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修龍泉寺碑記所見明代寺院經(jīng)濟
2017-05-31 02:12:28馮金忠
文物春秋 2017年2期
馮金忠
【關(guān)鍵詞】河北高陽；龍泉寺；碑記；明代；寺院經(jīng)濟
【摘 要】龍泉寺為高陽古剎，始修年代不詳。明成化中，在文上人主持下進行了一次大規(guī)模重修。河北省社會科學院圖書信息中心收藏的《重修龍泉寺碑記》為研究明代小型佛寺的寺院經(jīng)濟提供了第一手資料，特別是其中龍泉寺承租民戶土地進行經(jīng)營的史實，可對寺院土地利用方式增加新的認識。另外，在明代限制寺院經(jīng)濟，嚴禁寺院土地買賣的背景下，龍泉寺購買土地是明代商品經(jīng)濟發(fā)展，土地買賣頻繁的一個縮影。
河北省社會科學院圖書信息中心藏有一方有關(guān)明代高陽縣龍泉寺的《重修龍泉寺碑記》拓片。該碑刻于弘治十八年（1505），內(nèi)容較為豐富，記載了明成化中龍泉寺在文上人的主持下所進行的一次重修工程，為研究明代小型佛寺的寺院經(jīng)濟提供了第一手資料，特別是其中龍泉寺承租民戶土地進行經(jīng)營的史實，可對寺院土地利用方式增加新的認識。
一
拓片呈長方形，長156厘米 ，寬75厘米。正上方中間題曰“皇圖永固”。碑文楷書，凡22行，滿行 50字，總計約1000余字。保存基本完整，間有破損磨泐之處（圖一）[1]。為便于研究，現(xiàn)依照拓片的行款、格式，參考圖書信息中心所作錄文，加以標點，重新移錄如下：
1.重修龍泉寺碑記
2.賜進士出身文林□知山陽縣事邑人 王琮 撰文
3.賜進士出身鴻臚寺少卿前刑部主事
4.賜進士出身奉訓大夫知汝州事邑人 李師儒 書丹
5.去舊高陽東南三里許，有河曰豬龍。自南下流，傍砍（坎）尾村之右，轉(zhuǎn)而東，
6.因河而得名焉。嘗考之志，聞之故老，往時□臺前有頹垣廢址，瓦礫滿目。過而覽者，指點之曰：此□寺廢久，其址尚在，蓋□河之巖，
7.而為喚渡者之□依其創(chuàng)建。信有自□，而竟不知其為何年也。天順初年，淋澇漲□，□不退，民難渡，病涉為甚，北□尾□□冀，
8.協(xié)力成橋，以便往來。甫為之初，議復故守，訪僧人以主之。是時，文上人已住榆□清涼寺矣。故吏部解稽勛與上人有□□戚，力舉
9.往就。上人既至，見其頹廢，即奮然□緣，業(yè)動遠近人。不半余載，高垣辟門，供佛棲僧之舍完數(shù)間，規(guī)模略具。披剃來從者五七人，□
10.授釋家書，仍租鄰寺民家地數(shù)十畝耕種。獲收粟麥，可給用，遂買牛力耕，有馬代步，仍得滋息之利。日用漸裕，積有白金□斤余，欲
11.廣殿宇，思得大木，乃自挺身，過邊關(guān)，入靈丘深山，筏木順奔湍而下，不眠者三四夜。自出而返，過半載，眾皆意其漂沒不存□。及歸，
12.見其胼胝憔悴，既哀而復異之，非強志堅誠，能如是哉？復鳩王陶瓦，會計從庸，閱三年，始成佛殿四楹，塑像妝金，輝煌駭視。又閱年，
13.架寢屋北三間，西如之。又閱年，起東樓，聳觀一方。又閱年，構(gòu)伽藍祖師堂，對峙□右。又十余年，以米易磚石，建山門。崇垣之外，繞植
14.榆柳，內(nèi)隙地仍
15.次，而上人年已七十矣，衰病侵尋，慮泯泯于后，乃請諸鄉(xiāng)先生李公，公屬余為記。余聞上人道始末，而嘆息之。夫創(chuàng)業(yè)之與守成□
