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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腳烏龜

2017-06-14 00:32:34李詩德
福建文學 2017年6期

李詩德

一、沒落座的人

聽說郭伯“出事了”。

如果郭伯真的出事,那絕不會是小事。對于河東市公路局來說,無異于新建的大橋垮塌、才通車的路面斷裂之類的壞消息讓人不安。拔出蘿卜帶起泥,誰都有可能成為沾在根須上的一坨,尤其那些挨挨擦擦圍著蘿卜長的小蔥、白菜,哪經得住扯呢?調查組開始調查與郭伯案子有關的人,讓人想不到的是,萬年酒店的老板——華丑貴中了頭彩。

華丑貴后來才弄明白,調查組之所以百里挑一地挑到他,緣起于一張照片,一張用手機拍的宴席上的照片。舉報者未必是針對華丑貴的,也許是有人想指認郭伯在酒店胡吃海喝的行為。但一竹篙掃過去往往是一船人,誤傷在所難免。照片上,一大桌菜鋪陳排列,熱氣騰騰。坐首席的郭伯,儒雅地轉個半邊臉,頭稍微向上抬起,領導的那種親和力和威懾力就懸在了酒桌上空。郭伯的一邊是花子橋鎮的招商辦主任譚遠鵬,半邊屁股坐在座位上,身子傾向郭伯一邊,兩眼緊張地望著郭伯,隨時準備回答領導問話。很隨意地把兩只手放在座椅的手柄上,仰躺著的是華寅彪,當時也不知是個剛成立的什么公司的老總,有著見過世面、蹚過風雨的大氣。宴席上還有一些人,眼睛盯著菜肴,等著開吃的指令。只有一個人還沒落座,這個人一臉開花的笑容,用一只手捂著嘴巴在郭伯耳旁碎語。這個人就是華丑貴。按理說,這張照片并沒有什么值得奇怪的,無論是作為單位員工還是酒店老板,偶爾陪領導吃個飯,無可厚非,更何況照片上的華丑貴看起來頂多也就是個跟班或者跑堂的。但華丑貴的底牌卻讓人生疑,一個鄉下摸烏龜的人居然能與權重一時的公路局局長如此親密,其中必有緣故。這張照片究竟是怎么落到調查組手里的呢?有人舉報?無意間發現?不管怎樣,調查組是不會放過任何蛛絲馬跡的。一看這兩人的親密程度,就像看到釣魚的浮標在水面起伏,說不準潛伏著的就是一條大魚。

華丑貴就這樣被調查了。

關于照片的事,初步形成的材料是這樣的:

某月某日,華丑貴與花子橋鎮的譚遠鵬在萬年酒店請郭伯吃飯。為獲得修橋工程款,行賄烏龜一袋,現金若干(有待查實)。證人:華丑貴(綽號,華烏龜)。

譚遠鵬與袁成富穿街過巷找到萬年酒店時,華丑貴正在酒店門前的暗處,與魚貫而入的食客們點頭哈腰,看起來像個門童。

萬年酒店開在市公路局二樓,招牌并不顯赫,“萬年酒店”四個字不知是哪位書法家寫的,左下角的落款是一行草字,看不明白,右上角畫著一只昂著頭的花腳烏龜,背上馱著個元寶,金光閃閃,應該是酒店的標志。招牌周圍纏繞著彩燈,一個追一個亮,像一隊烏龜在上面轉圈。就酒店的規模來說,要是開在花子橋鎮上,肯定是頂尖級的,但在繁華的河東市的一角,和那些豪華酒店比,就有些像村姑和城里的大家閨秀比闊氣,自慚形穢。

譚遠鵬這次是來化緣的。花子橋鎮的那座花子橋年久失修,成了危橋,譚遠鵬想以此為由,找市公路局爭取修橋款項,完成一個漂亮的招商引資任務。為此他做足了功課,禮物是精心策劃后從鄉下收的一袋野烏龜,不打眼,沒有行賄之嫌,又是主人喜歡的東西。譚遠鵬要找郭伯,先找的是花子橋的老鄉——華寅彪。華寅彪是華丑貴的遠房侄子,曾經是郭伯的司機;華丑貴也是花子橋的人,跟郭伯的關系不一般;為了讓華丑貴能把郭伯請出來吃頓飯,譚遠鵬又找了在縣城中學教書的袁成富,袁成富是華丑貴的老同學。看似漫不經心邀約的幾個人,其中大有玄機。每年招商,市里、縣里、鎮里都有硬指標,分解到譚遠鵬的頭上就是些具體數字了。完不成任務,拿不到招商獎金不說,單位的年終獎一票否決,還直接影響到個人升遷。因此大家拱破腦殼招商,跑斷腿引資。同鄉會、戰友會、企業家協會,各種各樣的名稱,做同一件事,把有錢的老板引到當地去投資。花子橋鎮政府也搞了個花子橋在外地工作的知名人士名錄,照冊拿人,通過七扯八拉的關系找引資線索。招商辦主任譚遠鵬自然想到了華丑貴,他看重的不僅是華丑貴是從花子橋走出的成功人士,更重要的是他與市公路局局長郭伯的親密關系。關系是什么?關系是生產力,關系是金錢。

袁成富隔老遠就喊:“華烏龜——”

譚遠鵬來不及阻止,袁成富一甩手,以別人也把他當成老朋友的步伐迎上前去。

華烏龜是華丑貴的綽號。華丑貴靠賣烏龜起家,因此人稱華烏龜。鄉下人起綽號,尤其刻薄,譏諷的多,褒貶的少,有些綽號只能背地里叫,有些綽號只有非常熟悉的人叫。華丑貴現在是老板,成功人士,這樣冒昧地喊叫,不說是打人臉,至少是在翻一頁不太光鮮的老皇歷。譚遠鵬生怕袁成富這一聲冒叫,讓人難堪,好在華丑貴似乎并不在意,禮節性地握了握手,就把他們帶上了二樓的酒店。譚遠鵬從華丑貴的表情中既看不出過分的熱情,也看不出有責備的慍怒。

譚遠鵬走進包房,整個人被五光十色的燈照得透亮,看得清一副鄉下的骨頭架子。手里拎著的袋子,不知往哪放才好。

這是送給郭伯的。譚遠鵬說著要解開袋子。華丑貴連忙叫來服務員把袋子拿走了。譚遠鵬有些失望,說,謀了好長時間,野的呢。華丑貴笑了笑,不是野的你還這么老遠背過來?意思是我會告訴郭伯的。

還沒等落座,袁成富就開始嘖嘖稱贊起華丑貴,說華丑貴是如何如何精明,如何如何有遠見,贊揚之間也還夾雜著那么一絲心有不甘的怨懟,意思是說,要是當時他不去讀什么大學,和華丑貴一樣出來混,應該不會比華丑貴混得差。

袁成富和華丑貴是高中同學,那年高考,袁成富住在學校,早起晚睡,饑一餐飽一餐,靠一星期一罐頭瓶的腌菜,把高考前緊張的復習日子腌得上白霉,終于考取了個師范學校。這在花子橋也是開天辟地頭一回,上年紀的人說,相當于花子橋出了個狀元。

高考前夕,華丑貴對沒完沒了的復習提不起興趣。自從他發現還有另一條路可走時,他開始考慮一個很嚴肅的問題:高考的目的是為了上大學,上大學的目的是為了賺錢糊口,與其還要到學校再讀三年、四年才能賺到錢,不如現在就開始賺錢來得實在。再說,高考又不像壇子里捉烏龜——手到擒來,考不考得上還是個大問號。而他的另一條路,就是跟蹤稻田里烏龜爬行的腳印,然后將烏龜變成錢。于是他干脆離開學校,一心一意地去認烏龜殼上的幾行“甲骨文字”。袁成富大學畢業后,分配在河西縣縣一中教書。而這時的華丑貴早把生意做到縣城,成了小有名氣的餐館老板。袁成富時不時來華丑貴的酒店坐坐,發發牢騷,華丑貴時不時地陪他喝兩杯,勸解勸解。華丑貴心無怨言,誰叫他們是同學呢?這次譚遠鵬死活拉著袁成富來見華丑貴,袁成富還在為如何賺錢的事糾結著。有些事是沒法說清楚的,讀了大學的知識分子免不了受窮,而也就是個高中畢業的華丑貴,不但走出了鄉村,走進縣城,還走到了市里,成了腰纏萬貫的大老板。那些政要,包括縣、鎮鄉的領導都視他若財神,畢恭畢敬。袁成富堂堂人民教師,粉筆粉吃了幾籮筐,為個特級教師職稱爭得打破頭,一個月才那么幾個錢,外面抬不起頭,家里直不起腰,總讓人有憤憤不平的理由。

正說話間,華寅彪飄然而至。譚遠鵬趕忙起身迎接,一口一個華總地叫。華寅彪一本正經地糾正說,叫我華子或者彪哥就行,尤其在長輩們面前。華寅彪的謙遜算是跟大家打了個招呼。

