法事）“申文”。再就是1988年的時候，在“沅湘儺戲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上我也參加了儺戲的表演，我在五甲塆金氏宗祠里負責朝科“迎鸞接駕”。我還參加過湖南省運動會，那年在懷化，我也是做了一些絕技的表演。現在一些活動里經常有絕技的表演，大家都喜歡看。我會的絕技有踩犁頭、上刀梯、戴天帽，這也都是“整癲”的法事里經常用的，“整癲”整不好就要采取這些方法。

我這個人嘛，在“整癲”方面還是小有點名氣的。過職之后，“整癲”整好的起碼有一二十個。印象最深的是在張家界的王家坪，有個叫張茂姐的中了邪，突然在家里亂喊亂叫，說她后面跟著十幾個人在追她。她家里人把她的手腳綁起來，送到王家坪醫院，她在醫院里發高燒，胡言亂語的，只差沒打人了。她家里人很著急，有兩派意見，有的人講還是送到大醫院去比較好，有的人講先不著急，還是請土老師來搞一下，搞不好再送去大醫院。于是，她家里就來人把我們叫去了，給她打整打整，結果她清醒過來，就好了。像這樣的事情還有很多，講起來又是迷信了。

我會唱儺戲。有人說我的唱腔還很好聽，我扮過幾次姜女，還演過《七仙女下凡》里的法師。《孟姜女》是我們辰州儺戲的三大儺戲之一，我們這里有“姜女未到愿未勾”的說法，所以還愿都要“唱姜女”。《姜女下池》里面有一段是還喜愿時唱的，唱這段的時候要姜女抱著小孩唱，意思是給小孩洗去關煞。我們這里說，小孩成長要經歷三十六關，比如說犯了“短命關”，小孩就要夭折；犯了“深水關”，小孩就會溺水。洗了關煞之后，小孩就能健康成長了。唱詞是：

賢東君來主東君，閃開龍耳聽原因，

姜女今日下池庭，不借金來不借銀，

洗臉盆子借一個，潔凈手巾借一根，

你把小孩抱來臨，姜女與他洗災星。

左眼觀來右眼論，小小主人到堂庭，

姜女伸手來抱定，揭開銀帕看分明，

眉清目秀非凡等，頂平額高并非輕，

我道你是凡間子，卻是天上文曲星。

你在宋朝保過國，誰不聞名包文拯，

斷清若干無頭事，哪個不把你尊敬，

今日下界到此地，挖腹投肚到某門，

等到他日身長大，走你宋朝現[5]腳印。

姜女今日祝福你，件件都要記在心，

只等他年童限滿，官上加官人上人。

賢東君來主東君，閃開龍耳聽原因，

姜女今日下池庭，與你小孩洗災星。

自古前人道得好，萬古流傳到如今，

能把江山作地獄，不把符法做人情。

姜女來到府堂內，向你求個路盤程，

周公有禮不可免，前人無禮不可興。[6]

