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樹天
[內容提要]福建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項目壽山石雕代表性傳承人鄭幼林,以堅忍不拔的毅力,孜孜以求,刻苦鉆研,成就了他如今的壽山石雕藝術地位。他的作品中充滿了對生活對社會的熱愛之情。他的刀法簡潔準確,造型凝練生動,構思精巧內蘊。他的作品,在美學追求上突破了傳統的美學視角,因而具有了新的范式意義。他在刀法上,既保留了傳統的細膩,又適當融入了和田玉雕、寫意山水、傳統石雕等藝術的技法,讓刀法能夠更加凝重粗獷,使作品在寫實基調上充滿詩化的寫意,從而留給閱讀者更大的再創造空間。
[關鍵詞]磨練 求救 情感 詩意 結構
來到福州登上于山,讓你感受到的,是這片熱土上層出不窮的熱血志士仁人;放眼望去,福州祥和的氛圍昭示著這座古老城市厚重的底蘊;泡一杯巖茶,品味到的,是精致而濃厚的藝術感覺;走進三坊七巷,躍入你眼簾的,是厚重的文化。無論是沿街的小商鋪,還是成規模的專業門店,大概能夠見到的最多的,是壽山石。作為具有上千年歷史的壽山石雕,在今天發展到了極致,一個個能工巧匠,把一塊塊頑石雕琢成了巧奪天工的藝術品,釋放著他們追求生活的真,表達著他們心底的善,彰顯著人生的美!
壽山石雕是中國藝術中的古老奇葩。迄今為止,國內出土了很多壽山石雕,從所出土的壽山石雕文物看,最古老的應為南北朝時期的作品。壽山石雕歷經唐宋元幾代,到明代其藝術水平得到長足發展。元明時代,文人墨客們的介入,中國書法、繪畫對它的影響,使壽山石雕從工藝向藝術進行了質的邁進。有清一代,是壽山石雕的昌盛時期,中國石雕藝術整體登峰造極,涌現了大批石雕大師,其技法的成熟、造型的完美、審美風尚的確立,使壽山石雕成為中國石雕藝術中最成熟的藝術。新中國成立后,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審美風尚的東西融會,雕刻技法的日新月異,使其藝術水平突飛猛進。近些年,隨著國家經濟的發展,各種展覽、比賽的規范化和官方化,壽山石雕的藝術品質更臻完善,藝術水平和藝術市場都有了長足的發展和進步。在壽山石雕藝術上有成就的大師接連涌現,構筑了壽山石雕藝術的巍巍高山,而鄭幼林就是壽山石雕大師中的代表人物。
作為土生土長的福建人,1969年出生的鄭幼林是在這樣一個審美氛圍中成長起來的藝術家。當代同行評價他擅長人物和印鈕雕刻,尤喜作彌勒、童子等題材。他的壽山石雕作品《搏擊》選人壽山石郵票,《萬象更新》入選中國郵政明信片,《童子戲彌》入選香港發行的壽山石雕郵票紀念封,多次應邀在新加坡、馬來西亞、香港、臺灣、北京、上海等國家、地區和城市辦展交流,個人及多件作品被央視探索頻道《中國壽山石專集》錄制,央視中文國際頻道《流行無限》欄目以專題片的形式呈現了福州壽山石文化以及壽山石雕刻藝術家鄭幼林的藝術人生。他的作品,先后獲得中國工藝美術精品博覽會金獎、中國民間文藝山花獎、中國工藝美術百花獎金獎等國家級大獎。現為中國石雕藝術大師、中國壽山石雕刻名家、福建省工藝美術大師等。厚重滿滿的碩果,讓人有些目不暇接,他的作品,為什么會贏得那么多人的青睞?