談話的中心,自然轉到華寅彪。叔,還是您說得對呀!做生意這活,勞神費力,操心啊!一副大老板的口氣。叔,我說話沒您有分量,這事還得您硬個肩,您在郭伯面前說句話,十有八九就成。這是為家鄉做好事啊。修橋補路,積善行德,花子橋的人都會記得您的。華寅彪一邊吹捧著華丑貴,一邊顯擺自己,好讓譚遠鵬他們知道,話雖這么說,他華寅彪在郭伯面前說話也是有一定分量的。

等郭伯到了之后,大家才入席。華寅彪搶著向郭伯一一介紹客人,聲音熱情而高昂,華丑貴只好繞到郭伯身后,彎腰低頭說話。這一低頭的瞬間畫面,正好固定成證據。

二、身份不明

華丑貴身材不高,短而粗的脖子讓一副寬肩膀寬得與上下左右都不成比例,加上這幾年發福,大肚子朝前面一挺,真有些像一只立起來的烏龜。他縮著脖子,磨磨蹭蹭走進調查組辦公室的那一刻,就已經失去了在酒店里輕搖慢擺的威武。調查組的座位靠墻,墻上有不可撼動的山水畫,穩當、氣派。華丑貴坐在桌子對面,座位形同虛擬,無所依托。調查組朝座位上一坐,華丑貴就感到一股浩然之氣從他們的座位上徐徐飛升,然后凝結成一團有重量的陰云懸在了他的頭頂,呼吸就不那么順當了。這種情形下,即便沒有罪,也只有低頭認領的份。難怪進去的那些人要不了多長時間,就會把所犯的事倒苦水似的全吐出來。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華丑貴心想,我還是不能做縮頭烏龜。什么事我都不說,什么事我都不知道。事實上他也的確不清楚郭伯究竟搞了些什么違規違法的事。

有些問題是好作答的。比如說,譚遠鵬的烏龜究竟是送給郭伯的還是送給你的呢?答:送給郭伯的。那既然是送給郭伯的,為什么又放在酒店里呢?答:方便殺了吃。譚遠鵬送了多少烏龜?答:有個一二十來斤吧。問題并不只這么簡單,也就是這樣簡單的問題,問過多遍之后,華丑貴的每次答案都不盡相同了,連烏龜究竟是送給誰的,也說不清楚。他一時說是送給郭伯的,一時說是送給公路局的,一時說是送給自己的,還說有可能是送給華寅彪的。越說越復雜,越說越說不清楚,越說越冒汗,越說就越像是在說假話。問過來問過去,華丑貴顛三倒四地答,最后回答的內容早已不是送烏龜的事,而是落在了他究竟是什么身份的問題上。

華丑貴還真沒法理清自己的身份。說他是酒店老板,他還時不時充當大廚掌勺,一邊又在為公路局職工食堂做事。他在公路局拿工資,又沒看到他到單位上班。

一個人身份的轉變,說起來也簡單,換一套行頭的事。華丑貴穿行于單位職工、酒店老板、掌勺師傅之間,游刃有余。比如說中晚餐之前,華丑貴換上一套頗為休閑的衣服,朝酒店門前一站,迎接每一位來客,臉上堆滿笑容與謙卑,這時他是食堂的管理員,又是酒店的特殊門童。一個月總有那么幾次,來貴客了,廚師帽一戴,他立馬就成了大師傅。碰上公路局有事,要他到場,他西裝革履站在人群之中,怎么看也是個標標準準的公務員。

河東市公路局大樓,一樓是職工食堂,二樓不太顯眼處掛了個“萬年酒店”的招牌,對外營業。從一樓一道隔開的樓梯旋轉到二樓,豁然開朗的景象,讓人覺得人間天上也就是幾步之遙。更讓人久久不能忘懷的是一道菜——一道別的酒店做不出來的菜,萬年酒店的招牌菜——烏龜火鍋。來萬年酒店的食客,全是奔這個招牌菜來的。好長一段時間,酒店客滿為患,要到萬年酒店訂個包廂,得提前幾天打招呼。一些有頭面的人急了,直接把電話打到郭伯那里。當然不是說郭伯一個電話就能生出一兩個包廂出來,做生意的人這點狡詐還是要有的,生意越是好,華丑貴就越是留了個心眼,每天都留那么一個兩個包廂不預訂出去,免得到時候被動。萬年酒店的名氣像公路局修筑的路,延伸至四面八方。

任何事情牽連起來看,都有一定的內在聯系。萬年酒店為什么開在公路局樓上,這應該不成其為一個問題,細究起來,酒店與公路局多少有些關系,也就是說華丑貴和郭伯多少有些關系。

郭伯調到市里任職的第二年,城鄉已大行吃喝之風。人們突然領悟到,有沒有錢還并不是很實在的事,只有吃到肚子里的東西才算數。那段時間,大家并不是因為饑餓而瘋吃,而是饑餓之后突然面對那么多好吃的東西而胃口大開,不是因為好吃而猛吃,而是看誰膽大而敢吃。原來吃不得的東西統統都納入了被吃的范圍,尋著什么吃什么,逮著什么吃什么。比如說吃蛇,吃老鼠,吃青蛙,吃癩蛤蟆。鄉下的野烏龜吃得要絕種了。

那時候,華丑貴還在河西縣縣城開烏龜火鍋店。那時候華丑貴的烏龜火鍋店已開得小有名氣,連同他的綽號——華烏龜,在河西縣城廣為流傳。華烏龜就華烏龜吧,恭維也好,戲謔也罷,有錢賺就行。而正當生意做得紅紅火火之際,華丑貴卻讓酒店歇業了。

過了年,華丑貴并不關心酒店開業的事,而是準備到市里去拜年。他的禮物非常特別,看似不起眼,卻是十分珍貴,這東西是他在年前清了泡泡了清,干了曬曬了干,然后親自動手熬制的。別人都說他犯賤,那么好賺的錢不賺,把個酒店關了到處瞎逛,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他是在謀求做更大的生意。

城里人早已經沒有了過年的概念,而是把過年當成賺錢的機會。正月十五還沒過,市汽車站一派風塵仆仆的景象,強行拉客上車的,小餐館招攬生意的,汽車屁股頭放出的煙霧,乘客拖兒帶女的叫喊,一片繁華。華丑貴在街市上走了一圈,到處擺放著的盡是紅紅綠綠的廉價禮盒。他就覺得他手里拎著的東西更有分量。

華丑貴徑直去了郭伯家。一見面郭伯就嚷道:華老板駕臨,帶什么好吃的來了?

華丑貴估摸到郭伯會這么惦記,他雖然心里有底,還是裝出面有難色的樣子:您看,這路途遠,不便帶,這這這——這了半天也沒這出個所以然來,連忙把拎著的東西拿了出來。

郭伯,我這次帶了點節賀,您先試試,說是對身體保養有奇效。要是好,我就再弄些。華丑貴說得眉開眼笑。

望著烏亮烏亮的兩包東西,郭伯拿起來,看了看,聞了聞,還真沒見過。

這是什么稀罕物呢?郭伯問。

這是那東西的底板熬制成的,俗稱龜膠,放在前些年也不是蠻稀罕的東西,只是現在,要弄到真正的家伙,還的確難了。

華丑貴像夸耀自己的廚藝開始夸耀他的禮物。現在野東西難找,多半是家養的。用飼料催出來的,長得快,已失去了原有的營養。即便是找到了些野生的,也沒人會用原始辦法熬制。熬制龜膠,只能用龜的底板。先將底板洗刷干凈,放在水缸內泡著,用清明節前的雨水為最好。再把水缸蓋蓋上,用黏泥封嚴,將水缸放在陽光充足的地方浸泡七七四十九天,然后再加入清水攪拌沖洗,除掉龜板上的黑皮,將漂洗過的龜板再用清水浸泡七七四十九天后,取出來放在陽光下曝曬,讓它日曬雨淋一段時間,存放起來備用。這還只是原料的準備,等到立冬前后,把龜板取出來,才能開始熬制。熬制過程更為復雜,除了時間、火候要把握準確外,連熬制的劈柴都要精挑細選,最終才能熬制出上好的龜膠。華丑貴如數家珍的意思是,除了我華丑貴,現在就沒人能制作這東西。

華丑貴這么一說,郭伯便明白了。僅制作程序都得要大半年的時間,無論效果怎樣,這是一片心啊。難得,難得啊!郭伯把兩盒龜膠拿在手中把玩,不知道是在夸獎華丑貴,還是說熬制龜膠難得。看郭伯高興,華丑貴接著說,把它搓成丸,用溫水服下,服用一段時間會有奇效。郭伯轉而一笑,反問道,什么奇效?華丑貴正要往下說,看到郭伯狡黠的笑,才猛然打住。您別聽我胡說八道,我就是個賣狗皮膏藥的,來混餐飯吃的。華丑貴笑著說。這東西應該不錯,郭伯說著就按華丑貴說的把龜膠切下兩小塊,用手搓了,兩粒圓圓的、韌性十足的、透明的小晶體,像兩粒仙丹,順著郭伯的喉管,“咕嚕”一聲下去了。

