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
一個人自我感覺良好但卻行為不端,這不是真正有自尊
美國加州圣瑪利
學院教授
我到蘇州看望我母親。來之前我妹妹告訴我,她們公寓前面有一小塊空地,她在空地上種了兩棵小香椿樹。蘇州人喜歡掐香椿樹的嫩芽來做涼拌菜,我妹妹說,等我回來就可以吃到新鮮的“香椿頭”了?;貋砗?,我問她香椿樹長得怎么樣了,她說,不要說沒有嫩頭了,連樹都給人拔起偷掉了。我因此想起一則《我就是要在門口種花,種到天下無賊 》的消息,說的是蘇州一家叫“慢書房”的書店,在店前面種了一些花草,本來是一件美事,結果“黃月季盛開的時候,被偷了。彩月季盛開的時候,也被偷了”,后來連花樹也被人連根拔起。
這樣的事情發生在我的故鄉城市,讓我心里不是滋味。人但凡有些自尊,又怎么能做這樣的事呢?社會心理學家羅森伯格(Morris Rosenberg)把“自尊”(self-esteem)界定為一個人基于自我價值的認知行為。一個人自我感覺良好但卻行為不端,這不是真正有自尊。社會學家荷威特(John P. Hewitt)在《自我與社會》一書中指出,自尊總是通過某種情緒表現出來的,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榮譽感和羞恥心。因此,行為上不自尊的人——不自重、不自愛——也常被看作是不要臉、厚臉皮和無羞恥。
自尊是人的基本需要,也是人在群體中實施道德行為的根本條件。行為心理學研究發現,人的自尊不是天生的,而是從小在特定環境中潛移默化培養而成。父母對待子女,老師對待學生、政府對待國民的方式對大多數人是否有自尊心能發揮重要的影響。人越是在日常生活中受到尊重,養成自由思考,獨立判斷、理性抉擇的習慣(當然需要有社會、政治的條件),就越能培養自尊和公共行為所需要的自重和自愛。
真正的自尊必須由個人內心的道德力量來支撐。心理學家馬斯洛把自尊看成是人的一種基本需要,他把自尊分為兩種,一種是來自別人的尊重,另一種是來自內心的自我尊重。外來的尊重與一個人的身份、知名度、相貌、成功等等有關,內心的自我尊重來自一個人的信仰、價值觀和做人的原則,它比外來的尊重更堅韌、更持久,也更有價值。只有內心的自尊才能使一個人相信,我是一個好人,好公民,并以此感到榮譽、幸福和驕傲。比起外來的約束,這種內在力量對人的公共行為有著更大也更可靠的正面指導作用。
自尊是人的一種自我定位,一個人有來自內心的自尊,便會依循一種基本的原則,有所為,有所不為。有所不為,不做某些事情,小到不踐踏草地,大到不以權自肥,都不只是為了不被人看不起,而且不被自己看不起。對于今天中國的許多人來說,后面這種約束已經非常微弱,甚至不再存在。就連不讓別人看不起,也不再形成有效的行為約束。
這樣的情況發生在許多普通人身上,并不是因為他們特別自大驕橫,藐視習俗規范,而是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把自己當一回事,因此而自暴自棄,自甘墮落。甘地說:“如果我們不把自尊交付給別人,他們就無法奪去我們的自尊?!蓖铀纪滓蛩够凇侗晃耆枧c被損害的》中說,“如果你想得到別人的尊重,重要的是你自己尊重自己。唯有如此,只有自尊才能迫使別人尊重你。”
社會心理學教授馬克·里亞利(Mark Leary)認為,人對自我價值的肯定(自尊)與別人和社會對他的接受或拒絕、重視或蔑視、尊重或輕侮有著密切的關系。因此,一個社會里的大多數人是否有自尊,便成為衡量其普遍社會關系好壞、優劣的一個尺度。
但是,這不應該理解為一種自尊的外部決定論,因為一個社會的風氣再差,也不會所有人都同樣沒有自尊。就在“慢書房”的花被偷的消息發出后,有人專程給書店送來了花,書店的房東直接通過微信發來紅包200元,附言道,給你們買花,必須種。這是安慰和鼓勵的話,至于是不是真的有必要再種,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