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越
關于中國人的來歷,存在兩種針鋒相對的理論,彼此間爭論不休。
1971年7月的某一天,一個名叫克里斯·斯特林格(Chris Stringer)的英國人開著一輛破車行駛在法國的高速公路上。他剛剛年滿24歲,是英國布里斯托大學(Bristol University)人類學系的在讀博士生。他想弄清楚現代歐洲人都是從哪里來的,便申請了一筆經費,去歐洲各大博物館收集古人類化石證據。

1.因紐特人在雕刻象牙 (攝于1990年)2.澳大利亞原住民 (攝于1885年)

3.非洲埃塞俄比亞原住民哈默人
這筆經費為數不多,勉強夠他4個月的伙食費開銷。為了省錢,他決定開自己的車上路,還經常在路邊搭帳篷過夜,或者干脆就睡在車里。路過比利時的時候他甚至在流浪漢收容站過了一晚上,因為那里可以讓他洗個澡。他還曾兩次遭遇搶劫,所幸記錄數據的筆記本沒有丟失。
就這樣,他用了4個月的時間訪問了10個歐洲國家的人類學博物館,收集到了當時最全的古人類頭骨化石數據。然后他用打卡的方式把這些數據輸入計算機,讓機器來告訴他答案。要知道,那時候一臺計算機有好幾間房子那么大,互聯網更是聽都沒聽說過,他就是在如此簡陋的條件下開創了用電腦和大數據方式研究人類進化的先河,現在想來堪稱壯舉。
一個古人類學家,為什么不去考古現場挖土,而是選擇去博物館收集資料呢?這就要從當時歐洲人類學研究的狀態說起。前文說過,因為科技水平相對發達,歐洲一直是古人類學研究的前沿地帶,歐洲大陸挖掘出的古人類化石數量最多,保存質量也最高。除了前文提到的尼安德特人和克羅馬農人之外,1907年在德國的海德堡發現了一個人類下頜骨化石,和尼安德特人的不太一樣。后來人們又在歐洲多個國家發現了類似的化石,它們被歸為一類,學名叫海德堡人(Homo heidelbergensis)。從形態上看,海德堡人應該是比尼安德特人更加古老的一個人種,但兩者之間的關系并不清楚。
1921年,歐洲人類學家又在贊比亞的布羅肯山(Broken Hill)發現了一種新的人類化石,看上去和海德堡人很相似。因為贊比亞在獨立前的原名是北羅得西亞,因此歐洲人將這種化石命名為羅得西亞人(Homo rhodesiensis),我們可以近似地將其看作生活在非洲的海德堡人。
如果再加上在亞洲發現的直立人,當時已經發現了至少5種古老型人類,他們全都生活在距今200萬年以內,比在非洲發現的南方古猿化石要年輕得多,屬于人類進化的晚期,全都可以被劃入人屬(Homo)的范疇。科學家們猜測,人類的祖先雖然誕生在非洲,但很早就離開家鄉遷徙到了歐亞大陸,逐漸進化成了很多不同的人屬成員。如今這些成員都已滅絕,人屬里就只剩下我們這一群孤零零的智人(Homo sapiens)了。
這些古老型人類當中,究竟是誰最終幸運地進化成了現代智人,其余的又是因為何種原因被淘汰出局的呢?這就是當時歐洲古人類學家們最關心的話題,他們尤其想知道自己是怎么來的,歐洲人的直系祖先到底是誰。
想象一下,如果現代人相當于成年人,古老型人類相當于小孩,那么只要在小孩長大成人的過程中每天采一次樣(比如每天拍一張照片),就可以準確無誤地判斷出哪個成年人是從哪個小孩子開始長起來的,這就是經典達爾文主義為我們描繪的進化圖景。這一派學者都相信,進化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只要找到足夠多的化石,就能拼接出人類的整個進化史。
