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存昕
我的北大荒歲月
◎濮存昕

我是1953年7月生人,1969年8月,初中算是畢業了,31日離開北京去兵團,被分在了2師15團,現在那里叫寶泉嶺農場。
去兵團是我主動要求的,而且到了熱血沸騰的程度。我兩歲時患過小兒麻痹癥,上小學時曾經有一段時間是拄拐走路的,人稱“濮瘸子”。9歲時我接受了一次整形手術,算是能正常走路了,但我的這條病腿還是比較弱。我去報名時,人家要檢查,讓我走正步,還做蹲下和站起的動作。我使勁做得很標準,還寫了保證書,最后總算過了關。
連里要找個聽話的孩子去放馬,我被選中了。后來人家寫我的兵團經歷時,題目是《荒原牧馬人》,聽上去挺慘的,其實不是那么回事兒。放馬在農業連里是好活兒,我特別喜歡。別人天天下地累個半死,我吹著口琴放馬,瀟灑啊!我管的那兩匹俄羅斯純種馬,一個叫蘇宛,一個叫阿爾登,渾身的毛像緞子似的發亮,馬蹄子有碗口大小。這樣的優質種馬是連隊的寶貝,每匹馬都有檔案,吃的是雞蛋、麥芽、胡蘿卜。雞蛋我不敢和馬搶,胡蘿卜我是管夠,經常和馬對著面啃。
放了一年馬,變數來了,15團的宣傳隊要調我去。我這人善說不善唱,這個弱點在演樣板戲時顯露出來了。我唱也能唱,但調子一高就拔不上去了。我們演京劇《沙家浜》片段時,隊里讓我演唱詞最少的程書記,就唱四句:“病情不重休惦念,心靜自然少憂煩。家中有人勤照看,草藥一劑保平安。”我唱到“草藥一劑”的“一”字時上不去,總需要臺邊的人幫我唱一嗓子帶過去。
因為不能唱,隊里在排練京劇《海港》片段時,把我發到了后臺。我是舞美、電工、木工什么都來,隊里的布景、道具、燈光都由我和劉師傅管。我們用紙漿一層層地糊出了港口的樁子,又畫天幕燈,做變形閣,描繪海港的藍天,要是畫深了,再往下洗顏色。和下大田的農業連隊戰士相比,我們過的簡直就是貴族的日子。宣傳隊全脫產,俱樂部燒暖氣,一星期洗一次澡,吃飯在團部招待所食堂,那里的燒茄子太好吃了,我們在開飯前半小時就想到食堂排隊。
我們宣傳隊出過一件大事,這事兒要是放在現在就不是事兒。
問題出在京劇《沙家浜》中扮演胡傳魁和阿慶嫂的那兩個演員身上。我們宣傳隊有禁止談戀愛的紀律,但這兩人不但頂風上,而且“阿慶嫂”還懷孕了,這在當時屬于嚴重的生活作風問題。
為解決這件事,2師和15團都派現役軍人工作組來隊里整風,我們的演出和排練也被停止了。工作組決定對這兩個人進行隔離審查,輪班看守,以防串供。有一天上午,“胡傳魁”提出要上廁所,看管他的人正在全力以赴地打撲克,讓他自己快去快回。時間一長,看守發現情況不對,挨著屋找“胡傳魁”。找到行李房時聽見里面有動靜,敲門也沒人開。
看守把門上的磨砂玻璃打破一看,“胡傳魁”踢翻了腳下的凳子掛在房梁上了!因為上吊用的背帶在倉促間沒有系好,在看守闖進屋時,他自己從空中摔了下來。繩子勒的那一下太狠,他的喉結已經被勒到下顎下方,翻了白眼了。
我聽說此事跑過去時,看見聞訊而來的“阿慶嫂”哭喊著要進行李房。當時大家要做的只有兩件事,一是搶救“胡傳魁”,一是阻攔“阿慶嫂”。隊里有個翻跟頭的武生有一些經驗,把“胡傳魁”的喉結往下一推,終于讓他透出了一口氣,黑眼球慢慢轉了下來,眼睛輕輕地閉上了。
事情鬧大了,師里來人宣布:原定召開的批判會取消。團領導第二天還把“胡傳魁”和“阿慶嫂”請家里吃餃子安撫,并安排他們返城回家。后來他倆一起去了“胡傳魁”家,把孩子生了下來,兩人結了婚。
這件事一出,15團宣傳隊就被解散了,我們被分散下放到各連宣傳隊。我先后到過10連、27連和25連,哪里需要哪里去,命令一下,打起背包就出發。有時因為走得倉促,連行李都來不及帶上,只好去擠別人的被窩。有一次我睡的是公被,又臭又硬,我一夜都只能用嘴呼吸,讓鼻子休假——那味道實在太難忍受了。
我最早產生返城的想法是在1973年。當時已經有人開始動腦筋離開兵團,干部子弟從后門走,沒后門的人找理由走,我也心動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建設邊疆的使命對我失去了吸引力,走上更高更大的藝術舞臺,當一名專業演員,成為我的新夢想。
利用回家探親的機會,我先后考過濟南軍區文工團、總政文工團和戰友文工團。在戰友文工團考試的時候,我看見那些穿著國防綠軍裝的小孩兒們,簡直都要羨慕死了。我考的是朗誦、形體和小品表演。最后,戰友文工團決定錄取我,起關鍵作用的是招生股的王伍福,他就是在電影里演朱德的那個特型演員。
回兵團后,我接到了老王寄來的商調函,內容大概是:考生業務通過,請將檔案寄來。我拿著這封信忐忑不安地去找領導要檔案。站在團政委的辦公室門前,我猶豫了。報考部隊文工團是我在探親時做的個人決定,根據我對政委的了解,我能猜到向他交出這封信的結果,我甚至能想象出他黑著臉拒絕我時的口氣。既然拒絕是必然的結果,我又何必去碰這個釘子呢?我在樓道里站了很長時間,最后還是決定放棄要檔案了。之前的一切努力,全都付之東流。
此時,能夠幫助我名正言順返城的理由,就剩下了一個——我這條病腿。
1976年,我開始辦理病退手續。醫生在檢查了我的病情后說:你為什么不早來?以你的情況,返城不就是一個圖章的事嗎?聽到這句話,我的眼淚一下就流了出來。為了來兵團,我曾經極力掩蓋這條腿的毛病,而現在為了離開兵團,我又要拿這條病腿說事兒了。我的人生曾那么真實,又那么不真實。
1977年1月末,我結束了8年的北大荒生活,回到了北京。說老實話,兵團有不少知青很有藝術天賦,要論唱歌跳舞,都比我強,只是他們的運氣沒有我好。我返城不久就趕上了空政話劇團招人,考試時要演小品。我選的題目是《刷馬》。眼前空無一物,但我把刷馬的動作演活了,考官一眼就看出我有生活。在我穿上了夢寐以求的軍裝的第一天,我在回家的路上特別希望能碰見熟人,好顯擺顯擺。可惜啊,一個也沒遇著!
我在兵團的收獲總結起來就是三個字——承受力。這種能力不僅讓我能夠面對困難,也能夠面對榮譽。返城后第一年,我就在空政話劇團入了黨,而且年年受嘉獎。但我心如止水,并不覺得怎樣。現在我身上背負的名頭很多,但我最看重的,是慈善家身份。吃過苦的人,不能忘記有苦處的人。
郭旺啟摘自《張家口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