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雷

要填平心靈這道鴻溝多難,我擺攤二十多年了,單位還有十來戶人家沒上我這配過一次鑰匙。我知道他們防著我呢。
我都快五十歲的人了,還沒有自己的房子,還和老婆寄住在單位廢棄的公廁里。從前,家家戶戶都沒有廁所,公廁是一個熱鬧的地方,清晨屙屎的人,都排著長隊等坑,一些早問“新聞”、小道消息,都從這里開始傳播。中間那面分隔男女的墻上,隱藏著幾個洞眼,我如今還沒有堵上。現在,單位的宿舍都有廁所,公廁就沒有用途了。單位的人可憐我,把公廁讓給我們居住。公廁在一個陰暗潮濕僻遠的角落,像一個荒蕪的黑洞,我和我老婆像耗子一樣,在黑洞里鉆出鉆進。雖然,我們身上很臟很臭,但我們安于現狀,從沒想過改變什么?渴望什么?
我年輕時,不懂事理,犯了錯誤,坐過牢。我老婆是一個撿垃圾的逃荒女子,我撿垃圾一樣把老婆撿到家(公廁)。我們從不紅臉吵嘴,相扶相持地過著我們低賤的生活。
坐牢回來,單位雖然開除了我的公職,并沒有把我趕出去,還讓我在公廁里安家落窩,還讓在單位門口擺了一個配鎖磨刀修鞋補傘的攤點。所以,我義務幫大家維護水電,磨刀修鞋我分厘不取。
就在單位門口討活口,自然會全力協助門衛(wèi)的保安工作。我以前做過賊,在這方面有經驗,所以,賊很難逃過我的法眼,既使混進去,也難混出來。我不怕賊,遇到再兇再惡的賊,我都會沖上去擒拿。
我也從骨子里恨賊。
單位里有三十幾戶人家,我手上收集了二十多把鑰匙了。我在鑰匙上注明了房號。增加一把鑰匙,就是增加一份對我的信任。這二十幾把鑰匙,是我花了二十多年的時間,辛辛苦苦,任勞任怨掙來的。我把鑰匙串在一起,聽到鑰匙相互撞擊發(fā)出的清脆的聲響,感到無比光榮和自豪。我珍愛這些鑰匙,把它們當寶貝,睡覺也系在身上,要不然睡不踏實。
一般人配鑰匙,都不太喜歡找知根知底的鎖匠配,何況我以前曾是賊。要填平心靈這道鴻溝多難,我擺攤二十多年了,單位還有十來戶人家沒上我這配過一次鑰匙。我知道他們防著我呢。
老婆都跟著我遭白眼,我感覺委屈了老婆。
所以,出門時,我都要在老婆臉上啃幾口。老婆含羞地追打著我,嘴上還甜甜罵道:“老不死的,老不正經的。”晚上回家,老婆都會陪我喝幾杯自釀的水酒。
我問老婆:“嫁我后悔嗎?”
老婆總是這樣回答:“要是我有一個妹妹,我也要她同我一起嫁你!”
聽到老婆的回答,心里舒適。
我老婆還是喜歡去撿垃圾,把撿來的鞋和衣褲洗得干干凈凈。壞的鞋,由我一釘一錘地敲打;爛的衣褲,由老婆一針一線地縫補。到了冬天,老婆就把鞋和衣褲送給受凍的民工和逃荒的人。
老婆常常記得我的好,深情地對我說:“那個冬天,如果不是你把我撿回家,我早就凍死街頭了。”
有一天深夜,我牢子里的幾個災兄難弟,提著酒肉來到僻遠的公廁拜訪我們,并且把錢砸到桌子上,要借用鑰匙,我真舍不得把鑰匙交給他們。他們發(fā)火了,把我老婆綁了,還用刀在我老婆身上比劃,逼我交出鑰匙。
“不能交給他們!”老婆不受威脅。
他們把刀架在老婆脖子上了。
我依依不舍地交出鑰匙。我嘟噥著:“你們拿著這些鑰匙沒一點用,這都是配壞了的鑰匙,打不開世上任何一把鎖……”
確實,這些鑰匙,只能打開心中的那一把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