但是,隨著化石樣品越積越多,這個理論遭到了懷疑。人們發現化石并不像經典達爾文主義預言的那樣隨時間一點一點地勻速進化,而是在很長時間內基本保持不變,然后突然在很短的時間里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舊物種大批消失,新物種迅速涌現。地球上曾經發生過至少5次這樣的大變化,每一次都造成了至少75%的物種滅絕,史稱“物種大滅絕事件”(Mass Extinction Event)。最近的一次發生在6600萬年前,直接導致恐龍從地球上消失,原本被恐龍壓制的哺乳動物趁機興起,迅速占據了恐龍留下的生態位,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霸主。

2.美國古生物學家尼爾斯·艾爾德雷格3.英國人類學家克里斯·斯特格林
從某種意義上講,作為哺乳動物中的一員,我們必須感謝這次物種大滅絕事件,否則地球上很可能就不會出現人類了。
化石研究結果還顯示,即使在物種大滅絕事件之間,物種的進化也都遵循這種間斷性跳躍發展的模式,而不是勻速的漸進演化。為了解釋這個現象,美國古生物學家尼爾斯·艾爾德雷格(Niles Eldredge)和史蒂芬·杰·古爾德(Stephen Jay Gould)共同提出了“間斷平衡”(Punctuated Equilibrium)理論。該理論認為,如果生活環境相對穩定的話,那么物種傾向于保持不變,因為沒有發生變化的動力。一旦環境發生改變,更加適應這一變化的新物種就會在很短的地質時間段內突然出現,然后迅速達到新的平衡態,并維持下去。
這個理論目前尚有爭議,但支持者越來越多了。該理論對于人類進化研究所做的最大貢獻就是解釋了“缺環”的原因,早期人類學家相信從猿到人是一個漸變的過程,每一點微小的變化都應該在化石上留下證據。誰知挖掘出來的大部分古人類化石都可以被分成幾個大類,比如南方古猿和直立人等等,每一大類的化石都是突然出現的,然后就基本保持不變,有的甚至可以在上百萬年的時間段內都不發生顯著變化,非常符合“間斷平衡”理論的預言。
但是,這樣一來就給考古學家研究人類進化史帶來了很大的麻煩,因為不同的古人類之間的進化關系變得難以確定了。
必須指出的是,“間斷平衡”理論并沒有否定達爾文進化論,只是對進化論所做的一個重要補充而已。但這個理論意味著各個古老型人種之間的相互關系不再像經典達爾文理論預言的那樣可以輕易地推斷出來了,它們在進化史上的先后順序也不再那么容易地被看出來。于是,人類學家們只能退而求其次,通過分析不同人種之間共有特征的多少來決定它們之間的遺傳關系,再通過它們和現代人骨骼形態的相似度來推斷進化過程的先后順序。
舉個例子:自行車、汽車、飛機和火箭都可以被歸為交通工具,如果要進一步分類的話,我們可以按照“是否有發動機”這個特征把自行車首先分出去,然后再根據“是否會飛”這個能力把汽車再分出去,最終剩下的飛機和火箭相互關系最近,可以歸到“飛行器”這個大類中。
古人類學家們所要做的就是類似這樣的事情。不過,早年的古人類學研究方法相對原始,往往是挖出化石的人憑經驗去做判斷,即使測量也只測少數幾個指標,缺乏全面的橫向比較。這個方法顯然很難避免研究者個人主觀因素的影響,得出的結論往往摻雜著太多的個人偏見,不夠客觀。
斯特林格最先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決定利用計算機來輔助人腦做判斷,盡可能地減少因偏見導致的誤判。計算機分析需要大量的優質數據,而當時歐洲各大博物館均收藏了不少古人類化石,于是斯特林格挨家挨戶地訪問了這些博物館,用相同的方法測量了這些頭骨化石的各種相關數據,建立了一個到那時為止最全的人類化石數據庫。然后他又求助于一位美國人類學同行,獲得了當代不同族群成員的頭骨數據。他把這些數據輸入計算機,花了兩年多的時間進行分析,結果表明尼安德特人和現代歐洲人之間的關系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么特殊,尼人和歐洲人、非洲人、愛斯基摩人和澳大利亞土著等等各種現代人之間的距離都差不多,這說明尼安德特人不是現代歐洲人的直系祖先,而是一個進化死胡同。
