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一項制度的自我辯護與價值證成必須從其正當性的論證做起。沒有義務而干涉他人事務卻沒有構成侵權行為,法律甚至將其列為阻卻違法事由,無因管理制度的正當性基礎到底是什么?在意思自治、私法神圣的民法領域,卻出現了主動干預他人事務的價值傾向,又該如何理解這兩種價值沖突?本文首先對“正當性”進行了法理分析,然后通過追溯無因管理制度的歷史淵源,探求其起源的歷史正當性,同時又結合近現代關于無因管理制度價值與正當性的相關學說,對無因管理制度的價值證成與正當性進行了相關探討。
關鍵詞 無因管理 自我辯護 正當性 價值證成
作者簡介:李鐘,華中師范大學法學院本科生,研究方向:民商法。
中圖分類號:D920.4 文獻標識碼:A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17.05.234
一、 “正當性”之法理辨析
(一)中西詞義考證
從詞義和詞源上看,“正當性”一詞源于西方,與其相對應的英文是legitimacy,它來源于拉丁文 “legitimus”,其基本含義有兩種:一是合法的、法定的,來自法律的;二是恰當的、正確的;在現代詞典中,“legitimacy”主要包括三層含義:合理的(reason);合法的(according to the law);婚生的,正統的。在現代漢語中,“正”、“當”二字通常分別使用,“正”的詞義有“不高不下”、“不歪不斜”、“公平合理”等含義; “當”則有“對等”、“適宜”、“應該”等含義。“正”與“當”二字組成并列詞“正當”,意指“相當相稱”、“正確適宜”。
(二) 不同視野下“正當性”的含義
“正當性”源于政治倫理哲學,后來被移植到政治權力的附屬——法律領域。因此要理解正當性的含義必須追本溯源,弄清楚其在政治倫理領域的原始含義。在政治領域,正當性的含義很早就已明確,它涉及的是國家權力的基礎和來源是否能得到公眾的信服和擁護,正如哈馬斯所說:“正當的制度應該得到承認,正當性就意味著某種政治制度的尊嚴性,它是一種有爭議的公認的要求。”
馬克思·韋伯也曾談到:“正當性考慮的是服從某種統治的動機問題,任何統治都企圖喚起并維持對它的正當性的信仰。” 雖然正當的政治權力可能會產生不正當的法律制度,但作為政治的衍生品,探討法律制度的正當性必須注意不能脫離其本源即要遵循正當性在政治倫理領域的基本概念。
(三)法之正當性
那么在法律領域,正當性究竟指的是什么?或者說如何評判某項法律制度是否具有正當性?衡量法的正當性的評價體系到底是什么?
西方學界主流觀點認為法的正當性觀念與自然法思想有著密切的聯系。“自然法思想目的在于對現存法律或統治秩序的檢驗與批判” 。作為自然理性指定給全人類的永恒的價值理念,自然法具有倫理上固有的優越性所在,成為了評價世俗制定法是否正當的抽象依據。這種傳統的二元體制提供一種價值理性的正當性證明和道德基礎,正是在這個體系下法律的正當性被予以自我證成的可能性。
“評判法律正當與否的‘上位法只能是倫理哲學和道德觀念。因此法的正當性命題依循倫理的解釋范式,最終歸結為倫理正當性。”
因此,法的正當性評價必須“以倫理哲學所提供的可普遍化的原則體系為標準,對特定時期、特定地域的法律制度整體或某一具體法律所進行的道德評價,并由此種道德評價在公共領域完成價值證成,獲得道德認同。”
概而言之,法若是正當,必須要得到社會的倫理原則和公眾的道德觀念的支持。
二、“無因管理”制度之正當性
(一)“無因管理”制度的歷史起源
“歷史終是客觀事實。歷史沒有不對的,不對的是我們不注重它。” 對無因管理制度的正當性進行論證,必須要追尋無因管理制度的歷史痕跡。
在古羅馬時期,“無因管理(negotiorum gestio)”作為一項合法制度正式被確定下來。羅馬法將債的發生原因分為合法行為和違法行為,無因管理作為一種“準契約”與“契約”一起構成了合法行為。要理解“無因管理”制度起源的正當性,必須先從“契約”談起。“契約”作為私法發達的產物,是雙方當事人的合意,在“契約”起源的初期,作為一切合法行為唯一的先決條件,沒有當事人的同意,任何的外部干涉都是非法的。然而在社會發展過程中,總是會出現意想不到的新情況。當事人之間沒有協議,一方當事人干涉他方事務,卻沒有對他方的利益構成威脅,相反卻是為了對方的利益,此時還要對管理人以侵權之罪進行處罰?自由與公平之間如何抉擇?偏愛公平的羅馬人依據公共利益和人道主義原則對自由進行了內在限制,用“準契約”創設了債權法律關系,其法律效力和契約相同。
