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豪
興紹一直是這樣跟我描述她的家鄉(xiāng)紹興的,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
“紹興很平。”興紹說。她站在雨季的屋檐下,將自己牢牢裹在深紅的呢子大衣中,在被雨撲打成翠綠的世界里,格外顯眼。
叮當叮當,清雨從瓦片之間落下,化作一滴滴幽怨的水珠,從她睫毛上滑落,正正好好,和打在地上飛躍而起的殘雨撞裂交融。
她的眼里反射著雨,雨也倒映著她的眼睛。
“在紹興,除了孤獨的會稽山脈,一切都是平的,青石磚,烏篷船,一切都是平的。”
“連水都是平的。”自我認識興紹以來,她一直都留著童花頭,白皙的額頭上有意無意地留著幾縷碎發(fā)。
“因為紹興太過平曠,鴿子和麻雀常常誤把河流與土地當作天空,于是,在這兒,你會看到白鴿在青磚里飛翔,麻雀在河流中游泳,它們撲扇著翅膀,在層層疊疊的白墻中游走,在積滿灰塵的雕獸飛檐中打轉(zhuǎn),在你還未將它們看清前,消失在地平線。”
“在紹興城里,原本水比路多,人們每每出門前,總要帶上一把油紙傘。”那一次,我撐著傘走在興紹身邊,她輕巧地自言自語起來,“遇到了要蹚水時,便把油紙傘放在水面上,踩著它渡河。”
“若是青年男女在水面上相遇鐘情,油紙傘便會在河中心合二為一,它會載著他們悠然地隨波漂流,在烏篷船頂上漂游,在橋身上漂游,最后在一個未知的地方隨意停下,他們便在那里安家。”
雨忽然斜進來,迎著興紹灼熱的目光,有雨水降落到她的臉上,便溶進其中,不再出來。
興紹最愛的是梅雨季節(jié)。
“后來,紹興的水開始變少,于是,人們不再乘水而行,代之以橋為船,人們用瘦竹竿撐著橋,在雨中,在河床上,徐徐前行。”
“如果你懂橋的語言,就會發(fā)現(xiàn),橋和橋之間是相通的。有的人走上這座橋,卻會從另一座橋上下來,有的人從這座橋上躍入河中,卻發(fā)現(xiàn)自己踏在了別處橋的石欄間,也有人,踏上橋后,就再也沒下來。”
她突然駐足,在雨中。
“如果有一天我厭倦了……就躲到橋與橋的縫隙中,要找到我,別人就得沿著與我相同的足跡,從第一座橋開始,按著順序走遍九十座橋,那時候,紹興的九十座橋會首尾相接,真誠的人將會推開無窮無盡的雨簾,接著,便會在橋的盡頭,找到孤零零痛哭的我,這便是我的獎勵。”
要我說,人類一切的奇技淫巧,都是以承認自己的無知無能為前提的。飛機的發(fā)明是由于人沒有翅膀,電燈的發(fā)明是由于人類無法在黑夜中安然生存……
我會努力讓自己了解興紹,可事實上我連她的第一座橋都找不到,更別提那個淚流滿面的蜷縮著的女孩了。
我承認自己的笨拙。
可是,可是,雨仍會淅淅瀝瀝地下著,我的思念不會減少。
我會去紹興,我會去見那兒的青橋烏木,我會從會稽山腳一路哭泣,走過九十座橋,一路哭泣,找不到你,無可奈何。
只想說一句:興紹興紹,別再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