不但如此,斯特林格還發現世界各地挖掘出來的具備智人特征的人類化石(比如克羅馬農人和奧瑞納人)全都和真正的現代人更相似,都有著細長勻稱的身體構造、細小的牙齒、低眉骨、圓額頭、下巴頦突出、顱骨壁較薄等特征。相比之下,目前挖掘出來的所有的古老型人類化石(比如尼安德特人或者直立人)都有著粗壯笨重的身體構造,牙齒較大、高眉骨、平額頭、沒有下巴頦、顱骨壁較厚等特征,兩者之間的差別非常明顯。他認為這個結果說明所有這些具備智人特征的人都應該被劃入同一個物種,即“人屬智人種”。這個人種包括了當今世界上的所有人,而且無論是黑人白人黃人還是美洲和澳大利亞土著,全都是同一個古老人群的后代。原本生活在世界各地的其他古老型人類則大都走入了進化死胡同,慘遭滅絕了。

冰河時期動物想象圖
有人曾經用“諾亞方舟”或者“伊甸園”來形容這個假說,這兩個詞在這里并沒有宗教含義,而是說所有現代人都是少數幸存者的后代,同時代的其他人都死光了。這個理論明顯是針對庫恩的“多中心假說”而提出來的,后者認為歐亞非這三個大陸的現代人都是由各自大陸上的古老型人類分別單獨進化出來的。斯特林格認為庫恩在做研究的時候帶有個人偏見,所以得出了錯誤的結論。計算機不帶偏見,得出的結果證明庫恩的假說是錯誤的。
斯特林格雖然相信所有現代人都來自同一個地方,但他一直不敢肯定這個“伊甸園”到底在哪里,最終還是非洲發現的新化石為這個問題提供了答案。1967~1974年,路易斯和瑪麗(“露西”化石的發現者)的兒子理查德·利基(Richard Leaky)領導的一個考古隊在埃塞俄比亞的奧莫(Omo)河谷發現了和現代智人非常相似的人類化石,當時的測年結果是13萬年,比在以色列的兩個山洞斯虎爾(Skhul)和卡夫澤(Qafzeh)中所發現的智人化石要早得多。以色列化石的年代大約為距今9萬年左右,但已經是迄今為止在歐亞大陸上發現的年代最早的智人化石了。后來隨著技術的發展,奧莫化石的測年結果被修正為19.5萬年,比歐亞大陸的智人化石早了10萬年。
這批年代較早的智人化石在古人類學界有個更學術的名稱,叫“解剖學意義上的現代人”(Anatomically Modern Human),意思是說他們的骨骼結構已經和現代人差不多了,僅憑化石很難區分,但在其他方面(尤其是智力)則很可能還是和現代智人有很大差異,因此他們也被稱為早期現代人。大約從4萬~5萬年前開始,早期現代人突然發展出了高級的智慧,具備了抽象思維的能力,出現了復雜的社會行為,這些人就是我們,學名叫“人屬智人種智人亞種”(Homo sapiens sapiens),或者也可以簡稱為晚期智人或者現代智人。
理查德·利基因為發現奧莫化石而出了名,但他并沒有停止探索,又于1984年在肯尼亞北部的圖爾卡納發現了一具相當完整的骸骨化石,取名“圖爾卡納男孩”(Turkana Boy)。測年結果顯示,這是個生活在160萬年前的少年,身高達到了1.6米,比非洲能人高出很多。顱容量雖然還是比現代人小不少,但體形修長勻稱,已經沒有多少猩猩的痕跡了,說明這個男孩完全適應了在平原上生活,不再經常爬樹。換句話說,如果給他穿上衣服并戴上帽子的話,這幾乎就是個現代人,不仔細看是看不出差別的。
考古學家們后來在非洲又發現了一大批類似的化石,它們合起來被稱為“人屬匠人種”(Homo ergaster)。匠人生活在距今190萬~140萬年前的非洲,“匠”的意思是他們會制造復雜的石器工具,已經具備了相當高的智力。考慮到“能人”的定義尚存爭議,非洲匠人應該算是地球上出現的第一個毫無爭議的、基本具備人形的物種。

