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仲明+馬玲麗
摘 要:知青一代有強烈的身份認同意識。在一定程度上,知青文學參與了這一身份的建構。知青作家通過傷痕/苦難敘事和理想/英雄敘事,建構起知青的基本身份特征。知青身份建構是知青作家在面臨現實和文化困境時,尋求自身同一性和社會同一性的結果,與時代文化也有密切聯系。知青身份認同帶有遮掩性和強烈的功利性需求,無法形成真正的自我認知,在時代環境變化后最終只能走向潰散。身份認同意識對知青作家的創作具有深刻的影響:一是促進了知青作家的文化身份自覺,意識到新文學對傳統和民間的疏離和偏執,開啟了“尋根文學”;另一方面,受社群文化的封閉性和排他性影響,創作視野不夠開闊,思想高度有較大欠缺。
關鍵詞:知青作家群;身份認同;知青文學
作者簡介:賀仲明,男,暨南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馬玲麗,女,南京曉莊學院文學院副教授,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7)03-0105-06
近年來,關于知青運動和知青作家的研究成果豐碩,但從身份認同角度來考察也許具有獨特的新意。身份認同理論是近年來興起的西方社會學理論,以阿爾弗雷德、埃里克森、吉登斯、泰勒等為代表的學者們,深入關注處在高度體制化的現代性情境中的人特別是青少年的成長和發展問題,考察青少年在進入社會過程中的復雜心理狀態,以及社會與這種心理之間的互動關系。知青作家的生活和創作都密切關聯著其成長和發展過程,與其身份認同有著非常復雜而深刻的關系。
廣義說,“知青”包括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開始,自愿或被迫從城市下放到農村或建設兵團務農的年輕人。但由于大規模的知青運動興起于1968年到1975年,因此一般的知青概念都指稱這一群體。這些人曾是紅衛兵運動的參與者或見證者,之后,他們被集體安排進入鄉村,在那里度過了數年至十數年不等的時光,“文革”結束后才完全回城。由于錯過了最好的教育時光,許多知青在之后的中國改革中沒有得到很好的境遇,但這一群體的自我認同意識特別強烈,對他們來說,是否當過知青,已經成為具有相互關聯的重要標識。“‘您哪屆?‘六六。您呢?……陜北,延安。這就行了。我們大半身世就都相互了然。這永遠是我們之間最親切的問候和最有效的溝通方式,是我們這代人的專利。”[1](P122)在三十多年之后的今天,當年的知青們大多已經年過花甲,他們仍然經常舉行紀念活動,以驕傲的口吻回顧這段獨特的生活經驗和身份記憶。
這一身份當然首要來源于他們獨特的生活經歷,但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盛極一時的知青文學也提供了特別的貢獻。換句話說,那些具有知青身份的作家,在知青文學中表述了他們的獨特經歷和感受,對這一群體進行了深刻的塑造,強烈地促進了他們的自我認同意識。如趙園曾說,“五四時期過后,難以找出足以與之相比擬的生動地展示一代人文化姿態的表述行為”[2](P193),社會對知青一代的認知,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知青作家不厭其煩的自我建構,來自于知青作家具有強烈自傳色彩的文學故事。據姚新勇對20余種刊物在1977至1989年間發表知青題材作品的統計數據,知青文學在1979至1982年經歷了一個寫作高峰,此后逐漸衰退。[3](P77)這股創作潮流恰好出現在知青返城的最初四年間,它們都一致地以回憶方式記敘知青歲月中的種種遭遇和經歷。它們是“關于一個集體過去全部認識 (實物的、 實踐的、 知識的、 情感的等)的總和”[4],是一次社會學意義上的集體記憶構造。