在外人眼里,郭伯仕途通暢,愛情甜蜜。讓郭伯難于啟齒的是他的夫妻生活過得很糟糕。郭伯與前妻離婚后,找了個小他十多歲的小媳婦,小媳婦年輕美貌,濃情蜜意,郭伯興致勃勃,喜愛有加。人到中年,按說男女之事正是如狼似虎的鼎盛之期,郭伯往往力不從心,每每上去沒幾下,就把持不住,一瀉千里,弄得小媳婦十分不滿意,連他自己也不滿意。開始一段時間,小媳婦還勉強應付著,閉著眼,毫無表情。最讓郭伯惱火的是,她除了完成任務一般讓郭伯趴在身上吭哧吭哧來那么幾下,甚至從不與他接吻,從不與他相擁而眠。這讓郭伯覺得十二分無趣,但性生活絕不是可有可無的事,每隔段時間,他就要重復一次,雖然是老調重彈。到后來,小媳婦明顯表現出對性生活的反感,想辦法找借口不與他做愛。郭伯想要達到目的,好話歹話說幾夜,許多時候搞得雙方動怒。小媳婦直言不諱地說,每次都是拉拉扯扯半天,幾下就完事,搞得人極不舒服,你有意思嗎?你有意思嗎?只管你快活,根本不考慮別人的感受。郭伯說,無論怎樣,你是我媳婦,好壞你得陪我,要不我娶你當花瓶供著?狠話是這么說,但郭還是心里發虛,這種隱疼讓郭伯有苦難言。

自從那個風雪夜吃了一頓烏龜火鍋之后,他就難以丟舍。這天晚上,和小媳婦在一起,不但有力而且持久,小媳婦在他身下哼哼嘰嘰,欣喜不已。事后,媳婦問,今天吃錯藥了吧?郭伯說,我找到了寶貝。為了驗證是不是烏龜肉效應,郭伯又去過幾次華丑貴的烏龜火鍋店,確有奇效。郭伯說,世上的藥都是針對單個人的,有人感冒頭疼,兩片阿司匹林,立馬就好。有人只需一碗生姜水就能解決問題。意思是說,他這種暗疾,就得用騷烏龜治。一舉幾得的事,既快活了嘴巴,又快活了媳婦,何樂而不為呢?郭伯因此對烏龜情有獨鐘,尤其是對華丑貴燒的烏龜。

調到市里工作后,郭伯吃到華丑貴做的烏龜火鍋的次數也就少了。對華丑貴的懷想,也是對快樂的懷想。

吃完飯,喝了兩杯酒,華丑貴膽子也大了些,說,郭伯,人往高處走,水朝低處流,您高升到了市里,我還在縣里,要見一面都難啊。那意思很清楚,這是華丑貴來看望郭伯的又一層意思。

把火鍋店開到市里來嗎?你要真有這個想法,現在還是個機會呢!郭伯輕描淡寫地說。我們單位的食堂正要對外承包,你呢,先以個人名義把一樓承包后,搞個職工食堂,然后再把二樓重新裝修下,對外營業,你看怎么樣?

那還有什么話說呢?華丑貴沒想到郭伯已經考慮得這么周全了。領導就是領導,不服不行啊。

三、花子橋

在調查組的追問下,華丑貴絞盡腦汁想把上一次回答的問題和下一次的復述進行無縫對接,但每次都會出差錯,不是時間沒對上,就是數字沒對上。很有些像他在學校做數學題,每一次驗算結果總是和上一次不一樣。正當他為此懊惱不已時,調查組話鋒一轉:那你就說說那50萬元是怎么回事吧。華丑貴如夢初醒,他意識到,如果說調查組前面問的那些話是“順藤”,那他們這才是開始“摸瓜”。

最難說清楚的還就是這件事。譚遠鵬轉彎抹角請出人來找華丑貴,目的是想通過他找到郭伯,然后以修建花子橋的名義,爭取市公路局劃撥經費。酒桌上,譚遠鵬遮遮掩掩把這件事已經說明白了,至于郭伯聽明白沒有,那就看是否能落實到位。

關于花子橋,華丑貴再熟悉不過了。據老一輩人講,花子橋的地名是有來歷的。早前,一條西荊河把花子橋鎮劃成南北兩岸,花子橋北岸有條小街,也就是現在花子橋鎮所在地,街上人少,總是熱鬧不起來,南邊是幾個大村子,人多,但苦于過河不便,趕街的人就不多。后來有個摸烏龜的叫花子,為度人度己,突發奇想要修座橋。叫花子用了十幾二十年的工夫,用乞討來的錢修了這座橋。叫花子無名無姓,為了感念他,人們就把這座橋叫作花子橋。

當譚遠鵬說要為修建花子橋爭取經費時,華丑貴從內心里是想為此出把力。他是從花子橋走出來的,對花子橋是有感情的。

此后不久,袁成富打電話來說,老同學啊,那事有眉目了嗎?我是在為你們花子橋鎮作貢獻呢。你現在身處繁華都市,別忘了花子橋還是你的故鄉呢,鄉愁不能忘啊。袁成富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講現實意義,搞得華丑貴好像大家都在為他的事著急,而他自己卻不怎么賣力似的。后來才知道,袁成富的熱心腸完全是出于他的個人目的。那時袁成富已經跟華寅彪裹在了一起。又過了幾天,華寅彪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他不直接去找郭伯,每天就泡在酒店里,纏著華丑貴,好像這筆款子就放在酒店的柜臺里,只要華丑貴點個頭的事。

一次吃烏龜火鍋的當口,華丑貴當著郭伯的面提起了這件事。郭伯,春上說的那件事,我老家鎮上要修橋,想找市里申請點經費,您看?郭伯正啃著一塊烏龜殼的軟邊,側眼望了下華丑貴,唔唔,修橋的事吧,不說我還忘了,先給他們50萬?華丑貴一聽就激動,那當然好嘛。家鄉的事,推又推不脫。說著,拿起酒瓶給郭伯滿上了一杯。郭伯懷著很好的心情出門時,反過身來對華丑貴說,先從食堂賬上轉點錢給他們,過后再來把賬走平。華丑貴心里就有底了。望著郭伯雄心勃勃的背影,他知道郭伯今晚的生活會過得很愜意。

款項的事有著落后,在華寅彪的慫恿下,華丑貴回了趟花子橋。為了保證酒店有一定數量的野生烏龜,華丑貴在老家安插了幾處秘密收購點,過一段時間就派人去收。華寅彪極力勸說華丑貴回一趟花子橋,叔哇,人家譚遠鵬主任多次邀請,總得給個面子吧?再說,花子橋施工的前期籌備事項已經差不多了,您也得去看看嘛。華丑貴不為所動。華寅彪又說,叔哇,聽說有幾個收購點已經摸到了一些好東西,順便去帶回來多好呢,遲了怕他們偷偷地賣給別人。倒是這事讓華丑貴心旌搖動,沒費再多口舌就定了下來。

華寅彪把這件事當作在外做官的老爺回家省親一樣鄭重,他不知在哪找了輛皇冠車,除司機外還帶了個女秘書。華丑貴平常都在服侍別人,對華寅彪周到細心的安排,雖說有些局促,但也還是很享用的。

這種隆重架勢讓做事本來低調的華丑貴,感覺到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氣。50萬元的修橋款,雖然不是他荷包里掏出來的,但跟他有直接關系。小時候有叫花子討到自家門前時,他老娘一定得抓個一把半把米遞給人家,即使自家的米壇子只剩淺淺的一截。他發現母親并不在乎乞丐感謝的眼神,她在乎的是她在把米遞給叫花子時的一種滿足,她滿足于還有人比她更可憐,滿足于她還能幫別人。當你作為施舍者時,被施舍者無論多么高大,他都會在接受施舍的一瞬間矮了下去。他現在就是個施舍者,而整個花子橋、花子橋鎮都是接受施舍的。

正值稻熟時節,正午的田野里,熱浪把將要成熟的稻子像放在砂鍋里焙炒一般,隨著微風的翻動,讓每一粒谷子炒得金黃。車內雖然開著空調,還是熱,恐怕與這輛借來的不靠譜的車有關。昏昏沉沉的,華丑貴還真的回到了原來的那個花子橋。

華丑貴一手拿著蛇皮口袋,一手捏著根木棍,在熱浪中飄蕩。上面太陽暴曬,下面是土壤里蒸出來的熱氣,行走在長滿絆根草的田埂上,整個人有如扣在蒸籠里,喘不過氣來。好在寬廣的稻田中不時有那么一陣風吹過,帶著湖水的清涼味道,讓人得以舒緩。

