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千珞

你生于史家,長于律令圖籍之間。文火煎烤竹簡的煙熏火燎,熏得你一身書香。十歲而誦詩書,少年于家中且耕且讀,閑適之余你已了然:此非我求。待年長你便聽從遠方召喚,收拾行囊,素履而往。江陵千里,乘舟縱覽山水無邊;湘西百年,一杯盡飲古今興亡。北上長沙,默誦九歌天問;東向江水,眺望孤帆遠影。登廬山,望天河如水龍長吟;過姑蘇,聽烏篷上冷雨霖鈴。臨曲阜,緬懷孔孟遺風;經彭城,遙想楚漢相爭。一路山水訴于你一路故事,一路風雨給予你一路收獲。你歸來,身體消瘦,精神豐盈,夢想從混沌中浮出輪廓。
回京你任郎中,后又出使西南,建郡邛、莋。到元封元年,君主封禪泰山。你卻缺席盛典,風塵中奔往父親的病榻。氣息奄奄的前任太史擎住你尚顯稚嫩的手掌,目光哀怨:“連年征戰,史書多破敗不知所終。而今海晏河清,我為太史卻無建樹,實在慚愧?!敝链耍细嘎曓D凄厲:“我死后,你必為太史。”父親含恨而終,你卻常憶起他的遺言,以及那枯瘦如筆桿的指端傳來的歷史的千鈞重量。夢中,你穿行于兒時竹簡蒸騰的水汽間,鼻端是朝代興亡的味道。史官是傳遞者,你是繼任者;生于史家,歷史是責任亦是榮耀。這夢想便來得水到渠成:
我要寫盡千年的歷史,讓我的名字與這部史書一起,萬古流芳!
你寫帝王,寫諸侯,寫賢臣名相;記天文,記地理,記國典朝章。你穿行于不同的英雄之間,年少的夢想釀作醇厚的酒,被歲月沉淀在最雍容的時刻。太史之職讓你盡覽宮中藏書,曾經的游歷教你看遍人睛百態,你自信而自傲:我定能寫成這前無古人之史書。
故事,從此開始了。
故事里的英雄仍是少年,稚嫩卻胸懷大志:項羽立于市上昂然指點“彼可取而代也”;陳涉輟耕長嘆“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劉邦觀始皇東巡而咨嗟“大丈夫當如此也”。彼時他們還埋沒于眾人,未料日后命運跌宕。
故事里英雄踏上孤獨的征途。阿房一炬,熊熊火光托起西楚霸王血紅的披風;諸郡縣“刑其長吏”而應陳涉;沛公退守,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他們對天下負有責任,劍鋒直指王座,不至不歸。
故事里英雄迎來壯闊的退場:將軍百戰身名裂,回望烏江殘陽如血;陳王苛求寡信,終落得部下弒君之下場;廟堂之上的高祖面色暗沉,低頭是雙手盡染故舊鮮血。英雄不問結局,正應了“設使天下無有孤,不知當有幾人稱帝,幾人稱王”!
這故事里的英雄,也當是男兒少年時的追求。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人生在世便當快意恩仇,笑盡兒女恩怨;便當在錚錚的琵琶聲里上馬長笑,任粗瓷酒碗在身后碎成千萬片琥珀光。洛城的春風未度玉門關,灑作一片梨花白。
那故事外的你呢?
不過私呈明言,便落得自請宮刑的下場:惜史書不成,你不能死,你必須活著。父親囑托的眼神和囹圄中昏暗的燈火,輪番現于腦海。又是清晨夢醒,你聞到竹簡書香,恍惚仍在踏遍山川搜羅放佚舊聞的行程,抑或加冕皇家威儀的出使?;貞浫缢性掠?,一晃碎成千瓣。而現世中的你,只能盡力揮毫:沒有你,誰來記這歷史,沒有這史書,誰又會記得你。人固有一死,若此時引決,便如九牛亡一毛。天下熙熙天下攘攘,前無古人卻總有來者。你可是要寫盡千年歷史,讓你的名字與這史書鐫在一起,萬古流芳??!
你便提起筆來。
上下三千年的王侯將相,你是立于他們身后的剪影。你們未曾相識,卻神交已久。深夜里,你揣摩英雄的言行,仿佛自己已化身為英雄?;厮輹r間,你盤膝坐在金色的營帳,呼嘯的長風、跳躍的燈火,英雄們已等你多時,終于你們如知己般相遇。他們大笑,攬過你的肩說道:“記下我!讓后人記住我!記住這天地間我曾來過,我曾創下如此偉業!那將使我不朽!”
你笑答,不朽的只有文字與歷史。
不朽的歷史責任在史家傳遞,你是立于幕后的剪影,亦是如椽大筆懸于世人的道德脊梁。你開啟了以人為“載體”的歷史,后世的王侯將相小到言談舉止,大至征戰殺伐,無不瞻顧那懸于頭頂的如刀史筆。而文明的車輪也正因那一位位英雄的開拓才得以轆轆向前。
十三年后,你擱下記史的狼毫。窗明幾凈,筆酣墨飽,你推開門扉,感到解脫。上記軒轅,下至漢武,凡百三十篇,不朽的歷史洪流在你手中匯成盈盈一握。古今為經,天人為緯,你把生命的重量寫進了這部史書里。前五百年有孔子,后五百年有你司馬子長,你已書盡這前無古人的著述,往后天下史家,皆為你的來者。
《史記》這個名字傳開前,人們稱之為《太史公書》。《史記》不佚,昂首立于行段間的太史公不死。因你已寫盡千年的歷史,你的名字將與這部史書一起,萬古流芳!
那一刻,你已是與故事里的王侯將相齊名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