事實上,知青作家大多具有這方面的明確自覺。如梁曉聲說“我們是獨特的一代”[5](《題記》),稱自己創作知青小說的目的是“歌頌一代知青”,給他們“樹一塊碑”“加一塊磚”,因為“被卷入這場運動前后達十一年之久的千百萬知識青年是極其熱情的一代,真誠的一代,富有犧牲精神、開創精神和責任感的一代”[6]。曉劍也聲稱,“我在寫下每一個字時,想到的都是我們這一代人”[7](P246)。他寫《中國知青秘聞錄》是為了“尋找一下眾多的被文學長廊淡漠、冷落和遺棄了的知青弟兄們”[8](序,P2)。進入新世紀,作家們集體代言的意識依然強烈,鄧賢《中國知青夢》的創作,同樣是為了懷念那個年代的“我們”:“這是一本屬于我們自己和那個時代的書。謹以此書,祭奠所有在輝煌的噩夢中悄然死滅的青春,謹以此書,獻給所有留在昨天和走進今天的同齡人。”[9](《題記》) 可以說,作家們的知青文學創作,基本上不是作為單個個體在寫作,而是自覺承擔群體代言人的角色。他們所完成的也不只是自我,而是一個群體形象的塑造。
具體說,知青作家所完成的知青群體塑造具有以下特點。
其一是傷痕/苦難意識。傷痕/苦難意識滲透在幾乎所有的知青文學中,但最集中的體現還是在1980年前后的“傷痕文學”潮流中。以《生活的路》《萱草的眼淚》《楓》《聚會》《一個冬天的童話》《我們這一代人》《我曾經在這里生活》《西望茅草地》等為代表的知青文學作品,通過回憶或者重返“故地”,對下鄉經歷,不約而同地發出青春被耽擱、理想受愚弄、真誠被欺騙、人格受侮辱、精神遭摧殘、生命遇毀滅的痛苦哀述,營造出苦難性質的集體記憶。它們是時代傷痕文學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其二是理想/英雄意識。在集中的苦難傾訴之后,知青文學的創作基調有明顯的改變。大致以1982年為界,以“悲壯青春”為主題的知青敘事進入讀者的閱讀視野,它們以悲壯的情調、傳奇的色彩和張揚的理想精神,對知青的集體記憶進行了再度書寫。梁曉聲的《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風雪》,孔捷生的《南方的岸》《大林莽》,曉劍的《世界》等是其中的代表作品。它們往往將人物置于鬼沼、荒原、莽林、暴風雪等生存絕境處,凸顯出知青主人公們的正義、奉獻、犧牲、崇高等優秀品質,從而使讀者震撼于他們英雄受難的獻身姿態,在對“苦難”的巔峰體味中樹立起“知青精神豐碑”。[10]這些作品的問世,特別是它們部分被改編成影視作品,在社會上產生了熱烈反響,進一步確立了社會對知青一代的價值認知。
值得注意的是這兩種意識之間的復雜關聯和內在轉換。如前所述,苦難意識滲透于所有知青文學中,但至少在早期,它曾與懺悔意識相伴隨。也就是說,早期作家們在敘述其苦難經歷時,會伴隨著一定的負罪懺悔和哀求寬恕姿態,講述他們曾經的紅衛兵經歷對他人的傷害,以及如何為這種歷史重負而焦慮,他們的苦難傾訴在一定程度上包含著向社會換取同情和原諒的意圖。這類作品有《傷痕》《在小河那邊》《楓》《晚霞消失的時候》等。但是,在理想主義和英雄意識的表現中,這種懺悔意識很快消失。這些作品也寫苦難,但是在這里,苦難不再聯系自我責任,而是關聯著自我榮耀。也就是說,苦難也不再是悲戚和過失的體現,而是具有了光榮“洗禮”的內涵——就像曾經廣泛流傳的阿·托爾斯泰的“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堿水里煮三次”名言一樣——它們與其說是痛苦和受難,不如說是鍛煉和凸顯人物過人心智和高傲品格的方式,它們所帶來的不是悲哀,更多的是光榮和驕傲。在知青文學的建構過程中,懺悔的內涵短暫而微弱,理想和英雄的氣質廣闊而深遠,它和傷痕/苦難一道構成了知青書寫的基調,也成為知青身份塑造的最主要特點。
阿爾弗雷德曾說:“身份認同幾乎總是建立在一種對‘集體記憶的呼喚之上。”[11](P3)知青關于下鄉經歷的集體回憶,為身份認同提供了一種非常必要的意義情景,構成認同的基礎。以此為基點,知青文學通過傷痕/苦難—理想/英雄敘事的歷程,不斷強化共同的集體記憶,“賦予其(集體記憶)某種情感和價值意義”[12](P9),最終合成“悲壯青春”這一具有積極意義的社會身份,建立起一套完善的關于自我認知和社會認知的意義系統,源源不斷地為成員輸送價值動力,提供靈魂棲息之地。應該說,知青一代社會身份的建構是成功的,社會對他們的價值認知至今難以超越這個框架,對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社會的文化建構和文學格局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知青作家如此建構他們的群體性身份,有著多方面的原因。最直觀的當然是與他們的現實和歷史經歷有關。他們年齡大體相同,經歷、遭遇也相一致,并且思想也比較單純。因此,他們很容易產生相互的認同,形成群體凝聚力(特別是在精神層面)。特別是“文革”結束后,知青們返回城市,遭遇到共同的現實和精神困境。