其實,他的故事甚至于有些老套,年近20方才學藝,而且當時被當作“老生”不被看好。激勵往往是用過激的行為進行的勵志,很多人沒有撐過來,就沒有了后來。鄭幼林能夠成功,就是他頂住了壓力,以過人的毅力全力于雕刻,近三十年不曾間斷。不斷磨練自己的技法,不斷磨練自己的意志,不斷增加自己的學養,不斷拓展自己的視野,不斷挑戰新的審美空間。如今走在三坊七巷,幾乎沒有一個搞壽山石的人不認識他,鄭幼林可謂聲名遠播。他的藝術水平已被業界和藏家大加贊賞,他的作品自然被奉為圭臬。
羅丹說:“藝者的德性只是智慧、專注、真誠、意志。”一個成功的藝術家,不但要有過人的天資稟賦、深厚的學養、博大的藝術胸懷,還要有嫻熟的藝術技巧、驚人的意志品質。鄭幼林深諳其中三昧,深知廣泛學習是必經之路。因此,當年已過而立之年的鄭幼林雖然在業界已經小有名氣,但是他仍毅然地回到校院系統地學習專業美術理論,通過深入學習東西方的悠久歷史文化,學習深奧的美學理論,來提高自己的藝術修養和藝術造詣,這是鄭幼林的藝術創作能夠更上一層樓的根本原因。他也知道,壽山石雕是實實在在的“手藝活”,手上沒工夫,說什么都是沒有用的。“一個出色的石雕藝術工作者,必定要有扎實的雕刻基本功,就像一座高樓,地基是整棟大廈的關鍵一樣。”這是他從藝幾十年經驗的總結。因而他創作從來不會隨性,總是小心翼翼,深思熟慮,精雕細琢。他對每一件作品的構思都反復考量,常常向老師王祖光大師討教,向同門師兄弟討教,甚至向他自己的夫人方秀梅討教,請她幫助。方秀梅女士溫良嫻熟,是鄭幼林藝術道路上的賢內助和好幫手。她對藝術的見解,眼光獨到犀利,頗有見地,常常被鄭幼林吸納在自己的作品中。有了這種精益求精、不為金錢而為藝術的至臻至美的精神,才能創作出那樣多的藝術精品。
看鄭幼林的石雕作品,就像在品讀一部厚重的中國壽山石雕文化的百科書。
鄭幼林的作品,首先能夠抓住欣賞者的,是他作品中那種對生活和對社會的熱愛之情。任何藝術都是情感呈現的藝術,沒有強烈的情感就沒有強大的感染力。在鄭幼林的工作室里,每一件作品,他都能如數家珍,滔滔不絕地給你講每件作品中包含的故事。如果這時你看他的眼睛,都是始終盯在他那一件件嘔心瀝血的作品上,那不是他的作品,那是他經過一次次陣痛誕下的嬰兒。“藝術之源,在于內在的真,你的形,你的色,都要傳達情感。”(羅丹語)他的幾件代表作,無論是《搏擊》《童子戲彌》,還是《福壽如意》《皆大歡喜》《沉思羅漢》,每個人物臉上都洋溢著對生活充滿的幸福感,或憨態可掬,或活潑可愛,或天真爛漫,或純潔動人。這不僅僅是他對生活的寫照,更是他對美好生活向往之情在作品中的流露。藝術是什么?藝術是藝術家為讀者打開的一扇窗,那窗外的精彩和美麗,要讀者自己去想象,只要你有憧憬,你的世界就是五彩繽紛的世界。鄭幼林深諳此理,他把自己對生活的真善美體驗,鐫刻在每一件作品上,傳遞給觀者,并讓這美好體驗無限放大,就像佛光的光環,無限地照耀著遠方。