非是你家才來興，前傳于后到如今，

你把禮信[7]擺放好，姜女與你洗災星。

罷罷罷，快莫唱噠，莫把主東得罪噠，

二會[8]過路好吃茶，笑笑瞇瞇來講話。

三仙王母齊來到，同吾姜女洗關煞，

姜女洗了小孩頭，關煞清除免憂愁，

姜女洗了小孩臉，三十六關永不患，

姜女洗了小孩手，拿著金銀堆北斗，

姜女洗了小孩腳，步踏云梯能拜閣，

姜女洗了小孩身，入閣拜相為公卿，

一身四體都洗光，小孩一生得安康。

魁星爺爺早來降，珠筆點下狀元郎，

你把小孩抱回房，福也長來壽也長。

三宮門外燒香紙，前生父母轉回鄉，

小兒關煞已洗清，下池依然歸正本。

除了唱儺戲，我最拿手的還是做朝科，可以講所有的法事流程我都熟悉，包括“開天門”。我們這里的土老師去世都是要“開天門”的。我的師父全玉輝去世，因為他兒子全湘村要給他和師母娘做道場，在堂屋擺了十五天。給他開天門的是胡漢臣師傅，我只做了朝科。在做大葬夜那一天，親朋好友有四五個人觀看。開始時，胡師傅先勅水，[9]把睡在棺材里的全師傅做了一段“軟尸”法事后，把他從棺材里抱了出來，放在一把椅子上坐著，并在他頭上戴上五福冠，左手彎攏來，用大拇指食指小指拱著托著水碗，右手拇指和食指捏著令牌。這時他小兒子全湘村跪在他父親面前，由胡師傅引導給他兒子傳法。圍觀的人都說胡師傅真有本事，把已死半個月的人的僵硬尸體變得手腳能屈能伸。后來胡師傅也教了我怎么“開天門”，我也會“開天門”了。

做法事必然要用到訣，訣有口訣、有手訣。我們的訣法有很多，常言72道訣。比如，三方煞、五方煞是最厲害的煞，[10]不是死人就是損傷六畜，碰到幾方煞就要死幾個人，如遇到三方煞家里就要死三個人才算完。請三方煞讓開的口訣是：“申子辰煞在南，寅午戍煞在北，亥卯未煞在西，巳酉丑煞在東，太歲宜作不宜向。三煞宜向不宜坐。”“太歲宜作不宜向”意思是太歲大于一切，他坐正了其余的都要讓開，“三煞宜向不宜坐”就是說都得躲開、都不能坐這個位置。

算五方煞也有方法，這都是以前的老師傅傳下來的，根據干支就能推算出那一年在哪個方位有五方煞了，比如說“上元甲子起，算至宣統二年（1910）庚戍歲至，一白坎煞，在壬子癸方。三年辛亥至，二黑坤煞，在未坤申方。民國元年（1912）壬子歲至，三碧震煞，在甲卯乙。三年甲寅歲至，五黃中煞在中宮也，依九宮掌順推民國八年（1919）己未，又至白坎煞，旋在壬子癸。方九年庚申又至，二黑坤煞又旋，未坤申方”，這樣推算下去就能知道這一年在何處有五方煞了。這真的很有些復雜，也很難懂。

三娘煞也是一種煞，三娘是一個惡神，是碰不得的。犯了三娘煞就會：“上旬初三與初七，中旬十三十八的，下旬二二二十七，起工樹屋無人居。駕屋未完先停喪，作事休謀定不昌，婚姻嫁娶無男女，雞兒抱蛋不成雙，行船必定遭淹沒，上官赴任不回鄉。”

避五方煞、三娘煞也各有訣法。

做法事還必須要用到文牒。我這里收的文牒也有好幾十種，有度職的文牒、護喪牒、會兵牒文、撥兵牒、收兵牒等等。文牒通過法事的罡、訣，最后多半是要火化升空、通知神靈的，這些文牒怎么用都要根據《申文》里寫的來用。文牒也叫文書，就相當于現在的通知，它通過文信使，也就是四值功曹上傳下達，人神共通。下面我就來講幾種文牒。

先講度職文書。過職時師父給徒弟文憑，在過職的時候有過職的文書，里面寫的是師父要傳給徒弟的東西，既有衣冠、法印這些法器，也有罡、訣這些本領要傳給徒弟。要請各位神明來做個證明的。度職的文書是：

玉皇門下出得度香水陰陽文牒一道

大清國湖南辰州府△△△△奉太上混元正教傳度封牌法事一道，于本院得此依教奉行，恭傳照依太上科教，傳留真訣、器物、衣冠、角鼓、玉印、書押△字號，流傳萬代佩受。一拜玉皇萬歲，二拜太子千秋，三拜國泰民安，四拜天下太平。

功德傳度諸司定準，依科拜授，入身佩帶，給付新臣弟子△△△，執照一奏，給報應：

竹筶一幅、口訣萬件、奏給筆墨、三清字號（斷后口訣）、諸司佩服三百六十余司入身佩授；玉皇正印一口、栲鬼神符伏魔降邪、正印二十四口入身佩授；太上和神銅鈴一個、打邪神鞭一根、斬邪刀一把入身佩授；出入雨傘一把入身佩授；太上朝今闕牙笏一件、太上法衣一件、神冠一頂、太上鳴角及鼓各一件，拜授。