從現實層面說,有融入城市的艱難,包括面臨著就業、成家和求學等方面的人生困境。就像王安憶《本次列車終點》所描述的,他們普遍遭遇到現實的困厄,迫切需要獲得社會的接納。更重要的是在精神層面。由于他們普遍有過紅衛兵經歷,當時社會中許多人尤其是老一輩對“喝狼血長大的”知青一代心存責難與疑慮(主要針對紅衛兵經歷),“沒有理由抱怨,只有理由懺悔”“大多數應該永遠驅逐,不得返城”“變相垮掉的一代”“你們這一代應該被永遠釘在中國歷史的恥辱柱上”[13](P616—617),因其有“歷史污點”被當作需要審視的異類。這段歷史記憶是這些人巨大的精神負擔,也是他們最不愿提及的隱秘傷痛。
在如此困境下,很顯然,他們想要迅速被社會接納,就必須對內外裂縫進行修補整合:規劃群體價值內涵,以建立自身過去、現在、未來的合理性和連續性,與社會其他群體和諧相處等。也即是說,“一種共享的/集體的表征,它關乎的是‘你是誰,‘你應該怎樣行事才是恰當的”[12](P4)。在傷痕/苦難—理想/英雄敘事的序列中,知青文學身份建構表現出內在的心理邏輯:用“傷痕述說”獲取了與“文革”受害者的同路人資格,繼而以“青春無悔”確定其情感和價值內涵,最終達成有積極意義的社會認同,彌合自身文化裂縫,建立起社會與個體的同一性。
現實之外,內在的理想主義也對知青的自我建構產生深刻的影響。知青們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文化氛圍中長大,理想主義和集體主義思想是時代給予他們的最基本的心靈滋養,也深刻影響了他們的人生道路和價值選擇。正因如此,對知青文學初期的苦難敘述,一些知青并不認可,所以,在苦難敘述進入一定階段后,一些作家開始了理想和英雄敘事,從而更完整地表達了這一群體的精神欲求。
如果說知青通過“傷痕/苦難敘事”取得了和社會其他成員一致的、進入新時期的“通行證”,知青一代的社會身份尚未明確,那么,知青文學對知青經歷的“理想/英雄苦難”性書寫,有選擇性地遠離殘酷政治斗爭的中心,在與大林莽、沼澤地、暴風雪等自然絕境之處抗爭中,抽象出 “理想”“精神”等人性中積極的品性,“這種品性意味著,不管這個世界如何無聊、讓人沮喪,畢竟會有美好的、珍貴的、值得為之感動的東西存在”[14],這一現象在社會認同理論中被稱為“最大化內群的積極特異性(positive distinctiveness)”[12](P66—67)。知青文學對自身身份的建構,遠離歷史事件本身的是非對錯,用抽象的理想性和精神性彌補了知青人生經歷與文化身份的巨大裂縫,框定了“我們是誰”或者“我們不是誰”的界限。“苦難的一代”“激情的一代”“英雄的一代”躍然而出。
需要指出的是,知青社會身份認同還呼應了當時社會各界“走出文革”的時代共識。長期混亂之后,社會期待的是安寧、回歸,是慰藉,是同情與被同情,而不是反思,不是自我懺悔。因為如果要求反思和懺悔,那么有罪的人太多了。從嚴格自審意義上說,那個時代絕大部分的人都是民族災難的共謀者。也就是說,知青文化身份的建構,符合時代要求的“‘正確的方向”[15](P35—37),那就是與整個撥亂反正的社會環境達成和諧,將知青塑造成奮然覺醒的斗士或逆境中奮起的青年一代,它們契合時代的主流文化潮流。
一定程度上,知青文學所主導的社會身份認同獲得了成功。它幫助許多知青個體尋找到了心靈的依靠和自我信心,也獲得了社會對他們身份的積極認知。在老作家馮驥才《鋪花的歧路》中,由常鳴代表黨向曾經的紅衛兵知青白慧伸出了援救靈魂之手,顯示了上一代人對他們的諒解。現實生活當中,時任中組部副部長的李銳也明確表達了國家對“老三屆”的態度,認為這批人“通過正反兩面的經驗,更加自覺地把個人的命運同黨和祖國的命運連在一起”[16],因而可以委以重任。
