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楠

師父死的時候,正是民國二十六年。日本人從盧溝橋進來,以一種倨傲的姿態,用洋槍洋炮打開了中國的大門。
窗外的雪下得正緊,如同十六年前的那場雪一般。雪花像鵝毛一樣紛紛揚揚地落到地上,穿堂風裹挾著數九寒天的冷氣撲面而來,壁爐的火一跳一跳地瑟瑟發抖。十六年前,我被師父從街上撿回來時,也是下著這樣的大雪。
那年冬天,師父領我回來,問我愿不愿意跟他學皮影戲。當時看著桌上白生生的饅頭,我咬著手指狠狠地點頭。帶我拜了祖師爺之后,師父開始慢慢地教我。選皮、過稿、鏤刻、敷彩……每一個皮影都是一個鮮活的生命,在另一個世界里綻放著精彩。這些年,師父視我如子,我敬他如父。歲月流轉,在我跟隨師父演過無數場皮影戲之后,秋家班終于在當地小有名氣——
“月白,月白……”師父突然叫道。他的聲音沙啞虛弱,一雙手干枯得不成樣子。老天爺竟如此無情,任誰也想不到面前這人也曾有過清亮的嗓音和靈巧的雙手。還沒等說完,師父便咳了起來,枯黃的面容也漲得通紅。我急忙俯身去拍他的背,半晌,才聽見師父說:“月白,你年紀最長,秋家班就交給你了……你是個好孩子,你答應師父,一定要把班子撐起來……這是老祖宗的東西,咱得守好了……”我含著淚點點頭,要去給他端藥。
師父拽著我的手,輕輕搖了搖頭,目光卻落在長桌上,眼里泛起一種奇異的光。桌上還有一個未完成的皮影,隱約可見方面大耳、廣額疏眉的人形,這個皮影已經做了有小半年。當初師父托人找了上好的公驢皮,質堅而柔韌,青中透著亮色,用紫銅、銀朱、普蘭炮色,才落了樣。
我心里一動,急忙轉身去取。再回來時,師父卻已閉上了眼,雙手也垂了下來。我不由得號啕大哭。
后來,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頭,我真的把秋家班撐了起來。秋家班成了當地的大班子,十里八鄉有頭有臉的人家逢年過節必要看一場秋家班的皮影戲。看到老祖宗的東西有了名氣,想起師父的話,我略感欣慰。
日偽政府的請帖送到的時候,我正在給師父留下的那個皮影上釉,紫蟒袍、橫玉帶、黃金甲,手中一柄鐵劍泛著凜凜寒光。我心里一沉,叫阿澤把請帖放在桌上。帖子上端端正正地寫著“秋班主親啟”。
“師父,咱去嗎?”阿澤問我。我搖搖頭,沒說話。
幾天后,日偽政府的人親自來請,他們滿面堆笑,笑容里卻是貨真價實的輕蔑與恐嚇。我打著哈哈應付了過去。秋家班是師父一手組建的,我半輩子的心血都在這里,伙計們跟著我東奔西走十幾年不離不棄,如果真被日本人毀了,我心里還是舍不得的。
“阿澤,你走吧。”我微笑地看著眼前的少年,像是看見了多年前那場風雪里師父飽含希冀的眼睛,“咱老祖宗的東西,就指望你了。”
“師父……”他哽咽著跪下來,泣不成聲。
我越過阿澤的肩膀向窗外望去。遠處的天空鑲了一圈火燒云,太陽漸漸落了山,一輪朦朦朧朧的月斜掛在樹枝上,天空中只有寥寥的幾顆星泛著暗淡的光。
日偽政府的人再來的時候,我看到屋外那幾個男人氣急敗壞地怒罵,前幾日臉上堆的笑早已不見蹤影。四周燃起大火,我坐在屋子里,擺弄著手里的皮影,想起師父教我手藝時的第一句話:“月白,咱們學手藝的,要先學守良知。”
紫蟒袍和橫玉帶被大火燒成了灰燼,岳將軍縱橫沙場的刀光劍影卻在熊熊的火焰中越發清晰。在一片溫暖的火光中,透過薄薄的皮影,師父正慢慢地向我走來。我不由得閉上了眼睛,小聲地哼唱:“說什么花好月圓人亦壽,山河萬里幾多愁……”
人人都說戲子無情,可要我看,數不清的忠孝節義的故事,數不清的守護與期望,都在這一場場皮影戲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