今天運氣真不錯。華丑貴走到田埂深處,手搭涼棚四下觀望,幾團烏龜形狀的白云,隨意游走,并不理睬他的樣子。他朝掌心吐了唾沫,搓了搓,一拍巴掌,正要下手,就見成群結隊的烏龜們像聽到了某種號令一般,朝他爬來,領頭的是只花腳烏龜,頸脖伸得老長,高昂著頭,一副邀功請賞的樣子。他似乎在哪里見過,黑色而圓潤的背殼,油光發亮的底板,頸子下黑白相間的花紋,它身上的某處應該還藏著只有華丑貴才知曉的秘密,只是爬得過快,一晃即逝,來不及看明白。也許是捶殺烏龜太多,華丑貴身上帶著一股濃烈的煞氣,平時不管是稻田里,還是在池塘邊,只要他朝那里一站,周圍的烏龜就像被咒語鎮住了一般,瑟瑟發抖,動彈不得。即便如此,也沒出現今天這樣的景象。華丑貴只需把蛇皮口袋張開,嘿,那些家伙便一個接一個朝里爬。開始是三三兩兩的,左顧右盼著,似乎還在交談著什么,田埂上一片沙沙沙的響聲。到后來,成群結隊的,爭先恐后,后者踩著前者的背往前追,殼與殼之間相撞,發出悶悶的使暗勁的聲音。不要一盞茶的工夫,蛇皮袋就裝滿了。華丑貴一把抓起蛇皮口袋,就勢甩到背上,準備收兵回朝。他突然覺得一蛇皮口袋的烏龜怎么這么輕呢,扭頭一看,他拎著的是一條透穿的無底口袋。更讓他驚奇的是,眾多烏龜滑出來之后,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旁若無人地溜進了稻田,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像是跟他開個玩笑。華丑貴懊惱地把手中的木棍朝稻田深處扔去,就聽見“砰”的一聲,砸到烏龜殼的響聲。

皇冠牌的車輪碾在石子上,把一顆不安分的石子碾得飛了起來。華丑貴汗流滿面,打了個盹就到了花子橋。

更讓華丑貴沒想到的是,譚遠鵬把鎮里的領導、縣公路局的領導一大班子人,連同他的老同學袁成富,都邀請到了花子橋。華丑貴不適應,有坐在轎子里被人抬著顛的感覺,云里霧里,只能笑臉賠著。尤其是他的老同學袁成富,幾個月不見,換了個人似的,他幾乎不離華丑貴左右,一種廉價的親熱,讓華丑貴感到臉紅。“華老板,市公路局的,我的同學。”不管對認識還是不認識的人,他都如此鄭重地介紹一番。譚遠鵬在陪著華丑貴轉悠時,有意朝那些能勾起他懷舊之情的地方走,那是要讓他再一次回味對家鄉的感情。華丑貴心里清楚,他們陪伴的不是自己,更大程度上是一沓鈔票。走在花子橋鎮的街上,他的寬肩膀與短脖子,再加上挺起的大肚腩,已經沒有多少人認識他,偶爾有幾個人在一旁不確定地小聲議論:那不就是原先摸烏龜的那個華烏龜嗎?好像是呢,發福得喲,越來越像了呢。華丑貴聽到后并不氣惱,是啊,無論走到哪一步,花子橋摸烏龜的身份是不可改變的。

華丑貴這次回家,最愜意的是能夠舒舒服服地在花子橋鎮上過個早。這些年吃了那么多地方的菜肴,還是老家的菜好吃。同樣的食材,做出來的味道就是不一樣。尤其花子橋鎮上的早點,花樣繁多,做工精細,連裝菜的盤子都有講究。

早上起來,晨霧蚊帳般地籠罩著小鎮,街心的青石板上,磕磕碰碰的聲音響起,趕街的人輕言細語,驚動了一溜的門面。華丑貴似乎回到了早年前的花子橋,沿西荊河朝前走,原是一望無際的稻田,現在河兩岸已修建起一排排鋼筋水泥的樓房,河面被擠成窄窄的一條縫,連記憶也無法穿過。走了兩箭地,他折返回來,直接來到鎮上的早點攤邊,找了個靠近角落的位子,要了碗面條,點了幾個小碟,鹵雞蛋、鹵豆腐、鹵豬耳朵,要了點醬蘿卜、腌韭菜,覺得還差點什么,又要早餐店的老板倒了二兩小作坊的酒,才覺得有了個完整的意思。雖然昨晚滿桌的菜,滿盅的酒,被灌得暈暈乎乎,但他還是想體會下先前喝早酒的感覺。即便不喝,聞聞,也讓人酒意盎然。早上的清涼連同好心情一齊喝下,這一天的日子也就有滋有味了。剛下筷子吃了兩口,手機就響了。譚遠鵬、華寅彪等人尋了過來。華丑貴知道,早酒的興趣恐怕難以為繼,只好任憑他們擺布。

譚遠鵬一邊向華丑貴表示歉意,一邊自責照顧不周。華寅彪早已選定一張大桌子,重新點菜。一個鱔魚絲火鍋,用小鍋盛了,放在瓷盤上面,瓷盤里少許燃著的酒精保持菜的溫度。鹵菜重新拼了,下鍋炒,加點辣椒醬,顏色和味道又不一樣了。華丑貴的酒店之所以在城里具有一定競爭力,除了他的招牌菜烏龜火鍋之外,其他的配菜也是別具一格,他善于把鄉下菜的傳統做法融入城市的口味中,以達到一種奇特的效果。華丑貴完全不顧他們談論的話題,埋頭品菜,仿佛昨晚上根本沒吃晚飯。還是家鄉的菜好吃,家鄉的酒好喝,華丑貴似乎有了些酒意。

早上喝,中午喝,晚上再喝,任憑華丑貴酒量大,也受不了密集的輪番轟炸,華丑貴終于醉了。等他醒來時,已是皓月當空。華丑貴再也睡不著,一個人摸到花子橋邊,靜靜地坐了半天。

夜空下的花子橋,橫跨在西荊河上,像條被其他生物啃得面目全非的大青蟲。河面不寬,河水凝重得憂郁,化不開,流不動。青蛙的叫聲,小蟲的和聲,像天上的星星,稀稀落落掉在河里,似乎是早前某個時段的再現。這時候應該是烏龜覓食的最佳時刻吧,華丑貴仿佛看到了稻田里的烏龜三三兩兩走出來,抬起頭,夠著稻穗后細嚼慢咽的蠢相。華丑貴突然覺得這人生還是有些意思的,當年為了一分錢兩分錢,他無數次從歪歪斜斜的花子橋走過,走向田野深處,早出晚歸,為的就是能摸到幾個烏龜,用烏龜殼去鎮上換一角兩角錢。從花子橋到縣城,從縣城到市里,順著烏龜爬出的一條路,居然也能走上陽光大道。華丑貴知道,早些年如果乘船從西荊河出發,只要不停地劃,順風順水也是可以到達長江的。能到達長江就能到達海,就能到達你想都不敢想且從未去過的地方。

華丑貴就覺得今夜花子橋邊的月亮特別通透,通透得讓人鼻子酸酸的。

四、萬年酒館

50萬元的修橋款雖然是從華丑貴手上轉出去的,但究竟是怎么落入華寅彪之手,這是他自始至終都搞不清楚的問題。但他必須說清楚他跟華寅彪關系,并且還得說清楚是不是受人指使。

這個問題,華丑貴同樣回答過多遍。雖然每次回答前后順序不很一致,語句上也有些顛倒,但實際內容沒多大改變。他跟華寅彪是叔侄關系,華寅彪的父親是華丑貴的叔伯兄弟。華寅彪所犯之事,不只是花子橋這邊的一點小事,他在多個工地把上千萬的工程款卷跑了,然后揮霍一空。連華丑貴都驚訝他哪來這么大本事,把這么多錢用完。要知道,他父親還在花子橋放牛種田啊。

華寅彪自始至終對修橋之事表現出莫大的熱情,他的故弄玄虛與理直氣壯,讓華丑貴誤認為由他來承接修橋項目是郭伯的意思,因此,當華丑貴把錢從賬上轉出時,并沒有絲毫懷疑。再說,這孩子也是華丑貴看著長大的,還在他眼皮底下干過一段時間,他一直以為他從本質上來說,還是不壞的,他應該是會為家鄉做點好事的,誰知他早就打著歪主意呢?

一座花子橋,幾代人從上面走過。牛走過馬走過,云走過雨走過,走著走著,原來結實的橋面、橋柱,承受不住時間的重量,自然而然地破損了。壞了再修,修了再壞,又過了一些年,整座橋走得散架了,人們便砍了兩根粗壯點的樹,用抓釘釘了,用鐵絲綁了,才勉強能過河。現如今,花子橋成了危橋,成了座奈何橋,走上去顫顫巍巍,一腳踏空,便有掉到河里的危險。牛馬只能從兩岸河邊爬上爬下,涉水而過,老人小孩不敢上橋。等到大家一致認為要修橋時,卻不知道這橋該由誰來修,修橋的錢該由誰出。由鎮里出面找市里要錢來修,這是天大的好事啊!華丑貴哪有不出一把力的道理呢?