從文學層面說,知青的身份認同意識也很好地促進了知青作家的創作。在一段時間內,以知青為中心的文學和影視成為最受社會關注的作品,知青文學、知青作家也成為最具影響力的文學群體,都顯示了這一建構所產生的巨大社會效果。事實上,這一身份意識也對這一群體的創作產生了實質性的內在影響。對自我意識的追尋,強化了作家們的身份特征,讓作家們結合自己獨特的生活和文化經歷,深切思考各種文化關系,并產生了深刻而有效的反思,“尋根文學”是其典型表現。關于尋根文學的概念、范圍有多種理解,但我一直認為,雖然廣義的思想和創作早就存在,但作為一個思潮來理解,它應該是主要由知青作家發起和參與,是具有濃郁的知青文化色彩和創作氣息的運動。知青作家離開城市進入鄉村,在生活上當然是艱難的經歷,但從文化來說卻并非如此。與城市文化在“文革”時的高度單一和逼仄相比,鄉村文化保留著較大的自由度和豐富性,特別是在比較偏遠的地域,它擁有著相對獨立的傳統和更多的地方文化氣息。
如此的文化洗禮,對作家們的人生成長產生了重要影響。許多知青作家都表達過他們對文化和生活的新的感悟。如史鐵生在《我的遙遠的清平灣》里表達的對寧靜、悠遠生活的向往。鄭義感受到的生命之悠遠和依戀:“那里的土地、那里的山水和那里有生有死,至今仍在不斷繁衍著的人們,使你感覺到一種非常真切的深深的生命的依托。”[17]特別是張承志,他插隊的草原生活深刻地影響到他,讓他“找到過至今還感動著、甚至溫暖著自己的東西”[18](《后記》),他后來文學和人生道路的巨大轉變與之有不可分割的關系。而且,它也讓知青作家們深刻領悟到鄉村平淡而又執著前行的歷史,以及其堅韌的文化意義,使他們突破了新文學對傳統/現代、愚昧/文明、落后/先進的認知框架,自覺思考新文學對傳統文化矯枉過正的弊端。韓少功率先提出“文學之‘根應深植于民族傳統文化的土壤里”[19],鄭萬隆、阿城、李杭育、鄭義、王安憶、史鐵生等紛紛響應,試圖從傳統和民間尋找現代社會民族文化和精神重建的歷史依據,從而興起了聲噪一時的尋根文學運動。從根本上說,尋根文學是知青作家鄉村思考的延伸,也可以說,如果缺乏知青作家對自我身份的深刻認知,當代文學對傳統、對鄉村的重新認識也許會更長久地被擱置。[20]也正是因為蘊含有這種獨特的文化認知,知青文學才會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文學中產生那么大的社會影響,并將在文學史中留下自己不可遺忘的位置。
但是,我們也不可忽略強烈的身份認同意識給知青文學創作帶來的負面影響。最顯著的是因社群文化的封閉性和排他性,局限了作家們的創作視野和思想深度。知青文學過多地注視自身,關注其失落的青春,以及理想和激情,卻很少看到同一歷史進程中其他群體更為悲慘的命運。特別是沒有充分關注到知青生活對農村的負面影響,以及負面化的知青生活和人物。在個別作品中,如喬瑜的《孽障們的歌》、張抗抗的《隱形伴侶》等,也書寫過庸常、卑鄙的知青生活,但無論數量還是影響力,都與集體化的悲壯青春敘事完全沒有可比性。事實上,即使是這些對知青負面因素有所揭露和批判的作品,也將罪惡歸結于苦難的命運,表現出過多的同情和包容態度。張抗抗是難得的自覺偏離知青中心敘事、致力于人性批判的作家,但從《隱形伴侶》“以惡抗惡”生存哲學的微妙的體諒中,同樣也能感覺到這種批判的遲疑和困惑。對此,一位知青學者不無悲哀地說:“知青作家始終沒有像西方現代青年厭惡戰爭那樣去厭惡這場上山下鄉運動,沒有對它的反動本質給予充分揭示,實在是令人失望的。”[21]
知青身份是紅衛兵身份的延續,也就是說,要再現知青一代的成長歷程,紅衛兵經歷應該構成重要的敘事起點,但狹隘的群體認同卻將之抹殺,將記憶停滯在農村或兵團生活,從而使知青題材的文學創作缺乏“前傳”,時時有“欲言又止”的尷尬,情節和人物難以充分展開,影響作品的深度與廣度。知青文學的懺悔敘事中,人物的過去只是作為自我救贖和辯解的前提,或者說,它自我辯解的部分被擴大了,自我反思的部分卻被弱化了,讀者看到的是不充分的人,是缺失過去的人。老鬼的《血色黃昏》是少見的全景式展示從紅衛兵到知青的生命流程的作品,寫盡了一代人真實的血淚史,出版后好評如潮。盡管如此,主人公在長達八年的時間里不屈不撓的伸冤行為,仍然是受害者向體制尋求庇護和認同的心態,極大地淡化了批評色彩。所以,從根本上說,知青的社會身份認同并非深刻理性思考、深度靈魂剖析的結果,相反,因遮掩“不光彩”的過去,祈求社會接納的功利性需求,使認同背后隱藏著深刻的虛妄和軟弱,未能形成真正成熟而獨立的主體意識。這決定它是不可能真正持續深刻地發展的。