金鞭幾千太上行罡作法諸般，口訣三十六道入身佩戴；太上法主驅邪栲鬼督總正印，發訣三百六十道入身佩授。

太上傳授符法罡訣攔前斷后，三百六十道入身應用右牒，傳授各用驅邪伏鬼正印，付與弟子△△△主持宅舍，助國救民，一具天下大神小廟，湖南五十四廟，湖北八十一廟，九州界內，沿江七十三廟，九州軍界，不問高山大廟，低山小廟，血食之神，精邪妖魔，擎拳鬼魅，一切無名妖有姓妖，草木之精，皈依大道，付與新臣弟子△△△人，十方應用，大彰顯應，使道日光輝，法輪常轉，照驗施行，謹牒此合同為照。

皇上△△△年△月△日 給付

引度師△△△

唱度師△△△

傳法師△△△

保舉師△△△

香爐 神前 啟師

△△△證盟

再講講“趕尸”用的文書。現在會“趕尸”的也不多了，整套的“趕尸”已經失傳，我也只會一部分。2005年，我在湖南省電視臺拍的《東方傳奇——湘西趕尸之謎》中表演過“趕尸”。我這里還有一本光緒二十七年（1901）的手抄本，上面記有“趕尸”的文書，有《亡師落氣之奏》、《亡師玉皇奏》和《護喪牒》幾道文書。其中《亡師落氣之奏》是這樣的：

領詞虔切，未敢擅與

圣慈冒行利濟，謹奏須至以聞者，右謹具狀，上奏萬法之祖，混元老君御前投進，以乞賜法旨行，斬妖除邪，差撥原師△人。部領原日傳度三界天心正法雷壇玄機印，令五營諸階兵馬、九州兵將，火速前去照牒扶助亡師△人即時接引，早登法門，免墜巒途，亡師游行天下，治病打邪，祈晴禱雨，助國救民，不許下鬼侵害亡師△人。

伏望

師真廣開便之門接引，超升之路，早登法門，不墜幽冥，臣感激之至，以聞謹奏。

皇上△△△年△△月△△日 具職

還有《亡師玉皇奏》：

（具職通鄉貫） 奏

玉皇大道朝奏，報恩△人暨合家孝姻眷親，即日哀忱下請伏為故，化師△人一位形魄，原命生于△△年△△月△△日，將宗生△△處土地生長人氏，陽壽△△歲，大限沒于△△年△△月△△日△△時身故，以鄉老東土公、西王母證盟，投在△師人拜授。

太上幾多金階符法、香火、金牌、玉印，如身保命，天仙顯化，助國救民，感天地三光而照臨。元皇師將以扶持十方，上真有感師兵，今已云亡，恐墜幽冥之苦，慮作下民之罪，苦不奏朝，難以超度，是以取今良旦，命師于家修建鑼鼓法事，滌穢迎真獻茶，通意行罡步鋪駕仙橋，會集諸兵修建。

太上正乙朝奏，度亡法事，一并領詞。（黃簽）

上司三十三天、昊天金闕、至尊玉皇上帝陛下，恭望。

圣慈允今所奏。敕旨。

玉皇院內諸階兵馬隨身護亡師△人，所有生前造諸罪孽不輕，盡行開赦發回陰魂，早歸山界伺候。三官栲校回歸法壇，永作師真之主，統領陰兵將急歸，香火鑾神報應，廣布陰司急速前來。

皇上△△年△△月△△日△△時發行

亡師三元法申右謹具狀，百拜上申。三元法主教主坐立，栲校仙官、三元唐葛周三將軍、準南張召二郎、圣水三郎衙前恭望。

圣慈允今所申。特訟。

法旨告下，玉皇啟教，行符咒水治病驅邪，祈禳解厄防身保命，牒中祖本二師同鑒，赦除亡△△人祖魂，在生有罪，削除忤逆之愆，會集兵馬隨身護體，依教奉行，謹狀。

皇上△△年△△月△△日上申

最后還有《護喪牒》：

玉皇門下出給護喪公牒一道，本壇今據大清國湖南辰州府△△△

師公終報恩，孝男△△△媳△氏消災除難。

即日伏為△△△人冥魂，原命生于△△年△△月△△日△△時，受生系△△處土地生長人氏，△壽△十幾歲，大限于△△年△△月△△日△△時身亡，選到陰地一穴，地名△△處，八卦桿作△△山向為塋，△△日還山安葬，特謹牒投本境城隍，大神小廟，行伺護送△人，年保年，月保月，日保日，修整橋梁、道路，不得有誤。