那年月,華丑貴每天都得從花子橋上走幾遍。過了花子橋,前面是一展平陽的稻田,更遠處是一望無際的湖水。稻田里,時不時有成群的野鴨撲撲撲亂飛,有水鳥在尖叫,有長腳鷺鷥在田埂上悠閑地散步。稻田里大大小小的烏龜,每到稻熟之季,會從隱秘之處爬出來,一搖一擺地爬到田埂上,把頸子伸長,伸到夠得著一縷縷金黃的谷穗。那時候,即便饑餓難當,人們也不把烏龜當作食物。只有還在尿床的“撒尿寶”們才有機會吃到烏龜肉。烏龜是治“撒尿寶”的良方。把半大不小的烏龜捉來,用草藤纏住,包裹上厚厚的泥巴,放在灶塘里燒,熟透后扒出來,揭了殼,撒點鹽,趁熱吃,效果極佳。據說,喜歡尿床的孩子吃過兩回后,就再也不會尿床了。因為大家都是不吃烏龜的,有的小孩聽說吃進去的是烏龜,便哇哇哇地吐,有些像吃齋的和尚誤食了腥葷。烏龜只有一種人敢吃,那就是以討米為生的叫花子。叫花子把摸到的烏龜,活生生地用磚塊捶開,撕開殼,扒出肉,然后把血淋淋的烏龜肉放在臨時支起的灶上燉。叫花子燉烏龜都是在野外,凡是叫花子吃過烏龜的地方,往往是血流遍地,臭氣熏天,惹得大群的綠頭蒼蠅圍著轉。

華丑貴感興趣的是烏龜殼。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在鎮上供銷社看到了一堆烏龜殼,讓他知道烏龜殼是可以用來換錢的。他試著從叫花子吃過烏龜的地方把烏龜殼一片片撿來,洗干凈,曬干,拿到供銷社,就換取好幾枚銀份子錢。

那年暑假,華丑貴懷揣秘密,忙碌了整整一個熱天。他每天天不亮就走過花子橋,拿著個布袋,小叫花子一樣穿行在稻田里。華丑貴被一個個烏龜迷惑了,他趴在稻田間,仔細查看烏龜爬行的路,打探烏龜藏身之處,了解烏龜出行習慣,把自己曬得與烏龜一般古舊。

華丑貴把摸來的烏龜躲在暗處殺了,將龜殼寶貝一樣地擺在臺坡上翻曬。尤其是一塊塊泛黃的烏龜底板,讓他愛不釋手。供銷社的人說了,最值錢的就是它。聽著烏龜殼相互撞擊的聲音,如同聽到大把大把的銀份子錢相互摩擦的聲音,他曬得黝黑的臉上熠熠閃亮。

秋天的早上,華丑貴把洗凈曬干的烏龜殼分背殼與底板用兩個布袋裝了,挑過花子橋,挑到了供銷社。如此之多的烏龜殼把供銷社的營業員嚇了一跳,一個扎羊角辮的女營業員說,我的天啦,我們收不了這么多喲。華丑貴熱氣騰騰的喜悅被迎頭一盆冷水澆得冒起一團白霧,兩只胳膊端著扁擔,無法放下,又不甘心挑走,苦主一樣站著,臉上的汗水順著前胸后背流。這時從門外進來個年長的領導模樣的人,問清情況,又看了看曬得黑魚一樣的華丑貴,說了句,成色不錯,收了吧。臨走時,年長的人對華丑貴說,如果還有殼板可以挑到縣城供銷社去,我們這里倉庫小,存放不了。

一個暑假賣烏龜殼的錢比一個男勞力出一年工賺得還要多,這讓華丑貴對讀書開始喪失信心。一擔烏龜殼讓公社供銷社的收購站爆滿,并沒有打消他賺錢的念頭,供銷社那位長者的話似乎是給他指明了一條路,他要把烏龜殼賣到縣城去。

對于從沒出過遠門的華丑貴來說,縣城是個遙遠的地方啊。但他覺得砰砰作響的烏龜殼就是他的通行證,他一定有辦法到達縣城。原先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朝學校跑,后來干脆與烏龜為伍,連學校門也不進了。

對于能不能上學,華丑貴的娘老子根本就不關心。看到他賣烏龜賺回來的錢他們也暗自高興。他娘老子想,兒子發奮努力,多賺點錢,娶媳婦的事就不用操心了。讀再多的書,還不是要娶妻生子?可華丑貴總是不按常理出牌,正當他娘老子以為他要把賣烏龜殼的錢用來娶媳婦時,他卻用所有的錢買了花子橋的第一輛紅旗牌自行車。他娘老子只好背地里罵,賤骨頭!

華丑貴能在縣城開餐館,還是與烏龜有關。

那天,賣完烏龜殼,從供銷社出來,華丑貴推著自行車朝前走,想找家餐館弄點吃的。街上亂哄哄的,形形色色的生意擺滿了大街小巷。這些做生意的人就像隱藏在一塊大的幕布后面,一旦幕布拉開,他們便一哄而上,占據了整個街面。連有些近乎絕跡的生意都上街了,吹糖人的,炸爆米花的,玩猴把戲的,五花八門,只要是能賺錢的買賣,壓箱底的絕活都拿了出來。

來到一家“得福來”小餐館門前,華丑貴被一行小字吸引了:收活烏龜。只要聞到烏龜的臊味,他都會將短脖子盡量伸長四下張望。華丑貴把自行車靠一邊,坐下來,要了個青椒炒肉絲,一碟咸菜,二兩小作坊的白酒,自酌自飲起來。酒足飯飽,結了賬,裝作不經意地問老板:這里收活烏龜?是呀,你有賣的?老板也是不在意地隨便回答。怎么收呢?看大小。兩斤以上的一個價,兩斤以下的一個價。那三斤以上的呢?三斤以上的出高價,你拿來吧。老板帶著戲謔的口吻。我明天給你送些來?真的假的?老板這才認真起來。最后華丑貴與“得福來”的餐館老板達成口頭協議,華丑貴以較低的價格把活烏龜賣給“得福來”的老板,老板把所有的烏龜殼無償地送給華丑貴。這筆買賣不但讓華丑貴的烏龜賣出了雙倍價錢,而且節省了侍弄烏龜殼的時間和精力。

華丑貴走上開餐館這條路純屬無奈。

華丑貴為“得福來”送烏龜講的就是一個誠信,一般一次一結賬,老板手頭活錢不多時,也有個把月結一次的情況。那天華丑貴照例把烏龜馱到“得福來”,準備把有好多時沒結的賬結一下。“得福來”已經欠下了不小的一筆賬。

“得福來”的老板見到華丑貴,一臉苦相:兄弟,今天還是沒現金。看來你得要等我把餐館轉讓了才能跟你結賬。

華丑貴心里咯噔了一下,嘴里說沒事,心里卻沒了底。怎么了?餐館生意不做了?華丑貴問。

生意不好做啊,來吃飯的人少,賺不了幾個錢。還就是這原來根本沒人吃的烏龜火鍋在撐門面。算了,想轉讓了去做點別的生意。要不干脆轉給你算了。老板的一個玩笑話,華丑貴當時也沒怎么動心。摸烏龜和做烏龜火鍋是兩碼事,他能摸到烏龜,不一定開得好餐館。

老板順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說,說真的,你要來開這個餐館,干脆不做別的菜,主打烏龜火鍋,肯定能起死回生。再說我這餐館一時半會兒轉讓不了,你的烏龜賬也結不了啊。這下倒把他說得有點動心了。他想,要等老板把餐館轉讓了給錢,哪不是要拖得烏龜只剩下兩片殼?何年何月的事,不如再掏點錢,把店子接下來再說。

沒過幾天,水不動魚不跳,“得福來”餐館就已易主,換了老板。最明顯的變化,就是門口“得福來”餐館的招牌,換成了——萬年酒館。

做生意講的就是個天時地利人和。華丑貴接手酒館后,吃烏龜的嗜好開始風行全城,據說烏龜這東西不但有滋陰壯陽的作用,而且還能治療多種疑難雜癥。原來無人問津的烏龜肉一時身價倍增,萬年酒館的烏龜火鍋味道飄香,大街小巷,隨風走。

為了把鄉下收購的烏龜運到縣城來,華丑貴不得不找幾個人手,華寅彪——華丑貴的叔伯侄兒就成了合適的人選。

多年以來,花子橋的年輕人要想走出花子橋,似乎只有一指寬的一條路。早年的時候是當兵入伍,盡管最后免不了復員回鄉。后來是考學,考大學是跳出“農門”的最好途徑,可憐鄉下又有幾戶人家供得起孩子讀書?更不必說考上的只是鳳毛麟角。接下來的是打工,花子橋的年輕人如西荊河的水,一夜之間,順勢流向了城市。

華寅彪的父親聽說華丑貴在城里開餐館賺了錢,好說歹說要他幫華寅彪在縣城里謀個事,到哪里打工都一樣,只要能賺到錢。華丑貴這時正差人手,華寅彪有開車的技術,這讓華丑貴心里打起了小九九。謀個事是可以,就不知他干不干得來呢?華丑貴開始賣關子。有什么干不來的?無非就是多出點力,力氣這東西就像瞌睡,去了還有來的。再說有你用只把眼睛瞧著,我也放心。見華寅彪的父親這么說,華丑貴也就沒再說什么。果不其然,人的變化無法料定,華丑貴即使是用兩雙眼睛死死盯著,也無法讓華寅彪照著他們規定的路線走,這個老實巴嘰的鄉里伢,要賺更多的錢,沒人能攔得住。