潰散很快到來。身份認同的自我缺失是關鍵內因,而逐漸發展和開放的社會文化則成了導致認同潰散的重要外在背景。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之交和八九十年代之交的中國社會,經歷了幾次斷裂性巨變,歷經政治的、文化的、經濟的多重變奏,理想精神被嚴重腐蝕,取而代之的是物質實用主義文化,社會時空的連續性被打亂,人們關于過去、現在和未來的認識格局被不斷打破,革命政治話語轟然坍塌,與之相適應的是人們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的重大改變,社會價值標準趨向多元化,蒙在歷史上的各種面紗被漸次揭開,真實開始裸呈出來。在這樣的語境中,建立在政治神話之上的知青的社會身份,已經很難再保持其相對的統一性和和諧性。知青作家們苦心構筑的“英雄”“理想”等價值話語,逐漸顯示出荒誕性。當初的神圣,現在成了嘲弄;當初的犧牲,現在成了玩笑。這一切,決定了知青書寫只能最終走向建構的反面——對自我的解構,并走向集體的潰散。
事實上,以“苦難”“悲壯”為中心價值的知青的社會身份認同,只在1980至1982年這個時間段里保持了大體上的統一性和延續性,經歷了短暫的認同和諧之后,從1983年始便迅速走向分裂和潰散。最顯著的表征是知青題材文學作品的數量急劇下降。經歷傷痕和反思的喧囂之后,知青作家的創作生命迅速地走向凋零,阿城、馬原、孫甘露、李杭育、鄭萬隆、陳村、朱曉平、孔捷生、張蔓菱、葉辛、曉劍、竹林、禮平等曾在八十年代前中期文壇活躍一時的作家,進入到九十年代后基本處于停筆狀態。張承志、史鐵生、王安憶、韓少功等是知青作家里成就最大的,但支撐他們走得更深更遠的是主要來自宗教、哲學、民間文化、城市文化中的精神資源,而非知青經驗。而另一個不那么顯著卻更深刻的表征則是文學書寫內在的自我顛覆。也就是說,進入到八十年代末之后,知青文學中出現了一種具有強烈反諷和自嘲色彩的創作,它不只是顛覆了理想主義和英雄書寫,而且更致力于還原知青生活的庸常化,揭示知青生活的陰暗面和卑微面。較早如李曉的《屋頂上的青草》《浪漫主義者和病退》、老鬼的《血色黃昏》等作品,充分還原知青生活的庸常化,稍后有李銳的《北京有個金太陽》《黑白》等作品,更以充分的個體化書寫力圖揭示知青運動的虛妄和對人心靈的異化。這些作品構成近年來知青文學不可忽略的一部分,也在根本上解構了之前知青文學建構起來的群體身份特征。
知青身份從建構到潰散,是時代多種因素的產物,雖然存在著許多虛妄和缺憾,但并不能斷言其毫無意義。它包含著知青一代對自身、時代、歷史的緊張的思考和求索,而每一次得與失、成與敗、聚與散,都意味著思考的新起點。從這個意義上說,潰散并不意味著結束,而是新的開始。知青作家亦在對自身命運之痛的深切體驗中,在價值破碎與重鑄之間的上下求索中,在不斷與自我和外界的對話中,逐漸走向成熟和睿智。進入到新世紀之后,韓少功、王安憶、張承志、史鐵生、李銳等知青作家的創作又有了很多新突破,昭示著知青文學創作面向未來而敞開,具有無限可能性。這一點,正如張抗抗所說,“所謂的知青題材小說,不僅沒有窮盡,也許才剛剛開始——那是由于我們對自己和歷史的認識,始終在尋找新的起點”[22]。
參 考 文 獻
[1] 金大陸:《苦難與風流》,上海:上海科學院出版社,2008.
[2] 趙園:《地之子》,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3] 姚新勇:《主體的塑造與變遷——中國知青文學新論(1977—1995年)》,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00.
[4] 艾娟、汪新建:《集體記憶:研究群體認同的新路徑》,載《新疆社會科學》2011年第2期.
[5] 梁曉聲:《年輪》,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94.
[6] 梁曉聲:《我加了一塊磚》,載《中篇小說選刊》1984年第2期.
[7] 曉劍:《血色》,蘭州:敦煌文藝出版社,1996.
[8] 曉劍:《中國知青秘聞錄》,北京:作家出版社,1993.
