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同

“你不討厭,可是全無用處?!壁w辛楣如是評價方鴻漸。 然而,評價的對象豈止方鴻漸。趙辛楣的一句話,似乎是對中國歷朝歷代知識分子的“素描”:表面上學富五車、才高八斗,但若禁住他的嘴或拿走他面前的紙筆,他立刻就變成“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 或許這種說法有些絕對,但隨著錢鍾書揭開知識分子那塊叫作“文憑”的遮羞布,我們可以看見他們真實的面孔,看見虛偽、卑鄙、愚頑的丑態和精神層面的見多識淺。只是這遮羞布太過華麗,其光彩掩蓋了他們人性上的弱點和污點。
《圍城》中的知識分子可粗略分為三類:一為官僚政治型。如趙辛楣,仕而不優則學,是典型的“政客做教授,教授為官僚”。二為懦弱迂腐型。如方鴻漸,在人生的關卡上拖泥帶水,舉著“克萊登大學”的假冒博士文憑談道義講良心,但又好高騖遠、憤世嫉俗,披著西洋的皮卻揣著封建的里。三為工計誘騙型。如李梅亭,戴著眼鏡拎著皮箱像個大學問家,實則是偷偷摸摸縮在墻角啃紅薯之流。
如果說一部《圍城》寫盡了對知識分子的諷刺,那么翻開歷史典籍,“殺人無力求人懶,千古傷心文化人”“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之類的感喟俯拾即是。知識分子如雞肋般為人所不齒,究其根源,我認為是制造知識分子的機器——科舉制。 被外國人譽為“中國第五大發明”的科舉制,曾在歷史上“閃耀”了千百年。但值得注意的是,科舉制的初衷并不是選拔文學家,而是選拔官吏,這就使科舉制度下產生的知識分子附上了功利銅臭的隱性基因?!俺癁樘锷崂?,暮登天子堂”的誘惑,使九州大地一切有機會讀書識字的男人,把人生的成敗榮辱都押在一張試卷上,哪怕懸梁刺股、皓首窮經,也要抱著“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敢”,把青春年華沉浸在浩繁的卷帙之中。 年復一年的埋頭苦讀,換來了一張又一張金榜,但光鮮的烏紗帽卻蓋不住如斷崖瀑布般飛流直下的國民性。久而久之,知識分子對功名仕途趨之若鶩,創設科舉的原始動機慢慢變形,死讀書、讀死書的愚勤成為許多知識分子的信條。被異化的科舉逐漸軟化了知識分子的筋骨,應有的家國兩望、蒼生何從的卓犖大志,都在廟堂前摧眉折腰,在“一心只讀圣賢書”的狹隘中變質,甚至腐爛。對此,顧炎武曾痛心疾首地說:“八股之害,等于焚書,而敗壞人才有甚于咸陽之郊所坑者?!?天下興亡,書生怎能無責?那十萬進士中不知有多少范進,以金榜題名為信仰,以官場名利為皈依,擾于小事而失去大志。即使有幾個文質彬彬的凄怨靈魂在為家國大事淺吟低唱,卻仍無法改變知識分子群體雞肋般的價值。 時過境遷,今天的知識分子又該何去何從?當“高分低能”的現象屢見不鮮之時,當老教授們高呼“救救清華北大學子們”之時,知識分子又被貼上了“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的標簽——不僅是“食之無味”,甚至是“食之有害”。在時代的洪流中,知識分子的處境顯得尷尬而無奈。 那么,知識分子到底應該扮演怎樣的角色,才能不被歷史給“雞肋化”?不能像將軍士兵那樣血戰沙場,不能像梁山好漢那樣拔劍行俠,不能像政客官吏那樣游刃官場,知識分子就只能生活在社會的夾縫中嗎? 是的,但又不全是。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每每讀到張載的橫渠四句,我總對儒者那博愛濟眾的仁者之心和廓然大公的圣人之心敬佩不已。歷史的洪流滾滾東逝,但蕩滌著文化理想的清流卻綿延不絕:孔子坐著“咿咿呀呀”的木車周游列國,在大地上鐫刻下比《論語》更為厚重的詩行;朱熹甘于留在岳麓書院的一隅講學辯論,把自己的生命銘刻在一片山水之間;當華北已容不下一張書桌時,傅斯年、李濟、董作賓、金岳霖、梁思成、林徽因等走向有深山大河為屏障的僻遠城鄉,保存學術的薪火;還有眾多不知名的“流浪者”走向蠻荒之地,以天為幕,以地為席,在貧瘠的土地上撫以文化的溫熱……他們是真正的知識分子,或許沒有紙筆,沒有書桌,但他們對文化有著虔誠的信仰。與千年的精神脈絡相守,讓蔽惑無明之人重新回歸率性誠明的精神家園,這就是他們不同尋常的地方。他們雖經歷百般困苦,卻表現出強勁的文化韌性,愿意用生命去傳遞精神的火種,守衛心靈的凈土,灌注人格的力量,傳承文化的血脈。文化的力量,在他們手中變得韌如蒲葦,堅如磐石。只不過,他們孕育的文化種子,很多時候只能在歷史風塵被揭開后,才能開出最明艷的花朵。
是的,你還是可以說,知識分子如雞肋,食之無味;但我要說,只有甘于用生命做一個雞肋的知識分子,才能食之味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