東九夷 東木

南八蠻 南火

西六戎 西金

北五狄 北水

中三臺 中土

一牒送亡師△△人，還山安葬，火急奉行。

一牒差九溪十八峒王兵馬、部領五猖、左右長沙王、封神破廟柳將軍、血糊使兵各執旗號、器械護送亡師，人還山安葬，火急奉行。

一牒差茆山院內兵馬、內外左右二師兵將，各執旗槍，傍歸亡師△人，還山安葬，火急奉行。

一牒差唐葛周三將軍、箓中官將吏兵、三洞梅山，傳李趙大王、南效大王、北效天子、九郎相公，統拿十陣五猖兵馬，各執旗號、器械護送亡師△△人還山安葬，火急奉行。

一牒駐兵師主，不許沿途走失一兵，如有外道鬼神同行違法，啟奏玉皇一并治罪，下斬施行。

驢山九郎、五方兵馬、南效大王、地效天子、五路五猖、三洞將軍，依教奉行。謹牒。

皇上△△年△△月△△日 吉時發行

押牒驢山九郎、判橫山七郎、判五方五狄兵馬、判蒙山八郎、判眾曹師主、判祖師三天，扶教正乙，罡佑真君。

△△△證盟

土老師不僅要記得罡、訣，會寫文牒，知道怎么做法事，還要了解一些天文、地理方面的知識。首先就要記住地理入門的要訣：“虎馬兔忌子丑，豬犬羊忌卯辰，龍蛇鼠忌午未，牛雞猴忌酉戍。年月日時俱忌名曰貼身空，又曰落壙空，死曰落忱空，葬者掃地空。”再就是要會算日子，我們去做法事、出行、求財、修造倉厫都是要用天干地支來算日子的，這都是我在師父傳給我的書里看來的，比如修造倉厫看日子的口訣是：“辰戍丑未耒裝倉，寅申巳亥半倉糧，子午卯酉鼠偷食，甲庚丙寅起蛾蝗。”出行算吉兇的口訣是：“子午皇恩并大赦，丑未雙安入青云，寅申登程扶上馬，卯酉麻繩緊纏身，辰戍牢獄并枷鎖，已亥空中半月明。”還有，我還會經常用到《屢景時書》，[11] 這是一本老書，上面記的是和農業生產有關的算日子，利用天干地支算哪年豐收哪年歉收，豐收和歉收的原因是什么，哪年適宜在哪里耕種，耕種什么品種，要注意些什么。比如：