[9] 鄧賢:《中國知青夢》,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09.
[10] 蔡翔:《對確實性的尋求——梁曉聲部分知青小說概評》,載《當代作家評論》1985年第6期.
[11] 阿爾弗雷德·格羅塞:《身份認同的困境》,王鯤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
[12] 邁克爾·A. 豪格、多米尼克·阿布拉姆斯:《社會認同過程》,高明華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
[13] 者永平:《那個年代中的我們》,呼和浩特:遠方出版社,1998.
[14] 劉小楓:《關于“四五”一代的社會學思考札記》,載《讀書》1989年第5期.
[15] 查爾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現代認同的形成》,韓震等譯,北京: 譯林出版社, 2001.
[16] 忻劍飛:《承先啟后這一代——有感于〈起用一代新人〉》,載《讀書》1986年第8期.
[17] 鄭義、李銳等:《地方色彩與現代意識——山西作家七人談》,載《文學自由談》1988年第1期.
[18] 張承志:《老橋》,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4.
[19] 韓少功:《文學的“根”》,載《作家》1985年第4期.
[20] 賀仲明:《“歸去來”的困惑與彷徨——論八十年代知青作家的情感與文化困境》,載《文學評論》1999年第6期.
[21] 王安憶、陳思和:《兩個69屆初中生的即興對話》,載《上海文學》1988年第3期.
[22] 張抗抗:《時不時回頭看看》,載《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03年第9期.
[責任編輯 馬麗敏]
Abstract: Social identity is an important phenomenon in literature of the educated youth. The narrative evolution from scar to ideal and to hero, constructs the educated young generation positive significance of social identity. The goal of identity is to solve their real material and cultural dilemma. Because it combines strong utilitarian demand, or the value is false and weak, and unable to form the real thoughts, it has to go to pieces in final. Identification consciousness influences their literary creation: one is to propel the identity consciousness of the youth, realizing the alienation and stubbornness of the new literature from tradition and folk art, and starting “root searching literature”; the other is the limitation of creation view and lack of high level of thinking due to the closeness and exclusiveness of community culture.
Key words: educated young writers, Identity, literature of educated you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