16.孰難乎？當廢壞之余，而立可久之業(yè)。一磚一瓦，一草一木，皆自勤苦中來，不有堅持卓立如上人者，安能至此？后之人可□思□
17.自而保守之乎？務(wù)祖風，修戒行，勤農(nóng)業(yè)，以守清規(guī)，思益充拓前人之業(yè)，庶其能保守之。若但□而勿失，未必其能不失也。成□登□，
18.壞如燎毛，自古有國□者皆然，而況僧家者乎？聚異姓同緇衣，以求日用飲食，茍不合志同謀，如家人之□□相親□□□之共濟，
19.其不自取隳敗者幾希。李公無恙時，逢上人話諄諄以此戒□，□其□徒。公今逝矣，言猶在□耳。惜哉！上人自謂老病□已深，唯欠一
20.死。余將去上人，而為薄宦所縻，數(shù)年之后，其□復得見上人否乎？舊□游之地，回首已成陳跡，后之繼□□者，其加念之，其敬守
21.之。上人名月，俗姓李，先祖諱原名，洪武中為禮部尚書。父諱四，母韓氏。成宣、成果、成端其徒。佛臻、□□、□□鎧、佛華，又其徒孫云。
22.弘治十八年 月吉日立石 石氏 李福鐫
第2行，撰者王琮，高陽人，其身份為“賜進士出身文林□知山陽縣事”。 “□”字由于碑文磨泐，難以識讀，考之史籍當為“郎”。 文林郎，散階官，始置于隋開皇中，唐、宋、元、明諸代沿置。《明史·職官志》載，“文之散階四十有二，以歷考為差”。原注曰：“正七品，初授承事郎，升授文林郎，吏材干授宣議郎”[2]1736，以授正七品文官。明代知縣，正七品[2]1850，王琮以“文林郎知山陽縣事”，正與《明史·職官志》所載相合。山陽縣，明成化十二年（1476）置，屬商州，治今陜西山陽縣。王琮，史籍無載，民國《高陽縣志》卷3《人物》“廉介”條云：“王琮，字玉振，少有才名，里中雅器重之，以進士尹山陽。明恕而斷，擢刑部主事，執(zhí)法不撓如山陽。”[3]215同書卷6《人物》“進士”條云，王琮為“宏治丙辰”進士 [3]349。“宏治”，即弘治，“宏治丙辰”即弘治九年（1496），均可以與碑刻相互參證。
第4行，書丹者李師儒，史籍亦無載。奉訓大夫，散階官，明代以授從五品之文官。弘治《保定郡志》卷11《高陽縣進士》條著錄有李師儒，但未言其官[4]25。正德《汝州志》卷5《仕宦》“本州知州”條記載，李師儒“直隸保定府高陽縣人，由進士弘治十六年任”[5]9。民國《高陽縣志》卷3《人物》“廉介”條載：“李師儒，字宗正，少從吳先生
第5行，豬龍河，即潴龍河，又稱龍化河。據(jù)弘治《保定郡志》卷22云，在郡治一百五里，屬高陽縣，東流至馮村，而北入白洋淀，故老相傳顓頊時，有豬化為龍，以開河道，故以為名 [6]17。民國《高陽縣志》卷1《地理》載，潴龍河在高陽縣內(nèi)蜿蜒四十余里，水流湍急，攜帶泥沙，往往暴漲至十余尺，時常決口，高陽縣境深受其害[3]71。
第8 行，提到了清涼寺及文上人。清涼寺之名，來源于宋人張商英所著《清涼傳》。中國各地以此為名的佛寺甚眾，最著名的莫過于山西五臺山之清涼寺。“上人”，原指持戒嚴格并精于佛學的僧侶。《釋氏要覽》卷上云：“古師云‘內(nèi)有智德，外有勝行，在人之上，名上人。”[7]839后成為對長老、和尚的尊稱。“文上人”，據(jù)碑文俗姓李，名月，原為清涼寺主持，后應邀至高陽龍泉寺，主持了龍泉寺修繕中興之業(yè)。民國《高陽縣志》載魯海《清涼寺記略》有記，清涼寺在高陽縣治東十里許于堤村，明正統(tǒng)元年（1436）進行了重修，成化十七年（1481），“主持文僧恐泯前人之功，請余（即魯海——引者注）為記”[3]667。