我們看他的代表作品《其樂融融》,這是一件用善伯洞石雕刻的具有中國審美特色風格的經典之作。作品中有五個童子圍在一個大魚缸邊,其中一男童左手扶缸沿兒,低頭聳臀伸右手似去撈取大缸中的魚兒。左旁有一女童專注看缸中,腰間墜一葫蘆。右旁另一女童手捧小魚缸,等待撈魚放入。另一男童斜坐對面,右手指指點點似在指揮。還有一男童,背對魚缸靜坐在缸邊,全然不顧其他四人的嬉鬧,獨自觀雞爭蟲,沉浸在自我的精神世界中。童子與魚缸之下是河堤,幾片荷葉從河中搖曳伸出,兩只小雞在河堤上嬉戲捉蟲,構成一幅生動有趣、其樂融融的中國傳統江南水鄉的經典畫面。從作品選用的題材上說,這是中國經典的祝愿題材。五童子即是五福捧壽之意,魚“余”同音,葫蘆即“福祿”,雞即“吉”,蓮乃“如意”之意,盛滿水的魚缸,就是盛滿了財富。整部作品,把中國人企盼的福祿吉祥長壽有余順意的美好祝福都包括了,這是中國人的情愫,了解這種情愫并恰當運用它,是中國藝術家能夠植根這片沃土的根本所在。
鄭幼林的作品,刀法嫻熟細膩,深得中國傳統壽山石雕刀法精髓,并適當借鑒北方石雕、木雕的大氣與厚重。在中國藝術里,只有厘清道與法關系的藝術家,才是真正的藝術家。清代石濤說:“是一畫者,非無限而限之也,非有法而限之也,法無障,障無法。法自畫生,障自畫退。法障不參。而乾旋坤轉之義得矣,畫道彰矣,一畫了矣。”不能搞清楚技法與道的關系的藝術家,一生都會徘徊在藝術殿堂之外。鄭幼林深知其中之道,他不斷讀書,不斷向其它藝術學習,不斷向藝術大師討教,不斷與不同行業藝術家交流。佛學大師星云、美術大家范迪安、雕塑大家吳為山、篆刻大家韓天衡等,都是鄭幼林討教的良師益友。2014年在中國文聯全國中青年藝術家骨干研修班上,他也是非常活躍的,向從事各門類藝術的同學討教交流。因而他的藝術,日臻成熟,庖丁解牛,不見全牛,進乎技矣!他的作品,再不會為刀法費思量,而是反復揣度在創作之前的構思考量。有時面對一塊原石,他的構思長達數月,而構思既出,直接創作的時間,就十分快捷。我們看他的代表作品《武夷棹歌》,該作品用芙蓉石雕成,原石有黃白兩種顏色,作者用巧色來創作,效果上出現了強烈的對比。其黃色部分創作的幾個孩童,在湍急的河流中勇敢地撐著竹筏前進。湍急的河水,用傳統的云紋表現,生動流暢,古意盎然。孩童的造型打破傳統比例關系,讓孩子們身上體現出成年人的意味,就賦予了作品更深的寓意。中間燈籠的擺放,突出夜色中的搏擊,而黃色的孩童,也好似燈光映照下的人兒,讓作品平添了立體色彩的味道。孩童面部雕刻細膩不失大氣,簡潔而具寫意化的線條,和河水的線條雕法形成變化,背景山巒的雕刻半虛化處理,讓作品中三部分主體刀法變化鮮明,層次感強烈。作品整體似舟形,乍看似是舟中有山有人,舟載人,人靠山,同舟共濟之感于觀賞時油然而生。作品最終向讀者呈現的,是刀法的簡潔準確,是造型的凝練生動,更是構思的精巧內蘊,讓人嘆為觀止,忘身流連。
鄭幼林的作品,在美學追求上突破了傳統的美學視角,因而具有了新的范式意義。在中國傳統的民俗美學中,傳統的儒釋道思想是滲透在每一個細節中的。儒家的中和之美、道家的自然天真之美,釋家的空靈照心之美,都在中國傳統藝術中有集中體現。而壽山石雕是集中了這種審美觀念的終極審美幻象。在傳統題材中,內容的祝愿性選擇尤為重要。具體在雕刻作品中,細膩的刀法,豐滿抑或靈動的造型,突出主體特征的表達方式,成為壽山石雕經典的敘述語言。在非常成熟的審美模式中突破,這是既需要膽量又需要才學實力的。鄭幼林通過近三十年的探索,尋找到了一組屬于自己的語匯。他在刀法上,既保留了傳統的細膩,又適當融入了和田玉雕、寫意山水、傳統石雕等藝術的技法,讓刀法能夠更加凝重粗獷,使得作品在寫實基調上充滿詩化的寫意,從而留給閱讀者更大的再創造空間。在山水及人物造型上,傳統的造型總是過分突出主體形象,從而形成“一枝獨秀”的經典模式。鄭幼林適當減弱主體,增加配角或背景的地位,讓作品呈現“局部之和大于整體”的格式塔完形審美觀構建。