1961年10月10日,英國古人類學家理查德·利基在坦桑尼亞和當地牧民交流
后續研究表明,非洲匠人和亞洲直立人無論是身體形態、臉形樣貌還是制造工具的水平都極為相似,兩者要么屬于同一個物種,要么是從某個非洲祖先分離開來的兩個亞種。后來人們又在格魯吉亞的德馬尼西(Dmanisi)發現了距今180萬年的直立人化石,他們很可能就是不久前剛剛走出非洲的匠人的后代。
根據以上這些信息,斯特林格于1984年在一些專業會議上提出了“晚近非洲起源”(Recent African Origin)假說。這個假說后來被媒體說成是“走出非洲”,但斯特林格不喜歡這個說法,因為化石證據已經證明古老型人類起源于非洲,而且早在200萬年前便已走出了非洲,這是沒有爭議的。斯特林格關注的重點是現代智人的起源,他認為我們都是距今幾十萬年內誕生在非洲的一群早期智人的后代,這群人再次走出非洲,取代了當時生活在世界各地的古老型人種,所以也有人把這個假說叫“第二次走出非洲假說”(Out of Africa II),或者“取代模型”(Replacement Model)。
幾乎與此同時,又有人提出了一個新理論和斯特林格抗衡,雙方從此展開了激烈的爭論,至今仍未終結。
1984年,美國學者米爾福德·沃爾波夫(Milford Wolpoff)、澳大利亞學者阿蘭·索尼(Alan Thorne)和中國學者吳新智共同提出了“多地區進化假說”(Multiregional Hypothesis),向斯特林格發起了挑戰。
“很多中文媒體都把我們提出的這個假說稱為‘多地區起源假說,這是不對的,因為人類起源于非洲是肯定的,原本在世界各地生活的古老型人類也都是從非洲過去的,這個沒有問題。”今年已經89歲高齡的吳新智院士在接受我采訪時開門見山地說道,“我們討論的是現代人的進化問題,和人類起源不是一回事。我們認為現代人是從生活在各地的古老型人類分別進化而來的,至今仍然保留著各個地方的古人類獨有的特征。”
作為多地區進化理論的三位奠基人之一,學解剖學出身的吳新智在國際考古學界享譽盛名。他于1999年當選為中科院院士,還曾經擔任過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的副所長。雖然他年事已高,已經不是每天上班了,但所里至今為他保留了一間辦公室,里面收藏了很多人類頭骨化石的復制品。“東亞地區出土的更新世時期的人類化石有幾個共同特征,比如面部和鼻梁相對扁平、眼眶呈長方形、上門齒呈鏟型等等,這幾個特征在其他地區則非常少見。”吳院士如數家珍地拿起一個個頭骨模型給我講解“多地區進化假說”在化石上的證據,“這說明我們中國人就是在以北京人為代表的幾個東亞直立人支系的基礎上,在中國這塊土地上連續進化而來的,不存在演化鏈條的中斷,其間也未發生過大規模外來人群對本土人群的替代。與此類似,歐洲、非洲和東南亞諸島上的土著也都是從那里的古老型人類進化而來的,各個人群在進化過程中發生過一定程度的基因交流,所以仍然可以被劃歸為同一個物種。”
這個說法聽上去和庫恩提出的“燭臺理論”非常像,但吳院士認為真正的靈感來自魏敦瑞,因為他們的理論和魏敦瑞早年提出的“多中心假說”一樣,都認為各個人種之間存在某種程度的基因交流。“我們的理論相當于在燭臺的每只蠟燭之間加上了很多橫向的連接線,代表不同人種之間的雜交,因此我認為更準確的叫法是‘連續進化附帶雜交。”吳院士對我說。
為什么同樣都是化石專家,面對的也都是同樣的樣本,卻得出了完全相反的結論呢?這里面的原因很復雜,值得我們認真討論。