此清涼寺主持文僧是否即文上人呢？據(jù)《重修碑記》，碑立于弘治十八年（1505），文上人“經(jīng)營積累（龍泉寺）至四十年”。以此推算，文上人離開清涼寺，初掌龍泉寺在1465年，即明成化元年。而上揭魯海《清涼寺記略》，成化十七年（1481），文僧仍為清涼寺主持，故在時間上并不相合。再則，文僧所住清涼寺位于高陽，而文上人所住為“榆□清涼寺”，雖然由于碑文磨泐，“榆□”不詳?shù)赝冢梢钥隙▋汕鍥鏊虏⒎且坏亍＞C上可知文僧與文上人并非一人。另，光緒《畿輔通志》卷180“高陽縣”條記載：“壽總寺，在縣東南二十五里，宋咸平間建，明正統(tǒng)中僧文澄重修。” [8]500此文澄是否即文上人呢？答案也是否定的。弘治十八年（1505）刻立龍泉寺重修碑記時，文上人“年已七十矣”，以此推算，文上人當生于明英宗正統(tǒng)元年（1436）。明英宗朱祁鎮(zhèn)前后兩次即位，正統(tǒng)為其第一個年號，使用了14年。如果文上人即文澄，即使是在正統(tǒng)十四年（1449）修繕壽總寺，當時他也不過15歲，從一般常理而言，佛寺絕不可能以15歲之孺童主持修繕大業(yè)。因此，光緒《畿輔通志》中的文澄絕非文上人，殆無疑問。文上人，先祖李原名，《明史》卷136有傳，字資善，安州人。洪武十五年（1382），“以通經(jīng)儒士舉為御史。二十年，使平緬歸”，以奏言稱旨，擢禮部尚書，二十三年以老致仕[9]3938。但此后家道淪落，至文上人祖上已全無冠冕。
第 11 行靈丘，明屬蔚州，位于蔚州西南，即今山西靈丘。據(jù)《明史》卷41《地理志二》稱，靈丘“東南有隘門山，西北有槍峰嶺，即高是山也，嘔夷水出焉。又有枚回嶺，滋水出焉”[9] 969。靈丘地處太行山區(qū)，境內(nèi)層巒疊嶂，山高林密。明代時華北平原地區(qū)森林幾乎被采伐殆盡，但太行山山區(qū)仍有相當?shù)纳址植肌９饰纳先嗽趧?chuàng)修寺院需要大木時，不得不溯唐河而上，千里迢迢，遠至靈丘。
第13 行“伽藍祖師堂”，一般稱為伽藍殿、祖師殿。按照中國漢傳佛寺布局，大雄寶殿兩旁的東西配殿，東為伽藍殿，西為祖師殿。祖師殿多屬禪宗系統(tǒng)，是為紀念該宗奠基人（祖師）而建的殿堂。大多情況下，正中塑初祖達摩，左塑六祖慧能或馬祖禪師，右塑百丈禪師。明太祖繼承了南宋、元代以來對佛教寺院分類管理的經(jīng)驗，將其分為禪、講、教（瑜伽）等三類，“禪”即禪宗，“講”指禪宗以外的其他教派，包括華嚴、天臺、法相等宗，“教” 指專門從事法事儀式的“經(jīng)懺僧”或“應赴僧”，要求僧人集眾為寺，各承宗派，各司其事，不得隨便改變，即“禪者禪，講者講，瑜伽者瑜伽” [11] 936。從伽藍祖師堂等建筑來看，高陽龍泉寺應為典型的禪宗寺院。
二
明代君主專制主義空前強化，理學是當時占統(tǒng)治地位的官方意識形態(tài)，佛教日益衰微，在理論建設(shè)上罕有建樹，失去了隋唐時期那股磅礴的氣勢。但這個時期佛教同道教乃至民間宗教相融合，以一種更為百姓喜聞樂見的面貌出現(xiàn)，幾乎滲透到民間社會的每個角落，與中國民間社會血肉相連，完全融入了百姓日常生活。從這個意義上講，明代佛教并未衰落，從社會影響力來講，比起前代來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有明一代，從太祖朱元璋起，歷代諸帝對佛教的態(tài)度基本上都是推崇、扶植與利用、管制并重。從京師到地方，“營建寺觀，歲無寧日”，“僧尼道士，充滿道路”12]。河北向為佛教興盛之地，“燕趙之俗，崇尚浮圖，庵觀寺院，星列棋布，雖窮鄉(xiāng)下邑，香火不絕”[13]，僅以高陽縣為例，即有開元寺、興福寺、楞嚴寺、福興寺、壽恩寺、興化寺，等等。《重修碑記》所記的龍泉寺亦為其一。