華寅彪成了萬年小酒館的員工后,開始幫華丑貴在鄉里收購烏龜,然后用車拖往縣城。隨著萬年酒館的生意越做越大,華寅彪的想法也就越來越多。沒過兩年,他搖身一變,成了縣公路局一名司機,并且還是給局長開車的,這讓花子橋一橋的人羨慕得要跳河。

當然,那是在華丑貴認識郭伯之后的事。

五、皮條客

關于郭伯是否真的“出事了”,因何“出事”,坊間傳聞比較多,其中讓人感興趣的說法之一,與華丑貴有關。說華丑貴是郭伯的同伙,是專門為郭伯洗錢的;說華丑貴是郭伯的皮條客,郭伯在外面亂搞女人,十有八九由來他牽線搭橋;還有更讓人津津樂道的,說華丑貴為郭伯配制了一種比偉哥還厲害的金槍不倒藥,讓郭伯每日里飄飄欲仙!如此種種,詭異莫測。一個鄉下摸烏龜出身的人,如果沒兩下子,怎么可能由一個白丁,搖身一變就成了城里人呢?這就是人們編織華丑貴與郭伯關系的最充分理由。

華丑貴和郭伯的關系,是個繞不開的問題。他只有向調查組一遍又一遍作陳述。

從鄉下走到縣城,又從縣城走到市里,從一個掌勺的大師傅搖身一變,成了一名市公路局的后勤人員,華丑貴人生之路,給人以種種猜想。華丑貴覺得,這就像春天草木發芽、秋天果實成熟一樣是自然而然的事,人生的路原本就不可能事先設計,絕大多數人都是誤打誤撞隨潮流涌出來的。他只不過是在用烏龜鋪成的這條路上,比別人多了個心眼。一個偶然的機會,華丑貴認識了郭伯,這是他的人生之路發生逆轉的前提。

華丑貴接手餐館后,改了個名叫“萬年酒館”。這名字是華丑貴自己取的。華丑貴讀書不多,也沒朝深處想。他聽信了“得福來”老板的話,小酒館要把烏龜火鍋做成主打菜,叫烏龜餐館不太好聽,俗話說,千年王八萬年龜,既然是萬年龜,取個萬年酒館的名字,也還有那么點長壽的寓意。即使后來把餐館開到了市里,華丑貴也沒用那些五光十色的洋氣招牌,只不過是把萬年酒館改成了萬年酒店。

萬年酒館重新開張后,華丑貴就開始琢磨烏龜火鍋的做法。他一直跟烏龜打交道,知道烏龜的習性,知道烏龜肉怎么燒才燒得好吃,并且摸索出一種不同于別的酒店的燒制方法,但生意并沒有因此而興隆。

那天,一個雪要下不下的晚間,當時還是縣公路局局長的郭伯一行人走到了萬年酒館門口,其中一人說,聽說這家的烏龜火鍋做得不錯,不妨嘗嘗?抱著試試看的態度,幾個人走了進來。

天陰冷,寒氣重。華丑貴也不知道幾位是何等人物,他把客人讓進里面的雅座,出來備菜。華丑貴說了,眼下客人不多,幾位要是不趕時間,我就現殺現燉,只不過要的時間稍長一點,價錢略微……旁邊一位沒等華丑貴說完就打斷了他,聽說你的烏龜火鍋做得有特色,今天不訪讓我們見識見識。我們正好要商量點事,你就慢慢燉吧。價錢隨你,但必須拿出你最好的手藝。好嘞。客人的大方讓華丑貴心情也大方起來,他端了盆炭火朝餐桌底下一放,把窗子開了條小縫,拿了副撲克牌朝桌上一扔,然后躲在里屋開始殺烏龜。

燒烏龜的訣竅很重要的一步在于殺烏龜。華丑貴殺烏龜用的是老辦法——捶。用一根粗壯的柘木棒頭,穩準狠地一棒頭下去,使的是暗勁,悶悶的一聲,天崩地陷,肝膽俱裂,筋脈寸斷,骨頭盡碎。捶出來的烏龜,肉質松嫩,容易進味,放在火鍋里燉,肉也不會板結。這和把烏龜放在開水里煮了再拿出來殺的做法絕對不是一回事。這種原始的殺烏龜法,耗力氣,過于血腥,再加上捶出來的烏龜殼,很難保持完整,有時連底板都會震裂,烏龜殼賣不出好價錢,因此華丑貴極少使用這方法。既然客人愿意出錢,他也就不惜成本,拿出看家本領來做今晚的這道菜。

華丑貴翻出一刀陳年熏肉,揀肥的割下一塊,切成片,放在鍋里煸出油來后,加入各種底料,將洗凈的烏龜肉下鍋。還有一樣佐料是必配——自家腌制的剁椒醬。秋天的時候,留一地長得壯實的辣椒莖,讓掛在上面的辣椒慢慢變老,老成一個個小紅燈籠,然后摘下來剁成醬,腌好,用壇子封著。經過一段時間腌制,一股純正的辣味自然溢出,沁人肺脾。辣椒的辣味正好可沖淡烏龜肉的騷性,燒出來的味道自然與眾不同。

火鍋一上桌,香氣已滿屋子亂跑。鍋底下的炭火燃著,鍋里的剁椒醬與其他佐料調制成的暗紅色湯汁,“咕嚕咕嚕”響,讓人直流口水。再嘗一口烏龜肉,放在嘴里,骨頭與肉是剝離的,把一根根細骨抿去后,肉在嘴里突然就有了一絲嚼勁,一嚼便嚼出不一般的勁道。

也許是華丑貴的烏龜火鍋的確不一般,幾個人把兩壺小作坊的糯米酒喝了個底朝天,把一鍋烏龜肉吃得見了底,贊不絕口。

此后,隔三岔五,郭伯就會帶幾個人來,在萬年酒館小坐一回。再后來,萬年酒館專門為郭伯留了個雅間,只有郭伯來時才開門。

起初,華丑貴沒有刻意要去抱郭伯的“粗大腿”。人是有感情的,郭伯為萬年酒館帶來生意,華丑貴也得知恩圖報。一去二來,關系自然親密起來,于是華丑貴就跟著孩子改口喊郭伯了。有時候郭伯會要他們家保姆打個電話,華丑貴就會將燒好的烏龜送過去。后來,華丑貴的生意越做越大,所用的食材也不是純野生烏龜了,但他還是會想辦法謀一些野生的養著,等到逢年過節,華丑貴會準確無誤地送給郭伯一缽紅燒烏龜。

剛開始,華丑貴是不可能得知郭伯為什么對烏龜火鍋情有獨鐘的。他滿以為郭伯就是好那一口。更何況吃喝之風興起之后,烏龜肉成了高檔宴席的象征。大凡請客,有無烏龜上桌被看成是否體面。過年過節給領導送禮,除了禮金,能有幾斤野生烏龜送過去,那就很有面子。稻田的烏龜吃得差不多了,吃塘里的,塘里的吃得差不多了,人們就開始家養。將孵化的烏龜苗,放到池子里,喂飼料,用亂七八糟的快速長肉的催化劑催。一時間,城里鄉下,烏龜滿地爬。

郭伯鐘情于烏龜火鍋與性有關的話,是從華寅彪口里傳出來的。

郭伯要從縣里調往市里任職,華寅彪認為這是他丟掉方向盤去做老板夢的最佳時機。跟郭伯開了幾年車,自然見識廣,眼界高,他已不屑于坐機關,覺得自己已經有了到商海一顯身手的本領。對于華寅彪的舉動,華丑貴說什么也是多余的。臨別前,華寅彪約了幾個朋友在萬年酒館搞了個告別宴。

看在華寅彪畢竟也為酒館出過力的分上,華丑貴捶了個烏龜火鍋,讓他們開始推心置腹、豪情滿懷地喝。華寅彪跟郭伯開車的這幾年里,正是大家想著法子發財的時期,看到別人一個個買車買房,出手闊氣,他早就按捺不住了。他以為那些沒他有本事的人都能賺錢,而他肯定就能賺錢,他早就有了下海之意。華丑貴勸華寅彪,我跟你說呀,雖然在你眼里滿地都是錢,這錢也不是像你想的那么好賺的,搞不好就會人仰馬翻。你現在的單位也不錯,有今天這個位置不容易,給別人開車和給郭伯開車還不是一樣,把車開好就行。華寅彪不服氣,叔,您怎么盡說些泄氣話。就拿您來說,這些年要不辛辛辛苦苦賺點錢,您腰桿子直得起來嗎?看您那個在縣中學教書的同學袁成富,還正兒八經地讀了個大學,也就比種田打土塊的高出那么一篾片。拿鐵飯碗的教書匠,還不是一副窮酸相?我是堅決不去單位上班了。一旁的幾個哥們也隨聲附和,是應該去闖蕩闖蕩,人生能有幾回搏嘛,彪哥,我們看好你。彪哥,成了大老板可得經常喊兄弟們喝幾杯啊!幾杯酒下肚,華寅彪的話就有些放肆了,我見多了,現在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這年頭,靠拿幾個死工資只有喝西北風。酒喝到后來,大家都有了些醉意,華寅彪把嘴遞到華丑貴耳邊說,知道郭伯為什么喜歡烏龜嗎?告訴您個秘密,這話可、可不能讓第三人知道。郭伯有點那個、那個什么呀,華寅彪想找個適當的措辭,就是那個陽痿早泄。華丑貴一驚,立馬轉移了話題,來來來,喝個團圓酒,吃飯。