首先必須承認,利用人類化石來研究人類進化途徑本來就存在很多問題:一來化石稀缺,樣本量太小,很難用化石構建出整個進化鏈條;二來化石分類方法不夠精確,每個人都可以根據自己的偏好選擇不同的分類標準,以此來建立化石之間的進化關系。這就是為什么“連續進化派”會認為東亞古人類化石的某些特征延續到了今天的東亞人,而“取代派”卻認為這些特征是來自非洲的古人類。
換句話說,同一個化石樣本,因為關注的焦點不同、選取的數據不同、采用的標準不同,很容易得出完全不同的結論。這就好比前文舉過的那個交通工具分類的例子,我們既可以按照有沒有發動機來分類,也可以按照有沒有橡膠輪胎來分類,前者把自行車先分了出去,后者卻把火箭先分了出去。到底是發動機重要還是橡膠輪胎重要?誰也說不清,因為這個標準是人為制定的,個人偏好起了很大作用,這就給政治(或者其他因素)干預科學研究創造了條件。
據斯特林格回憶,當年他發表了第一篇論文之后,收到了很多抗議信,其中夾雜了不少言辭惡劣的個人攻擊,甚至他的好朋友也對他惡語相加,認為他的理論是垃圾。反對的人當中,一部分人認為不同人種相互之間的差異巨大,大家不可能來自同一個祖先。另一部分人則不相信人類祖先竟然把世界各地的原住民全部“取代”了,這件事太荒唐了。
如果我們仔細分析一下的話,不難發現第一種反對意見隱含的意思就是:我們不可能和劣等民族是同一家人,這是不可能的。第二種反對意見同樣暗示自己的祖先是文明人,不會像野蠻人那么冷酷無情。
有意思的是,種族主義者以前曾經支持過一個類似的“取代模型”,這就是北美大陸的“土丘之謎”。原來,當初歐洲殖民者占領北美后,發現這里有很多土丘,也就是用泥土建起來的微型金字塔,當地印第安原住民也不知道這些土丘到底是誰建的,它們的歷史便成了一個謎。美國考古學家一直不愿相信土丘是北美印第安人修建的,而是構想了一個遠古時代的高級文明,土丘是由那些高貴的文明人建造的,但后來“野蠻”的印第安人用蠻力打敗了這個高級文明,將其完全“取代”了。可是,當時其實已經有好多證據表明土丘就是印第安人的祖先修建的,只不過年代太久,被當地人遺忘了。美國考古學家們之所以不愿承認這個事實,一方面是因為他們不希望看到自己居住的這塊大陸自古以來就是荒蠻之地,幻想著這里曾經有過一個堪比印加、瑪雅甚至古代歐洲的燦爛文明。另一方面他們也希望這種“取代”真的發生過,這樣就可以為北美殖民者用武力“取代”印第安原住民找到借口。
隨著時代的進步,如今歐美學術界的政治氛圍發生了180°大反轉,任何涉及種族歧視的理論或者言行都會立即遭到抵制,哪怕僅僅是暗示也不行。再加上“取代派”獲得的證據越來越多,斯特林格提出的“晚近非洲起源”假說逐漸得到了越來越多的認同,已經成為歐美科學界的主流理論。支持“多地區連續進化”的人不但成了少數派,而且大都來自發展中國家。于是歐美科學界便指責這些國家的科學家都是民族主義者,他們是為了滿足愛國主義情懷才去支持“連續進化”理論的。
這方面的一個經典案例就是在印尼發現的弗洛里斯人(Homo floresiensis)。根據《自然》(Nature)雜志的報道,一支由澳大利亞和印尼科學家組成的聯合考察隊于2003年在印尼弗洛里斯島(Flores)的梁布亞(Liang Bua)洞穴中發現了一種身高只有1.1米左右的小矮人化石,他們顱容量很小,胳膊也更像猩猩,看上去就像是矮化的直立人,所以又名“霍比特人”。最初的測年結果顯示弗洛里斯人化石的年代是距今1.2萬年,此結果一出立刻引發了巨大爭議,沒人相信這樣一種古老型人種居然在一萬多年前還活著。這個發現對于“連續進化”學派是個嚴重打擊,于是這一派的印尼領軍人物拉迪安·蘇鳩諾(Radien Soejono)和他的合作者特烏庫·雅各布(Teuku Jacob)便發表文章認為這不是一個新人種,而是得了某種病的現代智人。