龍泉寺，中國各地佛寺以此為名者甚眾，河北境內(nèi)鹿泉、蠡縣等地均有龍泉寺。高陽龍泉寺，不知創(chuàng)修于何時，弘治《保定郡志》、光緒《畿輔通志》、民國《高陽縣志》及《河北通志稿》《河北省志·宗教志》等對此寺和此碑均無著錄，故此《重修碑記》可補史志之闕。但此碑意義絕不止此。近些年來，在社會史研究熱潮的影響下，明代佛教史研究已經(jīng)超越了云棲
首先，碑記提供了佛教寺院承租民戶田以耕之的史實。
明洪武三年（1370），因潴龍河泛濫，高陽縣城被毀，縣治由龍化村移于二十五里之外的城西。洪水之后，特別是隨著縣治的遷離，舊城區(qū)迅速衰落，繁華不再。明人韓旦有詩詠古高陽城：“荒城高下斷秋蓬，王氣消沈帝業(yè)空。敗壁烏棲苔蘚碧，重
《重修碑記》所在的北坎尾村位于高陽“縣東二十五里”，因此龍泉寺應在高陽舊城內(nèi)或其左近。民國《高陽縣志》卷2《教育·歷代文化》云，高陽縣“自明洪武三年舊城淪為水國，縣治西遷，以前文物湮沒殆盡，征考無由”[3]127。龍泉寺作為一方古剎，在重修前“頹垣廢址，瓦礫滿目”[1]，很可能即是毀于洪武三年的水災。這場水災使高陽舊城成為一片澤國，其中的佛寺當然也幾乎無一幸免。在新城竣工后，故城內(nèi)的一些寺院在新城內(nèi)得以重修。例如福泉寺，本為宋元舊剎，洪武三年被毀后，又在新城重修，景泰七年（1456），在縣令魯能支持下又對該寺進行了擴建[15]。而龍泉寺是在舊城原址上重修的，由于高陽縣縣治的遷離，富室大戶也大多搬遷出舊城，留在原地的大多是普通民眾，周邊經(jīng)濟上的衰落，自然制約了龍泉寺的創(chuàng)修規(guī)模和發(fā)展模式。
明代對佛教寺院的控制大為加強，不許隨便置寺，曾對佛寺大加裁并清理。洪武二十四年（1391）七月，敕令“凡僧人不許與民間雜處，務(wù)要三十人以上聚成一寺，二十人以下者聽令歸并成寺。其原非寺額、創(chuàng)立庵堂寺院名色并行革去”[16]62—63。明成祖即位伊始，命禮部清理釋、道二教，重申對私創(chuàng)寺院的禁令，并對“舊額”重新加以厘定：“凡歷代以來，若漢、晉、唐、宋、金、元，及本朝洪武十五年以前寺、觀有名額者，不必歸并。其新創(chuàng)者，悉歸并如舊。”[17]《大明會典》卷163《律例四》嚴申：“凡寺觀庵院除見在處所外，不許私自創(chuàng)建增置，違者杖一百，還俗。僧道發(fā)邊遠充軍，尼僧女冠入官為奴。”[18]高陽龍泉寺之所以能夠重修，鄉(xiāng)人的募化，故吏部解稽勛、李師儒、王琮等文人士大夫的鼎立支持，以及文上人的“強志堅誠”固然是重要原因，但從根本上講，龍泉寺作為一方古剎，是在“舊額”之內(nèi)，是朝廷敕令允許的。這方面的原因在對佛教控制日益嚴密的明代是不容忽視的。
