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幅油畫

魏煒 北風翼

這天，林潤把陳方叫到所長辦公室里，關切地問他：“我聽說你最近正在寫小說，是嗎？”陳方忙著說：“我寫著玩兒的，也是利用業余時間寫寫。”

林潤看他誤會了自己的意思，一擺手說：“咱們警察在工作之外，也應該有點兒愛好。我一直說，派出所應該是一個小社會，各種人才都得有，什么都得會點兒。不然，遇到點兒專業性的問題，就兩眼一抹黑，怎么處理事兒呀？交給你一個任務。我看也就你合適。”

陳方忙問是什么任務？所長這才講起：頭年的時候，街道上搞了一個“夢想冬奧”的活動，有個叫唐一民的居民，畫了一幅大型油畫，送到了街道，表達對活動的支持，并且還在評選中獲了個二等獎。活動結束之后，唐一民找街道去要這幅畫，但街道卻找不到了。唐一民三天兩頭去找街道，街道被他找得焦頭爛額，卻不知道該怎么辦，只好求助派出所。所長覺得陳方會寫小說，那也是搞藝術的，應該跟唐一民能說得來，就決定派他出馬。

陳方哭笑不得：“寫小說和畫畫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所長拍拍他的肩膀，笑著說：“差不多，差不多。要不你看看，咱所還有誰能辦這個事兒？”陳方想了想，還真是沒有，只好點頭應了，決定去試試。

陳方先趕到街道，找到費主任了解情況。費主任說的經過跟所長講的差不多，但多了一部分內容，就是唐一民找街道要畫以后，費主任讓組織活動工作的幾個人仔細回憶了一番，想想那幅油畫到底放到哪兒了。幾個人都肯定他們收到了這幅畫，跟其他作品一道放到倉庫里了。評獎、發獎之后，這個活動就算結束了，他們各自忙著自己的工作，就沒人再關心倉庫里這幾個作品了。時間一長，就給忘了，誰知道唐一民還會來要。

費主任也動員街道的干部們仔細找過，但那樣大的一幅油畫，小地方還真藏不住，要真在街道里，一眼就能看到。但干部們把能找的地方都找過了，就是沒找到。倉庫里又沒有監控，也不知道丟失的時間，那就無從查起了。但唐一民隔三差五地就來要一次，還次次都要找領導，倒真讓費主任頭疼，這才求助派出所。

講完了，費主任就說了街道的兩點意見：一是承認這幅畫確實是在街道里丟失了，二是不能承擔賠償責任。

陳方不解地問道：“您都承認是在街道里丟的啦，怎么就不能賠償呢？”

費主任說，當初街道的領導們也研究過，為了息事寧人，倒也可以賠些錢。但問題緊接著又來了。唐一民這幅油畫是藝術品，還在他們的活動中獲得了二等獎，到底值多少錢，那就很難說了。萬一唐一民獅子大開口，他們是賠還是不賠呢？那會更加尷尬。更何況，街道上也沒這筆開支，無從報銷啊。所以，經過討論，領導們就做出了這兩條決定。

費主任接待唐一民的時候，就把這兩條決定跟他講了。唐一民一聽就翻了，瞪著眼睛沖他吼道：“丟了我的畫，你們就該賠！不賠我，這事兒絕不能罷休！”他說到做到，三天兩頭就到街道來找領導，領導見他稍稍晚了點兒，他就站在街道門口喊：“街道把我的油畫給弄丟了，卻不賠償，講不講理啊！”真是讓人無語啊。

陳方找到唐一民。這時候正是中午，唐家人正聚在一起吃飯。一家人共有四口，唐一民和他老伴兒，他兒子和他兒媳。他家的飯很簡單，就是一盆面條，一大碗炸醬，一盤黃瓜絲，一碟辣椒油。四個人吃得熱火朝天。唐一民給陳方開的門，看到他，微微愣了愣。因為電話已經聯系過，陳方自我介紹了一下，唐一民就請他進了門，還客氣地問他是否吃飯。陳方說已經吃過了，讓他先吃。唐一民就過去先吃飯了。