蘇鳩諾和雅各布屬于少數幾位可以自由出入總統府的印尼國寶級科學家,兩人都是從日據時期過來的,對印尼的殖民歷史非常敏感,所以兩人都對西方人來印尼挖化石很不滿,導致歐美考古學界多年來一直躲著印尼,生怕惹麻煩。兩人還運用手中掌握的權力打壓印尼國內的年輕一代考古學家,因為后者大都支持“取代說”。弗洛里斯人化石被發現后,雅各布用行政手段將化石強行收走,后來迫于國際學術界的抗議,這才不情愿地將其歸還,但還回來的化石損壞嚴重,很多地方都有重新黏合的痕跡。
在雅各布的暗中操縱下,印尼政府于2005年頒布禁令,禁止外國科學家進入梁布亞洞穴,直到雅各布去世后這項禁令才被解除。后續研究結果顯示,弗洛里斯人確實是一個全新的人種,很可能來自100萬年前遷徙至此的直立人。因為島上資源匱乏,這群人迅速矮化,最終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類似這樣的“孤島矮化”事件在歷史上發生過很多次,一點也不奇怪。
2016年,新的測年實驗否定了以前的結論,弗洛里斯人早在5萬年前就已經滅絕了,這一時間點恰好和現代智人進入印尼的時間相吻合,所以他們有可能是被現代智人殺死的。類似的事情在歐洲也發生過,尼安德特人的滅絕時間也和現代人進入歐洲大陸的時間相重疊,也有可能是被后者殺死的。
2017年,新的化石研究又否定了此前關于弗洛里斯人來源的結論。澳大利亞學者借鑒了斯特林格的思路,用計算機分析了弗洛里斯人的骸骨化石,杜絕了人為因素的影響,最后得出結論說弗洛里斯人不太像是亞洲直立人的后代,而更像是從非洲能人直接進化而來的。
從這個例子可以看出,人類起源是目前國際上相當活躍的一個研究領域,新發現層出不窮。但起碼從現在收集到的證據來看,目前國際上大部分學者傾向于認為弗洛里斯人是一個全新的古老型人種,他們并沒有變成現代人,而是走進了進化的死胡同,他們的存在為“取代模型”提供了新的證據。
中國也和印尼一樣,被一部分西方學者當成了政治干預科學的例子。“中國科學家不愿相信人類來自非洲,他們希望什么東西都是中國的。”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西方考古學家曾經這樣評價。
我在采訪過程中聽一位考古學家說過這樣一個例子,當年有一位省委書記指示考古學家“點一把火”,想辦法證明在當地發現的一處古人類遺址有用火的跡象,這樣就可以為該省增光,順帶吸引游客。
不過,我采訪到的絕大部分中國學者均否認自己受到了某些非科學因素的影響,比如吳新智院士就堅信“多地區連續進化”學說是有科學根據的,在化石和石器等方面均有過硬的證據。
下面就讓我們仔細分析一下雙方的證據,把科學的問題還給科學。
兩派爭論的焦點是人類化石的解讀方式,尤其是頭骨化石,更是存在多種分析方法。斯特林格用計算機分析法把頭骨的一些可測量性狀進行了統計分析,而吳新智則更強調那些非測量性狀,比如眼眶和門齒的形狀等等。他曾列出過23項中國人獨有的解剖學特征,以此來支持多地區連續進化理論。
對于這些證據,“取代派”并不否認,但提出了不同的解讀方式。他們認為這是趨同進化的結果,也就是說,中國獨特的自然環境導致所有生活在這里的人都不約而同地演變成了某種特殊的模樣。比如,已知高鼻子可以為吸進去的冷空氣加熱,歐洲氣候寒冷,所以歐洲人都是高鼻子,赤道非洲氣候炎熱,所以非洲人都是扁鼻子。相比之下,中國中原地區緯度適中,不冷不熱,所以在這里生活的人都進化出了高度適中的鼻子。這不是進化連續性導致的,而是環境使然。
為了驗證這個說法,我專程去長春采訪了中國體質人類學專家,吉林大學邊疆考古研究中心主任朱泓教授,他認為“取代派”的這個解釋在某些性狀上是說得通的,但在另外一些性狀上卻很難成立。比如鏟形門齒(即在門齒的后面有個凹槽,像個鏟子)這個性狀,在他們研究所收集的兩萬多例古人類骸骨當中,除了新疆地區挖掘出來的之外,只要有牙的,百分之百都是。另據統計,現代中國人當中有80%~90%的比例也是鏟形門齒,相比之下,歐洲人只有10%是鏟形門齒,非洲人的比例也只有15%,均屬于少數。