華丑貴后來才知道,郭伯為這事私下找過幾個中醫,開出的方子都不見效。而他燒的烏龜火鍋,比那一包包亂七八糟的中草藥強多了。

這以后,華丑貴做了兩件事,讓郭伯不得不對他器重有加,或者說視為心腹。

華丑貴隔三岔五要給郭伯打個電話,郭伯,今天沒應酬吧?有了呢。郭伯說,好哇,今晚回家吃飯,弄過來吧。于是華丑貴就把做好的一盤菜打包,給郭伯送去下酒。這盤菜全是“烏龜尾巴”(又稱烏龜稍子,即烏龜的陽物)做成,一根根細芽菜一般的“烏龜尾巴”,要殺好多個烏龜才能炒一小盤。

另外,他精心熬制了一種讓郭伯喜不自禁的保健品。用烏龜底板按照老祖宗傳下來的方法熬制成龜膠,然后做藥丸,讓郭伯每天服用。自此之后,郭伯不但在家里搞得風生水起,聽說還在外面金屋藏嬌,并且不止一處。華丑貴得到的最大獎賞,是稀里糊涂地由一個食堂承包人變成了市公路局辦公室勤雜人員,屬于拿工資的那種。這是華丑貴萬萬沒想到的,也是他夢寐以求的。

至于郭伯是不是養了小三,搞了幾個情婦,那是他自己的事,華丑貴既牽不了線也搭不了橋,更負不了連帶責任。

六、橋祭

關于華丑貴為郭伯拉皮條的事純屬子虛烏有,調查組問得再仔細,他編也編不出個子丑寅卯。剩下的就是那50萬元的修橋款,至于修橋款怎么落到華寅彪手里,的確與華丑貴無半點關系。調查組要深挖的是華丑貴與郭伯還有哪些經濟方面的往來。華丑貴的確沒給郭伯送過什么錢,要說送也就只是幾斤烏龜,幾斤烏龜雖然談不上是重大行賄受賄,但華丑貴還是惹了一身騷。

華丑貴被華寅彪誆著回了趟老家,花子橋鎮上上下下把他奉為上賓,視為財神爺。他并沒有感到有多么榮耀,反而從內心深處覺得有那么一絲歉意。不管是真心假意,大家還是希望他能為老家的事出點力,這一點華丑貴是可以理解的。回到公路局之后,在他的周旋下,50萬元的修橋款很快就撥出去了。華丑貴以為,錢到位后,花子橋重建應該是指日可待。

直到袁成富喪魂落魄跑到市里來找他,他才知道大事不妙,出了漏子。

已是初冬時節,早晨的西荊河邊上可看到薄薄的一層細鹽一樣的白霜,行人便有了咸味般的涼意。袁成富還穿著件夏天的單衣,穿行在花子橋的建筑工地。工程剛開工的那陣子,袁成富成天吆五喝六地在工地四處視察,學著擺老板的譜,而現在他不用學,一個倒霉蛋、欠債鬼的形象已生動無比。

工程款沒到位時,袁成富就提前到位了。他作為華寅彪的公司在花子橋建筑工地的總經理,風光了一時刻。剛開始的籌備工作雷厲風行,速度迅猛。西荊河兩岸場子一擺開,機械設備就進來了,氣派之大,讓人覺得這不是來修橋,而是來建第二個三峽大壩的。工地上兩臺高高大大的挖掘機,虎視眈眈,擺成老鷹抓小雞的姿勢,隨時準備向下俯沖;幾臺攪拌機,敦敦實實地戳在那里,鼓著圓滾滾的大肚子,一副漲得不行,立馬要隨地大小便的樣子;碎石、鋼筋、水泥堆得到處都是。路兩旁還搭起了臨時住人的窩棚。這一切似乎都讓花子橋的人看到了一座新橋即將如彩虹般橫跨西荊河。

這種景象如同秋夢,轉眼消失得只剩下清霜。華寅彪花言巧語、偷梁換柱把工程款搞到了手,但他沒給花子橋工地一分錢。賒來的材料款要付,工人的工資要付,袁成富只好跟華寅彪打電話。每次在電話里,華寅彪總是用慣常的口吻說:市里的工程款馬上就到,已經到了,就這兩天的事。再打電話,華寅彪開始教訓人:急什么急?哪些人在要錢?錢我有的是,要他結賬滾蛋,再找別的廠家,再找另外的隊伍。我的袁總啊,這不比你當老師,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做工程哪有不拖欠款項的呢?逼急了,華寅彪就說,我說袁總啊袁總,你真是沒見過世面的,面子上的幾個小錢,你想點辦法先對付一下嘛,我這邊正在接個大工程,一時脫不開身,明天或者后天我跟你打錢。有了華寅彪如此硬朗的表態,袁成富只好把家里不多的存款取出來,作應急之用。今天推明天,明天等后天,等到袁成富的兩萬元錢的家底墊得毫厘不剩了,也未見華寅彪打款過來。倒是討債的整天纏著袁成富,飛濺的唾沫恨不得將他淹死。再打電話時,華寅彪手機關機。

袁成富現在想來,那次在學校門前與華寅彪的偶遇,恐怕也是華寅彪故意設的局。那天,袁成富在校門口無意間碰到了華寅彪,兩人寒暄一陣后,華寅彪硬是要拉著袁成富出去喝酒,一個不可推卸的理由就是,花子橋修橋的事已成定局,袁成富功不可沒。剛開始,袁成富還存有一絲戒意,覺得這人跟原先在縣城時有些不一樣。一場酒喝下來,袁成富中了邪一樣就無比相信華寅彪了。

袁成富拉著華丑貴訴苦,老同學呀,你是不知道,他就是可以把水說得能點燃燈的那種人。他說,你袁成富根本不知道華丑貴為什么不支持你下海做生意,他就是小氣嘛,怕你找他借錢嘛。早前的時候,我是和你談過想做生意的想法,但你每次都是規勸我,說當老師是穩當職業,有尊嚴的職業,是不用日曬夜露、頂風冒雨的職業,還說,世上沒有只賺不賠的生意,搞不好既丟了飯票子,又血本無歸。聽華寅彪這么一慫恿,我倒真的認為這些不是你的真心話,你找理由說服我不要去做生意的目的,就是不借給我錢。你說我是不是個糊涂蛋啊?這還不說,他還當面應允,給我十萬八萬的年薪,并且每個工程完工后還有利潤分成。我也鬼迷心竅,對此深信不疑。以至于我三番五次找學校領導,最后搞了個停薪留職。你說,我終歸還是讀過幾年書的人,怎么就這么容易上當受騙呢?

袁成富跟華丑貴談起這些,想死的心都有。老同學呀,當初,我真該聽你的話咧,安安靜靜在學校教我的書,多好呢。

袁成富的話,讓華丑貴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私下打了幾個人電話,不是關機,就是根本不知道華寅彪的去向。他表面上勸慰袁成富不要著急,慢慢來想辦法,說不準華寅彪過兩天會突然現身。事實上他已然清楚,華寅彪失蹤的事不是那么簡單。當初,他對修建花子橋的事表現出不一般的熱情,曾一度讓華丑貴有疑慮,后來一想,對于生意人來說,能接下一項工程,就意味著有錢可賺,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萬萬沒想到會搞成現在這個局面。

花子橋當地至今還保留著一個傳統習俗,但凡起屋上梁,開河架橋,要在完工前舉行某種儀式,進行祭奠,否則將會不吉利。據說,當年在修建花子橋時,最后時辰,橋柱上的一個榫頭怎么也落不到位。恰逢此時,一位農婦牽著頭黑豬從橋邊路過,那頭黑豬突然掙脫繩索,沖上橋面,一頭栽進了河里。掌墨師傅見此情景,口中念念有詞,說出一句讖語,話音未落,榫頭“咯噔”一聲,卡得嚴絲合縫。至于掌墨師傅念了句什么讖語,沒有人聽清楚,至少是一句吉利話,叫花子的后代從此在這里繁衍生息,人丁興旺。