甲子年來水起災，流郎四季長青苔。高田成熟低田損，烏金了角土里埋。麻麥難成禾初熟，谷米增價患病災。鮮魚粟麥平增價，更受病疾掛心懷。

乙丑年來雨澤奇，夏秋流浪水滿平。烏金赤腳結實好，紅梁豹子也相宜。禾初丫角宜耕種，麻麥菜豆實難齊。米谷價錢無長價，人民歌唱笑嘻嘻。

丙寅年來種及時，惟有高低便得宜。大兄小弟收成好，赤腳烏金結實奇。謹防春夏五六月，家家戶戶掛紅旗。病患有些人多怨，魚賤米貴報君知。

丁卯年來雨應時，高低種作更相宜。農夫辛苦此微旱，禾初收割積成堆。魚米賤時人民樂，禾初收割積成堆。兒童竭力民辛苦，處處舟楫不動移。

戊辰年來雨難祚，流浪秋至莫延遲。高處田禾又無雨，夏來低田永水催。高鄉人民夏熟盛，上下田禾種得宜。中低勤謹收一半，烏金赤腳有災厄。大兄小弟人相賀，高作田埂緊筑堤。

庚戊年來雨連綿，種得田禾提水干。高田大熟低田損，赤腳烏金豹子全。丫角高處偏宜種，米麥成收謝蒼天。大小兄弟相和順，更防六畜有災延。

辛未年來雨水催，夏秋流郎次第歸。高低田禾宜早種，烏金豹子便得道。赤腳豆麥真個好，秋冬百種泉為宜。米谷平價多快樂，四海唱歌樂太平。

壬申年來雨水寬，四季流浪總一般。高山八分低山半，水行低處愛眼前。米價五分賣一斗，魚林處處菜園邊。家家戶戶管祖田，人民無病得安然。

癸酉年來雨水流，低下人民也憂愁。高山田禾依然熟，中央低田必少收。大小兄弟去興隴，赤腳豆子落山頭。人民瘟疫休愁問，秋冬十月八分收。

甲戌年少來雨流，高低人戶費心受。低田辛苦八分收，大小兄弟驚頗熟。烏金豹子添煩惱，赤腳紅籽也發愁。不信但看九秋后，門前扶擼唱歌游。

乙亥年來處處憂，高田禾初滿田時。低田淹沒禾成腐，中田只有四分收。烏金豹子宜高處，粟麥桑麻得自由。不信但看六七月，家家門首望高樓。

三、儺藝傳承

現如今，因為時代的進步，人們思想觀念發生了變化，不太信神，部分巫儺絕技面臨失傳，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我們家除了我，還有一個伯父是做土老師的，其他都不做這個。我們這些土老師，之前受到的打擊太多了，那時候破除迷信燒了好多科書、戲本，很多人都不愿意學這個，到現在很多戲都演不完整了。還有很多案子（儺畫），時間長了，也都保存得不完整了，現在會畫案子的人也不多，上面的人物有很多我們也講不出來了，科書上也沒有記載。這真是很可惜的。

說起來，巫儺活動也帶有一定的娛樂性。比如說那些儺技，你看表演的時候就會覺得很精彩，很神秘，但你不知道，其實土老師們表演這些功夫是要費苦力的，也有很大的風險。有些人說自己的技藝是陰傳來的，那我可以說這些都是糊弄你們外行人的。我們土老師都知道，絕技呀、訣呀，這些東西是沒辦法陰傳的。必須自己下苦力學，要熟練口訣、手訣，還得有師父教才行。有一次，我在外面行儺，有個土老師就說他的絕技是陰傳過來的，結果在做的時候就出事了，下油鍋沒有做好，差點把自己傷了。所以，像我們這一行，很多東西師父不教，徒弟就沒辦法會的。有的時候，老師傅怕自己抄的科書被別人看了偷去，就前頭寫后頭、后頭寫前頭，這寫一句那寫一句，讓你看不懂，就是懂了科書也不行的，很多東西都必須是師父口傳給徒弟的，師父不口傳給你，你就學不會。我覺得吧，巫儺絕技面臨失傳危險，也與傳授方式有一定的關系。

現在人們的生活方式豐富多彩了，從事巫儺的人自然就少了。年輕人大多不愿學巫儺，很多人都愿意出去打工賺錢。學巫儺要吃苦，能吃苦練絕技的年輕人就更少了。我目前還沒有招徒弟，我師父的幾個徒弟都沒有找到能把手藝傳下去的人。我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都在長沙謀業，自己開紙箱包裝廠，我和老伴的生活都由兩個兒子負擔，我的大兒子有兩個女兒，小兒子有一個兒子。兩個兒子都太忙了，對學這個也沒有興趣，就更不說我的孫子孫女了，他們根本就不了解這些文化。