“我真的想不出中國的生活環境中有哪個因素會讓所有生活在這里的人都必須有鏟形門齒,非鏟形門齒的人就很難生存下去,只能被淘汰。”朱泓對我說,“我認為對這個現象最好的解釋就是,鏟形門齒遺傳自中國的古老型人種,是他們把這個性狀傳給了現代中國人。”
鏟形門齒確實是“取代派”的一個很難越過的坎,但這一派也不是全無應對。科學家發現,一種名為“人類外異蛋白受體”(Human Ectodysplasin Receptor)的蛋白質在不同人類種族中具有不同的特性,大部分東亞人體內攜帶的都是EDAR370A這種突變體,該突變發生于大約3萬年前,符合取代模型的預言。2013年,有人將這種突變體對應的基因轉入小鼠中,發現小鼠的體毛變粗了,說明這個基因突變很可能就是東亞人頭發為什么又粗又硬的原因。更有趣的是,這個基因還和牙齒的形狀有關,很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基因突變才使得中國人都有鏟形門齒的。
換句話說,東亞的自然環境選擇了又粗又硬的頭發,鏟形門齒只是這個選擇的副產品,因為同一個基因具有兩種不同的作用。當然了,這個解釋還有待進一步研究才能確認,但起碼雙方在這個問題上各自拿出了有一定道理的科學證據,而不是互相指責對方政治不正確,這就是進步的體現。
不光是化石的形狀可以用來討論,就連化石的分布也是很重要的證據。“取代派”最常用的一個證據就是中國在距今4萬~10萬年這段時間內的人類化石非常稀少,他們認為這個事實說明11萬年前開始的末次冰期導致中國本土人口急劇減少,甚至瀕臨滅絕。于是,當來自非洲的現代智人于4萬~6萬年前遷徙到中國境內時,看到的是一個幾乎無人居住的空曠大陸,“取代”沒費吹灰之力就完成了。
我就這個問題專門采訪了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的高星研究員,他認為這個說法是不對的。“過去中國的考古科學不發達,人類化石出土的非常少,所以才會給人以4萬~10萬年人類化石空白期的印象。如今大家都開始重視考古學研究了,出土的化石越來越多,像黃龍洞人、柳江人、道縣人和田園洞人等等古人類化石遺址都處于這一階段。”高星對我說,“這些新出土的化石填補了中國考古學的空白,證明這段時間內中國這塊地方是有人居住的。”
除此之外,高星還對末次冰期的影響提出了質疑。“末次冰期大約開始于11萬年前,但直到大約7萬年前才真正冷下來,其對世界各地氣候的影響程度是很不一樣的,比如中國就沒那么嚴重,不至于把東亞直立人都滅絕了。”高星對我說,“研究顯示,至少在中國的南部和中部地區不存在典型的冰川遺跡。再說了,生活在那里的大熊貓都挺過來了,人沒有理由挺不過來。”
高星的專業是舊石器研究,目前擔任著亞洲舊石器考古聯合會主席一職。他認為化石證據固然很重要,但人類化石的數量還是太少了,僅靠化石來研究人類起源是很不夠的。“目前中國境內一共發現了2000多處人類文化遺址,但其中有人類化石的只有70多處,也就是說,在最近這100多萬年的漫長時間里,我們只找到了不到100個個體,他們能代表所有人嗎?”高星對我說,“更何況化石研究本來就很難量化,大部分遺址挖出來的往往僅僅是幾枚牙齒而已,靠化石是很難填補人類進化缺環的,只有石器才有可能做到這一點。”
