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哈利
小店在一條幾乎找不著的斜弄堂里,店面好小,小得就像玩具屋,連招牌——杰夫?賀非糖果鋪——都只能擱在窗戶上面。這么小的鋪子卻天天客滿;今天是市集日,更是擠翻了天。
阿福是店主杰夫養的貓,它總是在那里,筆直高貴地坐在柜臺靠門簾的位置。這道門簾后面是賀非先生的小客廳。像平常一樣,它對店里的動靜顯得十分有興趣;它的眼光不斷從主人的臉移到客人的臉上。也許只是我的幻覺,我總覺得它的神情充分表現出對交易過程的參與感和對交易結果的滿足感。它永遠堅守崗位,從不進占柜臺的其他位置。偶爾一兩位女士會摸摸它的臉頰,它就立刻報以響亮的一聲“喵嗚”,再把腦袋轉向她們親昵地動一動。
它決不顯露任何不當的情緒。情緒化有損尊嚴,而尊嚴是它的本色。即使在它只是小貓咪的時候,也從來不過分貪玩兒。三年前我替它做絕育手術,它倒并未因此而仇視我。由于手術的關系,它長成了一只慈眉善目的大肥貓。現在,我看著它,看它守在自己的地盤上,怡然自得。毫無疑問,它確實是非常有佛相的巨貓。
我更有一種很強烈的感覺,阿福在這方面真像它的主人。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難怪他們倆如此投緣。
輪到我上前時,我靠近阿福,伸手搔搔它的下巴。它得意地把頭拾得高高的,同時從丹田發出陣陣的喵嗚聲,到最后小店里全是它洪亮的回聲。
賀非先生連包我的咳嗽糖也有一套生動的儀式。他先對準糖包猛吸一口氣,再朝自己胸口拍個兩三下。“哈利先生,光是聞這股噴香的藥味,就包你藥到病除。”他鞠躬微笑。我發誓,阿福也跟著他一起在笑。
大約一個月后,我再次進他的店,替羅絲買她最愛的什錦糖果,景觀依舊:杰夫?賀非聲若洪鐘,笑容可掬;阿福端坐原位,關心著店里的一舉一動;這對主仆散發著無比的莊重與幸福感。我接糖果包時,店主湊在我耳邊說:
“我中午12點打烊吃午飯,哈利先生,可不可以勞駕你來替阿福檢查一下?”
“可以,沒問題。”我盯著柜臺上的大貓,“它病了?”
“啊,不是不是……我只是覺得有些不對勁兒。”
稍晚我敲敲關上的店門,賀非先生便引我進入難得一見的空店面,穿過門簾便是客廳。賀非太太坐在餐桌邊上飲茶。她的長相比她丈夫樸實多了。“哈利先生,你來看這只小貓啦。”
“它可不算小。”我笑呵呵地說。坐在火爐邊的阿福看起來真是比平常顯得更巨大。它一瞧見我便起身,不慌不忙地邁過地毯,拱起背貼著我的腿,令我覺得無上的光榮。
“呃,也許啥事也沒有。它的外觀的確一點兒也沒變,可是這一個禮拜我注意到它不大有胃口,不大活潑。它不是真的在生病……它只是不大一樣了。”賀非先生說。
“我明白。好,我們好好來看看它。”我仔細地檢查一遍,體溫正常,黏膜呈健康的粉紅色。我取出聽診器診察心、肺,聽不出任何不正常。觸摸腹部也得不到什么線索。
“賀非先生,”我說,“看情形似乎并沒有哪里不對勁兒。或許是有些疲勞吧。要是過幾天仍不見好轉,你就通知我。”
而后,整整一星期沒有阿福的消息,我以為它已經恢復正常,就在這時候它的主人來了電話。“它還是那樣,哈利先生。確切地說,它好像更差了一些。如果你肯再來看它一次,那真是感激不盡。”
情況跟上次完全一樣,再怎么仔細地檢查也瞧不出什么毛病。我開給它一些多種維他命與礦物質混合的丸劑。沒必要動用新的抗生素作治療,因為體溫既沒升高,也不見任何細菌感染的跡象。
一天傍晚,我再度去為它作檢查。“它體重減輕了。”
賀非先生點點頭:“是啊,我也這么認為。它胃口還可以,就是吃得沒以前多了。”
“再給它配幾天藥試試,”我說,“如果還不見好,那就得帶它回診所作徹底的診療。”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病情不可能就此好轉,于是有天晚上我帶了貓籠到店里去。阿福體型太大,塞進籠子煞費周章,所幸它對這番折騰并沒有反抗。
在診所我替它抽了血,照了X光。片子非常干凈,驗血報告也完全正常。
按理說,應該沒問題,但對實際狀況毫無幫助,它的病情每況愈下。接下去的幾個星期就像一場噩夢。從窗子窺探小店里的情景現在已變成我每天的一大折磨。大貓阿福仍守在原位,只是越來越瘦,瘦得幾乎都不像它了。我用盡各種藥物和療法,卻收不到半點兒功效。 再后來,等到情況慢慢好轉起來的前一個星期,我走進小玄關,阿福不在里面。
賀非太太從椅子上跳起來。“它好多啦,哈利先生,”她激動地說,“吃得下,而且一心想往店里跑。它現在就跟杰夫在前面。”
我再次躲在門簾后頭偷看。阿福果真已經在它的原位了,很瘦,卻坐得很挺。反倒是它的主人看不出任何好轉。
我轉回小玄關:“賀非太太,我用不著再來了。你們的貓恢復得很快,過不久就可以完全好了。”對阿福我有相當的把握;對賀非先生,我不敢保證。
這個期間適逢產小羊的季節,接生的工作和生產小羊之后的種種麻煩壓得我透不過氣來,年年如此,迫使我無暇再分心其他的病人。我到小糖果店替海倫買巧克力至少已經是三個禮拜以后的事。小店客滿,我往里面擠的同時,所有的恐懼立刻涌了上來,我緊張兮兮地瞧著賀非先生和阿福。
阿福,又恢復以往的壯大威風,坐在柜臺的一端像個國王。賀非先生兩手撐在柜臺上,專注地盯著面前的一位女士。“據我的了解,哈太太,你是要找一種更軟的軟糖。”渾厚的聲音回響在整個店里,“會不會是土耳其軟糖?”
“不是,賀非先生,不是那個……”
他把頭垂到胸口,十二萬分用心地研究著亮晶晶的柜臺面,然后抬起頭,湊近女士的臉:“方塊軟糖?”
“不是……不是。”
“麥芽糖?牛奶軟糖,薄荷奶油夾心?”
“不是,都不是。”
他直起身,碰到棘手的了,他抱著兩條胳臂,瞪著前方,深吸一口氣。這些都是我最熟悉的動作,我看得出他又變回了從前那個魁梧的大個子,又有寬闊的肩膀、紅潤富態的臉孔。
思考不得要領,他鼓起下顎,仰著臉,向天花板追尋靈感。這時我注意到阿福也在朝上看。
賀非先生姿勢不變,全場鴉雀無聲。只見一抹微笑慢慢地、慢慢地漫上了他高貴的五官。他抬起一根手指:“夫人,我肯定猜中了。白白的,你說……有時候粉粉的……很松。聽我的建議……棉花糖,”
哈太太一拍柜臺:“對,就是它。賀非先生,我就是想不起它的名字。”
“哈哈,我也是!”店主洪鐘似的聲音直沖屋頂。他大笑,女士們大笑。我敢肯定,阿福也在大笑。
(選自《貓的故事》,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