中國古代寺院經(jīng)濟一般認為形成于南北朝時期。寺田作為寺院經(jīng)濟的主體，其存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寺院之興廢隆替，“庵以僧興，僧以食聚，齋田之設(shè)，庵之興替系焉”[19]。明代寺院土地的來源主要有賞賜、施舍、購買、開荒等方式[20]。賞賜的田產(chǎn)又稱為“賜田”。洪武十四年（1380），明太祖下詔遷南京蔣山寺于東崗，改賜額靈谷寺，榜外門曰“第一禪林”，并度僧一千名，“贍僧田二百五十頃有奇” [16]50。宣德五年（1430）五月，宣宗賞賜靜海寺、天妃宮南京金川門外路東、西的空閑菜地，命“常住僧、道栽種” [16]84。京師所在的名寺大剎是帝王賞賜田產(chǎn)較為集中、數(shù)量較多的地方。正如明人葉向高《八大寺定租碑記》所云，“近畿名剎，大者六七處，皆有賜田，以贍給淄流” [16]313。這種土地一般享有賦稅蠲免特權(quán)，不用交納糧稅。社會各階層，尤其是官宦鄉(xiāng)紳的捐贈施舍也是寺院田產(chǎn)的一個主要來源。按照佛教的說法，捐贈田產(chǎn)于寺院是一種莫大的功德，正如明人黃汝亨所言“置田若干畝，為飯僧計，此最勝功德”[21]，但與宋代以前動輒捐贈上百畝，乃至上千畝不同的是，明代官宦士紳捐贈數(shù)量一般僅在幾畝至幾十畝之間。這一方面與明代士紳的財力衰減、捐贈心態(tài)變化等有關(guān)，更主要的原因則是由于明統(tǒng)治者對佛教寺院經(jīng)濟的控制[20]。賞賜和施舍是寺院獲得土地的兩種最主要途徑，其次還有購買、開荒等方式。通過龍泉寺《重修碑記》來看，明代佛寺在以上四種方式之外，還存在另外一個方式，即承租。
文上人“仍租鄰寺民家地數(shù)十畝耕種”[1]，此蘊含的信息頗值得注意。由于理解的歧義，它可以有兩種解釋：其一，承租鄰寺的民家地；其二，承租鄰寺和民家地。由于碑志記載闕略，文上人租賃的土地到底僅是民家地，抑或還包括鄰寺的土地，已不得而知。查考《高陽縣志》，在龍泉寺周圍似乎并無其他寺院，這樣看來恐以第一種理解為是。但不管怎樣，它明確無誤地揭示了龍泉寺承租民戶土地的事實。
在中國古代，歷朝典籍和史志碑刻中，民戶承租寺院土地的記載比比皆是，而寺院作為承租方，租賃民戶土地的記載卻很少見到。相對普通民戶，佛寺寺院經(jīng)濟勢力較為雄厚，它們一般擁有數(shù)量不等的寺田，將其出租，坐食租谷之利，自在情理之中。高陽龍泉寺是在一片廢墟上重建的，文上人是在故吏部解稽勛堅請下主持該寺，雖然“奮然□緣，業(yè)動遠近”[1]，但所得財物無幾，勉強修建了臨時性的佛龕和幾間僧舍，根本無力購買寺田。從碑文來看，當時也無人施舍田地給寺院。經(jīng)濟上的窘迫是其承租鄰寺民田的主要原因。當時寺中僧人只有五七人，他們在文上人率領(lǐng)下，讀經(jīng)之余，親自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獲收粟麥，可給用”[1]，基本上達到了自給自足。
唐中葉以后，禪宗南宗各系開辟山林，以叢林（或稱禪林）為據(jù)點，自耕自養(yǎng)，創(chuàng)造了“農(nóng)禪合一”的僧伽經(jīng)濟制度，規(guī)定僧眾必須自食其力，全體參加生產(chǎn)勞動，所謂“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將生產(chǎn)勞動納入禪門修行，乃中國僧人之創(chuàng)造，是佛教中國化的一個重要表現(xiàn)。