確實,石器一直是人類考古學界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研究項目,一來石器數量大,可供研究的樣本多,二來石器可以反映出制造者和使用者的生存狀況,這是僅憑人類骨骼化石無法知道的信息。非洲的石器研究尤其發達,科學家發現非洲石器可以分為好幾個階段,每個階段的技術進步都非常顯著,層層遞進的特征極為鮮明,行家只要看一眼就能分辨出來哪個石器來自哪個階段,甚至連挖掘地點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相比之下,東亞出土的石器無論是種類還是數量都明顯少于非洲,其復雜程度更是遠不如非洲,甚至連歐洲也不如。
“如果取代派的說法是正確的,那么我們應該能在中國境內找到來自非洲的現代智人帶進來的先進石器。但是,中國的石器自170萬年前開始出現以來,直到距今一萬年為止,一直是非常簡單粗陋的。”高星解釋說,“舉個例子:我2000年回國后接手了三峽地區的文物搶救工作,發現了60多個被錯誤地當成舊石器時代的考古遺址,原因就是那里面發現的石器全都很簡單,看上去和舊石器時代無異,但實際上它們都屬于距今5000~7000年的新石器時代,這個現象用取代模型是很難解釋的。”
對于這個問題,取代派也是承認的,但他們還是給出了自己的解釋。一種解釋認為,制作石器是一項技術含量很高的工作,越是復雜的技術會的人就越少,因此也就越容易失傳,也許現代智人在長途遷徙的過程中把這項技術丟掉了。
另一種解釋認為,中國境內缺乏適合制造精細石器的石材,不過高星否認了這一點,他告訴我,曾經有人用中國隨處可見的鵝卵石打造出了復雜的石器,說明這個理由不成立。
第三種解釋最有意思。有人研究了中國境內特有的竹子,發現用它可以制造出非常精細的工具,切肉剔骨等任務都可以輕松完成,一點也不比高級石器差。用竹子做工具的優點是制造過程簡單、成本低,缺點是無法保存,也許這就是為什么在中國境內找不到先進石器的原因。高星認為這個解釋雖然有一定道理,但必須想辦法找到古人使用竹器的證據(竹器留在骨頭上的割痕和石器不一樣)才能確定。
總之,關于現代智人起源的問題至今仍然存在兩種理論,彼此間爭論不休,誰也說服不了誰。造成這一局面的根本原因就在于化石和石器的證據都太少,研究方法也不夠精確,存在多種可能性。
有趣的是,歐洲考古界并不存在這樣的爭論。絕大多數歐洲科學家均已承認尼安德特人不是現代歐洲人的直系祖先,他們全都是非洲移民的后代。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一個原因在于歐洲的科研傳統深厚,歐洲科學家受到的政治干涉較少。另一個原因在于歐洲的考古學研究開展得早,無論是化石還是石器的證據收集得較多,證據鏈較為完整。
第三個原因就是歐洲并沒有挖出過太多不符合現有理論的化石,但中國在近幾年卻出土了一大批非常具有爭議性的化石。比如前言中提到的許昌人化石正好處于末次冰期的開始階段,許昌人兼具歐亞大陸古老型人類和早期現代人的特征,說明這一階段的中國人正在向現代智人進化,符合多地區進化理論的預言。
前言中提到的湖南道縣牙齒化石之所以在國際考古學界引起了很大轟動,原因也在于此。按照“取代模型”的觀點,現代人是4萬~6萬年前才遷徙至東亞的,此前這一地區只有古老的直立人,但道縣福巖洞內發現了距今8萬~12萬年的現代人牙齒化石,不符合“取代模型”的預期。
就這樣,繼周口店發現北京猿人化石之后,中國再次成為人類考古學研究的熱點地區,吸引了很多人的關注。
那么,北京猿人到底是不是中國人的祖先呢?如果不是的話,黃龍洞人、柳江人、道縣人、田園洞人、許家窯人、大荔人、馬壩人、丁村人、道縣人和許昌人等等這些發現于中國境內的古人類有可能嗎?要想回答這個問題,光靠化石是不夠的,我們需要找到更加準確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