趁著這個工夫，陳方悄然打量著這一家人。唐一民看上去有六十多歲，他老伴兒比他稍小些。他兒子和兒媳三十四五歲的樣子。陳方了解到唐一民的基本情況，知道他原先在一家工廠的工會工作，現在已經退休，閑賦在家。

一家人吃完飯，唐一民的老伴兒收拾碗筷，他兒媳先走了，唐一民坐到陳方對面，他兒子泡了杯茶端過來，也坐到一旁。陳方說：“唐叔，領導讓我處理您丟油畫那事兒。基本情況我已經了解過了，應該跟實際情況沒多大出入，總之就是在街道丟了。我就想先問問您，您是怎么想的呀？”

唐一民還沒說話，他兒子先說了：“賠，他們一定得賠！”唐一民也跟著說：“是得賠我。畫那幅畫，我付出了好大的心血呢。甭說心血，我光畫就畫了兩個月的時間。這時間不是錢嗎？”他兒子在一旁幫腔：“時間就是金錢，怎么不是錢啊？再說了，我爸畫這么大一幅畫，那畫布，那顏料，那畫架，都是錢呀。獲了二等獎，那就更值錢了。他們得賠，賠少了還不成呢！”

陳方問：“那您想讓他賠多少錢？”

唐一民他兒子說：“兩萬元！不，三萬元！”

唐一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點了點頭。

陳方說：“跟人家要賠償，那也得有個依據。您這兩萬元的依據，是什么呢？雖然都是畫，但價格可差得海了去了。名家的一幅名畫，沒準兒就值了幾千萬元，我要是畫幅畫，沒準兒白送給人家，人家都不要呢。唐叔，您這價兒，是怎么來的？”

他兒子鼓了鼓眼睛，強詞奪理地說：“我爸的畫兒，就值那么多錢！”唐一民卻有些猶豫。陳方已經摸到了底兒，就不想跟他們一塊兒談了。有他那個兒子在這里攪合，那就沒法兒談。他得找機會跟唐一民單獨談。他看出來了，唐一民有些遲疑，那就是突破口。

晚上，陳方又來到茶樓，打開電腦，看著他復制下來的一張油畫照片。這就是唐一民獲獎的那幅油畫。他畫的是一位滑雪運動員從山上速滑下山騰空而起的瞬間。寒風吹紅了運動員的面頰，她的眼睛緊盯著前方，濺起的雪屑紛紛揚揚，動感強烈，讓人心神激蕩。這是評獎時街道的工作人員拍下的資料片，陳方特意要來的。

小惠過來問他：“哎，你怎么又愁眉不展的？遇到啥事兒了？”陳方沒回答她的問題，只是無聲地嘆了口氣。她看到陳方看著的照片，好奇地問道：“這有啥好看的？”陳方反問她：“你懂畫嗎？你知不知道這幅畫得值多少錢？”小惠又看了看畫，撇撇嘴說：“值不了幾個錢。”

陳方正愣怔間，小惠拉著他來到一個房間，指著墻上掛著的一幅字：“你猜猜，這幅字值多少錢？”陳方湊過去一看，見是一位著名書法家的字，不覺驚道：“你把他的字買來啦？這得多少錢啊？”小惠得意地說：“你仔細看看。”陳方湊近了仔細看，終于看出門道來了，這是印刷的，不是寫的，那就不值錢啦。他腦子一閃，忙著問小惠，這是啥意思啊。

小惠說：“印刷出來的不值錢，臨摹的也不值錢。”

陳方一驚：“你說他這幅油畫是臨摹的？”

小惠點了點頭，就讓他到網上去搜這位運動員的新聞。很快，他就看到了一張新聞照片，果真和唐一民畫的一模一樣。當然了，肯定是新聞照片在前，唐一民臨摹在后。真是臨摹的，技術再好，也值不了幾個錢。小惠接著跟他講起了另外一件事。