隨著禪宗占據(jù)中國佛教的主體地位，叢林也幾乎成為了佛寺的代名詞。但“農(nóng)禪合一”的原則在以后的歷史發(fā)展中并沒有完全得以貫徹。特別是在一些廣擁寺田的名剎大寺，上層僧侶逐漸貴族化，成為凌駕于一般僧眾之上的特殊階層，日益脫離了生產(chǎn)勞動。即使是在叢林制度創(chuàng)制未久的宋代，僧眾自己開荒的現(xiàn)象也只在小部分地區(qū)實行，并沒有成為當時寺院田產(chǎn)來源的主流[22]73—106。明代這種情況更為突出。寺院對占有的土地一般不直接經(jīng)營，除極個別的例外，絕大多數(shù)采取招佃收租的形式。如南京天界寺在溧陽縣有明太祖朱元璋欽賜的沒官田3990余畝，即全部出租。由于田土肥瘠不等，這些土地被分成上、中、下三等收租。上田每畝科米七斗九升，中田七斗五升，下田七斗二升，“各佃自運付本寺交納”[16]55。但對于小型寺院來說，經(jīng)濟力量薄弱，香火一般不盛，大多也無廊房出租收入，不多的田產(chǎn)是其主要收入來源。如果租佃于民戶，無論是采取分成制還是定額制，民戶都要分割一部分，再加上要承擔賦稅，到頭來寺院已經(jīng)所剩無幾，根本難以維持其正常開支。在這種情況下，僧眾親自耕作，實是無奈之舉，也幾乎是唯一的選擇。高陽龍泉寺即是僧眾直接經(jīng)營的一個例證。
再則，碑記提供了明代小型寺院土地買賣的史實。
龍泉寺在基本能維持僧眾日常生活后，“買牛力耕，有馬代步，仍得滋息之利”[1]。牛馬供鄰寺民戶使用，收取一定的費用，也成為寺院收入之一。從“滋息之利”來看，甚至不排除龍泉寺也從事著高利貸經(jīng)營。高利貸在中國古代佛寺中十分普遍，龍泉寺大概也未能例外，否則僅憑數(shù)十畝租來的土地，沒有其他額外的經(jīng)營，很難達到“日用漸裕，積有白金□斤余” [1]。文上人在財力豐贍的情況下，開始大興土木，進行寺院的重建。為了得到大木，甚至遠至今山西靈丘，雖然主要是因為華北平原地區(qū)森林砍伐殆盡，無巨木可用，但也從一個側(cè)面說明此時龍泉寺的經(jīng)濟勢力已不可小覷。在數(shù)年中，文上人相繼建造了佛殿、僧舍、伽藍祖師堂、山門等，寺院初居規(guī)模。
“崇垣之外，繞植榆柳，內(nèi)隙地仍
中國古代寺院經(jīng)濟中，從內(nèi)部所有權(quán)來看主要包括兩類：僧眾個人的私有經(jīng)濟和屬于寺院的集體經(jīng)濟。寺院的集體經(jīng)濟，即所謂“常產(chǎn)”，為寺院的公產(chǎn)，主要用作寺院的焚修和僧眾的口糧。龍泉寺重修碑文中沒有提及受賜，也沒有提及檀越捐贈，這些常產(chǎn)田的獲得方式應是購買。隨著龍泉寺經(jīng)濟實力的增長，文上人將起初承租的土地，購買了下來，轉(zhuǎn)為了寺院常產(chǎn)。
魏晉唐宋時期，寺院田產(chǎn)的來源主要是帝王和官宦鄉(xiāng)紳等的賞賜、施舍。但中唐以后，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達，寺院田產(chǎn)不少是通過買賣的方式獲得的，特別是在商品經(jīng)濟大發(fā)展，開始出現(xiàn)資本主義萌芽的明代表現(xiàn)愈益突出，雖然數(shù)量和在寺田中所占比例可能并不是很大，但體現(xiàn)出一種社會趨勢和新的動向。