現在大家也都開始有保護意識了，國家對我們還是很重視的。去年在金承乾的爭取下，我們這里有9個土老師作為儺戲的傳承人，都得了一些補貼。最高的拿了1000元，少的有600元。對于辰州儺戲傳承下去面臨的問題，我認為主要有兩個問題：一個呢，現在雖然經常有電視臺來拍電視，縣文化局的也來拍過一些資料，但是我始終認為這不能解決根本的問題。拍電視都是把最精彩的部分展現出來，而不是原原本本地、完整地表現出來。不是將所有法事都拍完。“還儺愿”有兩旦一夕（兩天一晚）的，還有三旦二夕（三天兩晚）的，要拍片的話，還是要正兒八經地設個儺壇，吹吹打打搞他幾天，才能拍得完整。這些資料也才有保存價值。等什么時候真失傳了，也有個依據，可以讓一些專家學者研究。第二個呢，我認為最好的方法還是帶徒弟。但是現在的年輕人都認為沒辦法靠這個過生活。確實，學這個很辛苦不說，關鍵是靠這個掙不到錢，沒有什么收入，養家糊口很麻煩。這個世道呢，他們青年人在外地打工，一個月收入就好幾千，上萬的都有。我以前也教過一個徒弟的，他姓張，現在應該有三十五歲了。他十五六歲的時候跟我小兒子同過學，他去當兵之前就找我學這個，我也很樂意教他。他學了一段時間之后，就能單獨做些小法事，也能唱儺戲了，但是我們這兒找不到錢，所以他也跑到外面打工討生活去了，哪有什么時間回來做這個呀。我師父的小兒子全湘村也是這么個情況，我師父把科書都傳給他了，他也有心學，他在家的時候我們就帶著他一起做，但是家里還要靠他出去打工掙錢，主要是做建筑這方面，一天忙到夜，他有心也沒有這個力了。

再說，就是度職了，現在做法事也不是天天都有做的。我師父那時候為什么好帶徒弟呢？（那時候）每年到了臘月二十四之后，不用看日子，幾乎天天都有人還儺愿。很多人家都信奉儺神，都有這個需求，忙都忙不贏，不管收入怎么樣，總是在忙著。現在就和過去不一樣了，信奉儺神的人越來越少，有些老人過生日的時候想還個儺愿，兒孫們反對也就干不成。去年我掌壇的“還儺愿”只有1堂，參與的有5-6堂，其他小的法事在臘月里就只有十多堂，大不如以前了。正常的話，一天加熬一通宵，算兩個工，就200元錢。搞這個的收入，肯定都比在外面打工差多了，具體多少，一年到頭我都沒計過數。有不少人找到我們來做法事的，都是家里治病很為難了的，在醫療上花了太多錢沒有什么效果，想請神給予幫助的，才找我們的，那我們就只收點紙馬錢。要是事主家里能周轉開，那我們就收點工錢。這樣賺的錢就更少了。

我對所有法事都很熟悉，現在年紀越來越大，就希望能有人跟著我學。我擔心我們這一代老了唱不動了，就再也沒有人來繼承這個技藝了，也就再沒有人知道這個了。現在國家重視文化，年輕人學這個比我們那時候條件好多了，對于傳承人，國家還有扶持政策，還有經常去外面展演的機會，只是不怕苦、有耐心跟著我們學的人實在太少。只要有人真心想跟我學習，我肯定會好好傳授的，如果政府再加大一些力度就更好了。

辰州儺戲已經被批準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有十幾年了，是老祖宗留給我們的寶貝，就應該被好好地繼承下去。

注 釋：

[1] 湖南方言中名字后面加個“陀”字是一種表示親昵的稱謂。

[2] 這句話的意思是，許了神就一定要按時按量地做到。

[3] 做的朝科：指度職時師父將科書、法事等傳給徒弟。

[4] 紙菩薩：即儺畫。

[5] 現：方言，先前。

[6] 興：興起。

[7] 禮信：禮物。

[8] 二會：方言，下次或以后。

[9] 勅水：取凈水念咒后使之具有法力。

[10] 煞：兇神。

[11] 全承華師傅提供的《屢景時書》內容與預測農業氣象古書《婁景書》基本相同但又略有出入。《婁景書》相傳為西漢年間湖南人婁景所作，其內容是以干支周期為基礎預測旱澇狀況以指導農業生產。

責任編輯：黃祥深

文字校對：蔣文艷

作者簡介：

劉冰清（1969-），女，苗族，三峽大學民族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民族文化遺產與文化產業；夏雪（1994-），女，三峽大學民族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民族文化遺產與文化產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