幾個月前的一天，她出去采買，在市場門口，看到一輛三輪車上立著這幅油畫，一位老人站在旁邊。有人圍過來看畫，稱贊畫得好，又問他是誰畫的。老人就說是他自己畫的，還說他愿意教小孩子畫畫，問人家愿不愿意把自家孩子交給他。后來，城管的來了，就讓他走了。

陳方一驚：難道是唐一民偷走了自己的畫兒？他忙著問小惠，那是什么時候。小惠想了想，肯定地說，是去年冬天。陳方想了想，那就不對了。那個活動是春節前發的獎，唐一民先到市場門口去展示，后來參加的評獎。他到市場門口去展示，本來是想招幾個孩子跟他學的，他可以趁機收些費用，但被城管趕走了，他的計劃失敗了。過后正趕上街道舉辦活動，他就想憑借這幅畫去評獎，如果中了獎，那就更有說服力了，他招學生的目的就能順利達到。沒成想他的畫兒雖是獲了獎，卻不翼而飛，他的反應才會如此強烈吧。

陳方又想到他家里那頓午飯，忽然明白了唐一民的無奈。

唐一民和他老伴兒都是企業的退休人員，退休工資不多，偏偏他兒子又不爭氣，三十好幾了還沒找到正經工作，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兒媳的狀況也差不多，下面還有個上學的孫子。老兩口的退休工資都搭進去了，一家人的生活還是緊巴巴的。唐一民就想到用他的本事去掙些錢，貼補家用吧。這幅油畫就是他招攬生意的招牌啊，誰知卻是這么個結果。

想透了這些，陳方就覺得事情好辦了。

他先找到唐一民，把那張照片給唐一民看：“唐叔，這是您畫的畫兒吧？”唐一民說：“是啊，沒錯。”陳方皺著眉頭說：“不對吧？這可奇怪死了。我看得清清楚楚，這上面寫著，體育報記者胡征攝。唐叔，這是咋回事啊？”

唐一民湊近了看，這才看清陳方給他看的并不是他畫的那幅畫，而是那張照片。他確實是照著這張照片畫的畫兒。他就笑笑說：“我看這張照片特別有感覺，就照著畫了油畫。”陳方想了想說：“您照著照片畫的畫兒，不知道該算什么。這算是臨摹吧？就是不算，好像也不能完全就說是您自己創作的。不是原創的，那就不會太值錢吧？版權應該在人家攝影者手里。藝術界好像挺講究這個吧？”唐一民臉上白了白，但他還是掩飾說：“那是照片，我這個是畫，這是兩個范疇的事兒。”陳方本來也就是想點點他，為以后的調解做個鋪墊，也不能把事情說得太白，那樣唐一民的面子上下不來，事情倒不好辦了。他也就不再多說，跟唐一民告了辭。

陳方又找到費主任，提出了自己的建議。首先，街道弄丟了唐一民的畫，一定要向他賠禮道歉。其次，街道辦的老年活動站，可以開一個繪畫班，請唐一民去教繪畫，付給他一定的報酬。費主任拍手道：“這個主意好！”他親自登門，提出了那兩點建議，唐一民爽快地答應了。他兒子本來還想再折騰折騰，后來聽說有錢好掙，而且可能掙上一段時間，也就不再說什么了。

丟畫事件就此解決。

費主任給林潤所長打電話，大贊陳方聰明，把這件十分棘手的事情解決得非常漂亮，街道非常滿意。所長聽著高興，也在全所會上表揚了陳方。

費主任覺得光說說還不能表達自己的心意，又給陳方送來了一盒茶葉。茶葉是交到林潤所長手里的，林潤又轉交給陳方。陳方大大方方地收下，大大方方地泡上，喝起來。那茶真是不錯，清淡中稍帶著些芳香，細細品來，苦后又微甜，這不正像我們的生活嘛……

（作者系北京市公安局海淀分局青龍橋派出所民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