修建花子橋的工程還沒正式開工,就宣告停工。華寅彪卷款而逃,被公安機關抓獲,譚遠鵬等人因此而受牽連。橋還沒修完,就有人成了祭品。

七、放生

編造個人簡歷,通過非正當途徑,采取非正當程序調入市公路局。僅此一條,華丑貴的半世輝煌就僅下兩個字——清退。調查組囑咐:如果你有什么事沒說清楚的,想起來了,隨時可來找我們談,當然啰,我們要是還有些事找你核實,你也得隨叫隨到。

華丑貴的好日子差不多過到頭了。即便組織上不處理他,他也沒有臉面在公路局混下去了。對于這個結局,他沒有怨天尤人,沒有憤憤不平。鄉下有句老話,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滿升。也許這就是命。他懷疑自己從鄉下到城里這一步跨得太大,一不小心便閃了腰。讓他感到惶惶不安的是,他更害怕由于自己殺生過多,這是上天開始對他的懲罰。

華丑貴心灰意冷,索性關了酒店。大師傅該送走的送走,服務員該遣散的遣散,樹倒猢猻散。原本就是個摸烏龜的,大不了再回到花子橋繼續摸我的烏龜去。這個事實對于華丑貴來說,雖然于心不甘,雖然有些抹不下面子,但也是他不得不接受的現實。

車馬盈門的酒店,一下子變得冷冷清清。平時笑臉相迎的同事,轉過身就是一張陌生臉,甚至繞道而行。華丑貴把自己關在酒店里,閉門思過。

空空蕩蕩的酒店里,聚集著一團寒氣,讓人傷心地冷。酒店里的活物,除了華丑貴,還有半池烏龜,這是萬年酒店的鎮店之寶。真是成也烏龜,敗也烏龜啊!華丑貴走到池邊,剛才還在四處亂爬的烏龜們一下子沉入池底,瞬間安靜下來。他身上的一股煞氣,讓烏龜們有末日來臨的恐慌。

正當他在水池邊無奈地搖頭擺腦,自我解嘲之時,池中突然冒出的一只大烏龜引起了他的注意。其他烏龜見到他時,把頭縮進殼里,趴在原地,一動不動,而這只烏龜卻高昂起頭,孤傲地懸浮在池面上,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自從把酒店開到市里后,烏龜的用量也就大了,一般食材都是用家養的烏龜,家養的喂飼料,長得快,肉多。一個個懶懶地趴著,癡等著那一刀。家養的和野生的烏龜好區別,把烏龜翻個底朝天,底板白生生的,翻不過身來的,是家養的。家養的只長肉,勁力不足。如果是野生烏龜,它是不允許你將它翻得底朝上的,一旦露出底板,那是一種恥辱,它會頭朝地,四腳用力,一個鷂子翻身就翻過來,而且野生的底板呈淡黃色,那是它覓食過程中浸染出來的。華丑貴一眼就看出,這是一只野生龜,也是這池中最大的一只。它的兩只眼睛如同一束光,毫不避讓地射向讓華丑貴。兩顆眼珠子雖然已有些混濁,但那輕蔑的一瞥,一種飽經風霜、歷盡滄桑的寒光,刀子一樣劃過,留下“吱——吱——”聲響。這只烏龜太老了,頸子上的皮跟老人頸上的皮膚差不多,像一圈又一圈的頸圈,疊在一起,軟耷耷,打不起精神。尤其它的背殼,高高隆起,像一處抹不平的記憶。華丑貴一時感到眼熟,他似乎想起來了,時常出現在夢里的那只烏龜應該就是它。近前一看,它劃動在水面上的腳爪,讓華丑貴得到了確認:是它,就是它!那只花腳烏龜!費了一番工夫,華丑貴把它翻了個底朝天。它并沒因此服輸,將頭頂著水池,四腳朝天使了半天勁,但并沒有翻過來。它太老了,老得已翻不動自己的年歷。它太沉了,沉得像一塊亙古的石頭。從它的背殼上,華丑貴看到了那個歪歪斜斜的“丑”字。這是華丑貴早年放生了的一只烏龜。那個橫和豎都沒有連接齊整的“丑”字,如歲月的印痕,已然模糊,卻依稀可辨。一只早年被放生的烏龜與放生人在這種境況下相遇,讓華丑貴凍住了一樣,呆在那里,神情恍惚。

華丑貴的烏龜生涯中,死在他手中的烏龜不計其數,唯獨一只花腳烏龜例外。

那天傍晚,收工時分,夕陽像疲憊的身體已顯得散蕩無力。望著不遠處的花子橋,花子橋那邊升起的炊煙,華丑貴不再關心稻田的烏龜,起身回家。他一抬頭,眼前一大團旋轉著的蠓蟲擋住了去路,他往東,蠓蟲朝東旋,他往西,蠓蟲朝西飛,密密麻麻,推攬不開,硬是逼著他朝另一條田埂上走。正是在這團蠓蟲的引導下,他看見了田埂上的那只花腳烏龜。華丑貴停了下來,心想,要是這烏龜果真停下來,也就不去抓它了,讓它多逍遙幾日,反正是他籃子里的一兜菜,跑是跑不了的。誰知這只烏龜非但不停,也不朝田埂兩邊躲避,只是順著路朝前爬,華丑貴走快,它爬快,華丑貴放慢腳步,它也慢下來,著意戲弄他一般。這下惹怒了華丑貴,他趕上前去,一腳將它踢了個底朝天。原來這個淘氣鬼的確是一只與眾不同的花腳烏龜。青黃色的背殼,圓潤、厚實,暗青色的紋路清晰可見;底板黃里透白,摸上去光滑、有質感。兩只眼睛清純明亮,像嬰兒的眼睛一樣無任何雜質。華丑貴有些喜歡上這只花腳烏龜了,于是坐在田埂上,掏出隨身攜帶的小刀,在它的背上,工工整整地刻下了一個“丑”字,華丑貴的“丑”。身上刻有字的烏龜,等于是貼上了放生的標簽,以后不管誰再捉到它,也只能放生,否則將會不吉利。華丑貴當時放生這只烏龜,并沒有祈福避禍的意思,就因為喜歡這只花腳烏龜,因此讓它馱著個“丑”字招牌,闖蕩江湖。

以后的時間里,華丑貴再沒放生過烏龜。到后來野生烏龜越來越少,以至于連小烏龜兒他都沒放過手。

令華丑貴驚訝的是,這只烏龜陸路水路地爬,居然從鄉下來到了城里,這該是多少艱辛的旅程啊!烏龜有靈性的故事,他聽過不少:放生的烏龜為感恩,若干年后馱著一堆金子回到了主人身邊;在主人為難之際,放生烏龜突然出現,搭救主人。對于這類傳聞,華丑貴總是將信將疑。而眼前的巧遇,讓他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有一只無形大手在掌控人世間的一切。這只花腳烏龜的出現,是來尋仇還是報恩?是來向他暗示什么,還是對他的一種點化?華丑貴撫摩著它高高隆起的脊背,就像撫摩自己過往的歲月,多少有些他鄉遇故知的感動。

此后的第二年春天,華丑貴出現在花子橋鎮上。從花子橋走出時還是青皮少年,在外轉了一圈,再回到原點,已是兩鬢白發。原本有些不成比例的頸脖與肩膀,更顯得夸張、滑稽,加上他現在多數時候總是縮著脖子走路,精明的小腦殼更像是偶爾伸在外面的龜頭,一有風吹草動,很快便縮回到硬殼里。身體發福后,走路的姿勢也有了改變,步履小而慢,還不失原先的優雅,只是走動時,兩只手不由自主地掌心朝后,一劃一劃地擺,兩條腿,腿根部粗,腳踝處細,走起路來先朝左右甩開然后向前移動,有些像烏龜在水中劃動四肢的模樣。

關于華丑貴的傳聞很多,也無非是對他從鄉下到城里又從城里回到鄉下這一過程的種種猜想,說好說壞,只當是天上飄過的云,華丑貴既不爭辯也不證實,一律不與理會。

華丑貴有兩大愛好。一是花子橋鎮上的早酒,每天早上,無論刮風下雨,早點攤上都會看到他的身影。一杯白酒,幾碟小菜,就著昨夜的殘夢,旁若無人地自酌自飲,從容而恬淡。二是喜歡在稻田里轉悠,每天傍晚,他會出現在離花子橋不遠的一片稻田里。原本一望無際的稻田,現在被一棟又一棟的樓房蠶食得支離破碎。他行走在稻田中,嘴里叼著根野草,既不像散步那么悠閑,又不像尋找什么東西那么著急。

也是在這期間,花子橋鎮上新開了一家超市。這家超市與別的超市不同,它不但經營日用百貨,還附帶收購野生烏龜,并且是高價收購。后來又有傳聞,說這家超市是華丑貴開的,名義上賣百貨,實際上收烏龜。他既沒有開酒店,又不見他做烏龜生意,收那么多活烏龜是何用意呢?只有一種說法讓人無由抬杠,說華丑貴受高人指點,他殺生過重,必有報應,欲得化解,須放生還債。佛經里說:“諸余罪中,殺業最重,諸功德中,放生第一。”華丑貴收來的烏龜是拿去放生的。

責任編輯 石華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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