“法律是穩定的,社會的需要和意見常常或多或少地走在法律前面,人類可能非常接近他們之間缺口地縫合處,但永遠的趨勢是把這缺口打開。” 無因管理制度作為一種擬制手段,是古羅馬立法者基于社會公益的道德考量對契約制度的補充,是古羅馬的立法者協調法律與社會需要的偉大嘗試,更是早期人類共同理性的體現。
(二)近現代法對“無因管理”制度的價值證成與正當性研究
“制度在移植的時候,其實是被選擇、而且在很多時候是被舍棄的。” “無因管理”制度從古羅馬正式發跡,經過近兩千年歷史的淬煉和考驗尤其是在個人自由主義達到極端的19世紀,依然能夠延續到今天,正是由于其不可否定的正當性以及不可代替的特有價值。學界關于正當性和價值的論證有多種進路和學說,這些學說都為“無因管理”提供著價值上的證明。
1.利他主義說
在法國,里佩爾曾說:“法學家不能僅僅是窮盡所有法律文義中可以找到的材料來起草并解釋法律的熟手技師,他必須努力讓他的道德理想貫徹于法律中。” 他堅持尋找法律中的道德因素,認為無因管理來自對道德上義務的承認。德國法學家對無因管理制度的價值論成也基本上從利他主義的角度入手, “利他主義對管理人具有全部或部分利他的道德取向予以肯定,主張無因管理的出發點便在于對他人善良動機以及由此帶來的良好結果的保護。”
但是利他主義無法回應本人的道德上的反對,即如果本人堅持認為管理人的善良行為多余并明確表示拒絕和不情愿,此時法律如果強加債權債務關系恐有強迫違背當事人意愿之嫌。同時,利他主義也不能解釋管理人能要求就其勞務支付金錢,而不是道德上的贊賞或其他非物質報酬。
2.不公平犧牲說
不公平犧牲說以公平原則為基礎,以經濟分析為論證工具,彌補了利他主義的缺點。此種學說主張管理人的勞務和付出包括時間是資產的另一種形式,他所產生的成就為本人享有,并且其勞務付出的價值不低于其所擁有的有形財產,因此管理人的勞務和工作應該得到償還或補償。“勞務或成就需要花費時間和金錢,不予償還或補償,將構成造成對管理人的不公平犧牲,除非是作為贈與或憑法律的要求授予的,例如法律設定的撫養義務。”
概而言之,依權利應得而未得即為不公正。正如法彥所云:“自己享受利益者,使他人負擔損失,是不公平的”。
3.社會公益與和諧說
此學說認為無因管理是促進社會公益和互助和諧的手段之一。民法一方面要重視私法,但是另一方面又要倡導相互提攜、相互扶助的社會公序良俗理念,因為個人的獨立和自由必須依賴于社會,自然應受到社會的合理限制。同時本人的利益與社會整體利益具有連帶性,如果沒有管理人適當的無因管理行為,本人利益作為社會整體利益之一部分將面臨損失的危險,而本人利益的損失其實質是社會整體利益的喪失,處于社會公益和公序良俗的考量,法律必須賦予沒有根據地管理他人事務的某些行為以阻卻違法性。
三、“無因管理”制度正當性學說的歸納與個人見解
無因管理自羅馬法發端便有其特定的價值判斷,近現代法在繼受羅馬法的無因管理之時,對無因管理從“利他主義”、“不公平犧牲”、“社會公益和諧”方面進行了價值證成。這三種學說既存在交叉,比如道德義務和社會公益有部分重疊;又有明顯的區分,比如“不公平犧牲說”之經濟理性分析與“利他主義”之道德義務證成,因此將交叉的部分進行合并,將分化的兩極進行整合,可得出這樣一種結論:
法律層面的個體意思自治與道德層面的社會互助互愛,在兩種不同價值理念面前,基于社會公共道德和集體利益的考量,對兩種價值進行經濟分析后,立法者為了保持與當時社會流行的普遍的評價體系相一致而選擇吸收了社會倫理原則和公共道德觀念,同時又對主動干涉行為進行相關限制,以尊重神圣私權,在兩種觀念的價值衡量中產生了無因管理制度。因此無因管理制度的正當性與價值證成也應基于尊重神圣私權和社會倫理道德兩個方面,并且最終要回到充分尊重當事人意思自治這一私法領域的基本原則。“所謂的為個人幸福著想的設計,往往會損害正當的個人利益,限制甚至消滅個體自治的空間,這也就扼殺了民法意思自治的靈魂。” 作為民法中的一項重要制度, 無因管理的價值基礎必須建立在尊重當事人的意思自治之上,否則無因管理將會喪失其正當性基礎。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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