作為佛寺常產(chǎn)的土地，法律上規(guī)定不許買賣，明洪武十五年（1382）敕令，“天下僧、道的田土，法不許買。僧窮寺窮，常住田土，法不許賣。如有似此之人，籍沒家產(chǎn)” [16]52 。其制度規(guī)定實際上淵源有自，源自于北宋。《宋史·食貨志》云：“時又禁近臣置別業(yè)京師，及寺觀毋得市田。”[23]4164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113“仁宗明道二年八月”條記載，殿中侍御史段少連上奏：“頃歲，上御藥楊懷德至漣水軍，稱詔市民田三十頃給僧寺。按舊例，僧寺不得市民田。請下本軍還所市民田，收其直入官。”[24]2632但自唐宋以來洶涌澎湃的商品浪潮沖擊下，使寺院也難以置身世外。雖然有朝廷的敕令，也根本無濟于事，宋代時已出現(xiàn)“寺觀稍益市田”的現(xiàn)象[23]4164。明代時，洪武詔令在現(xiàn)實中同樣也成為一紙具文，寺院土地買賣現(xiàn)象并不鮮見，大型寺院有之，經(jīng)濟力量薄弱的小型寺院亦有之。高陽龍泉寺《重修碑記》提供了這方面的例證。高陽龍泉寺購買土地的例子，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當時寺院土地買賣的常態(tài)化。
明王朝之所以禁止寺院購買土地，一方面是為了保證佛教寺院作為佛門凈地的純潔性，使其不至于為世俗所染，但主要還是出于經(jīng)濟方面的考慮，即防止寺院經(jīng)濟的惡性膨脹。明洪武二十七年（1394）規(guī)定：“欽賜田地，稅糧全免。常住田地，雖有稅糧，仍免攤派，僧人不許充當差役。”[16]雖然與唐之前相比，明代寺院大多需要承擔賦稅，經(jīng)濟特權(quán)有所削弱，但僧人不承擔徭役，而且寺院常被特許免征徭賦，甚至徭、賦全免，這對一般民眾仍是很有吸引力的，故寺院像前代一樣成為逋亡之淵藪。明成化年間，倪岳在奏疏中已談到當時“其軍民壯丁私自披剃而隱于寺觀者，不知其幾何”[25]。故朝廷官府對寺院經(jīng)濟規(guī)模也加以限制，如景泰三年（1452），“令各處寺觀田土，每所量存六十畝為業(yè)，其余撥與小民佃種納糧”[26]。限制每寺寺田60畝為額，其執(zhí)行力度在現(xiàn)實中必然大打折扣，但在明王朝的抑制措施下，寺院經(jīng)濟惡性發(fā)展的勢頭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遏制。有學者注意到，雖然明代個別寺院在個別時期能占有一定可觀數(shù)量的土地，但經(jīng)過歷朝不斷瓜分和限制，它們一般都只是擁有幾十畝土地的小土地所有者，還有相當一些寺院甚至寸土全無[27]18，明代寺院很少可能發(fā)展成為大土地所有者，寺院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得到了有效抑制[27]19。龍泉寺常產(chǎn)只有50畝，固然是由于其經(jīng)濟能力有限，無力購買更多的土地，但也當與明王朝統(tǒng)治者大力限制寺院經(jīng)濟的背景密切相關(guā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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