如他的山花獎獲獎作品《其樂融融》、中國工藝美術百花獎“金獎”作品《映日荷花別樣紅》都是這種審美話語的典范之作。我們看他的《金玉滿堂》,此作品用壽山芙蓉石雕成,利用原石本身的紅白顏色巧雕,6個人物造型各異,但是沒有所謂中心,也沒有刻意突出其中的某一部分,但整體協調,關系緊密,具有突出的藝術感染力。現代格式塔完形美學認為,“整體大干部分之和”,因為整體除了包括部分以外還包括部分間的相互作用、相互影響所產生的效應。因而一部藝術作品,除了每一部分的精湛,每一部分之間的關系也非常重要。這件作品中的6個人物,無論是和合二仙,還是壽星彌勒,都造型古樸,形態生動。從總體上看,6個人面部特征類似,這就保證了作品的渾整性,而細看每個人物的表情,又各不相同,有的笑容可掬,有的溫文爾雅,有的戲謔可愛,有的怡然自得,但都和諧統一。每個人物發式亦不同,長辮短發、禿頂白發、和尚壽星,各不相同,其自然和諧,一任天真,如妙手天成,渾然無跡。每個人物手中皆持有物,或佛珠、或壽桃、或如意、或瓦罐,器形有圓有長、有整體有連綴,其中巧色的白發、陶罐、樹枝,讓這件作品增加了靈動和活力。這種變化,是為了在作品中尋找同一下的不一致,以增強變化。略帶弧狀的整體布局,讓幾個人物自然聚散合宜,開合俯仰有度。而整個作品中心,是劉海戲金蟾的錢串,6個人物圍著一個中心布局,高低錯落有致,形成一個“群落”,這種布局,突破了一個人物為中心的傳統格局,讓每一個局部都是一個中心,每個局部放在一起,其藝術的感染力大大增強。這也正如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所說:“整體大于它的各部分的總和。”
而從另一個角度說,傳統古希臘雕塑“團狀結構”的造型模式,也給了他巨大啟發。團狀結構不但可以在雕塑過程中減少去掉的廢料,而且在視覺效果上更具陽剛之美,因而幾乎成為西方雕塑藝術的“金科玉律”。他充分運用這種理念,既讓石料減少損耗,又使作品在整體造型上借鑒了西方的審美意蘊,簡約豐富,細膩剛健。我們看他的很多作品,如《麻姑獻壽》《海的女兒》《指日高升》《漁翁得利》等,都是這種審美范式下的作品,明顯與古希臘的傳統雕塑有異質同構的驚人暗合,這不能不說是他廣泛學習的又一成果,因而他作品的審美價值就有了更大的提升。石濤云:筆墨當隨時代。廣泛的學習,讓鄭幼林的作品突破了傳統的束縛,融入了新時代、新視野、新審美,從而具有了審美范式的新高度。
“夫至巧不用劍。大匠大不斫。”真正的藝術家的藝術品都是合道的用心之作,而非泛泛的手藝。這門具有明顯工藝化特征的古老壽山石雕藝術,正在鄭幼林的頭腦中逐漸升華為具有強大美學特質的石雕藝術,他上承漢魏,中攀唐宋,西學古希臘,東仿印度石刻。以中和之美為基本審美模式,抓住中華五千年的文化脈絡,讓壽山石雕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上生新根發新芽,那一件件富有生命的藝術力作,不單單是鄭幼林一個人的生命空間,也是這個美好時代中的每一個人的生命空間。這真善美的解語,不正是我們美好生活在壽山石雕藝術中的完美體現么?
天生的靈性是成功的基礎,而成功是偶然的。如果執著地追求,那成功就是必然。
(責任編輯:張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