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與當下詩歌的火爆、分化、裂變、多元和無序的狀態形成極大反差的是無力的、失語的甚至不作為的詩歌批評。詩歌批評深入當下、直指命脈、一語中的、好處說好、壞處說壞的能力普遍偏弱,更多的批評者沉浸于碎片化的詩歌文本“咀嚼”和詩人個案的“表揚稿”。與此同時,倒是越來越多的幾乎無標準和建設性可言的資本批評、媒體批評以及無節操的詩歌批評正在大行其道。尤其是一些不負責任、只以眼球經濟為唯一驅動力的媒體夸大了詩歌的負面性。而在新媒體平臺上,持不同立場的各種詩歌流派、團體的詩人之間的相互打壓、嘲諷、對立甚至敵對狀態越來越嚴重——這與交互性的媒體功能形成了反差,甚至詩人間動不動惡語相向、進行人身攻擊已不是個別現象。
新媒體的多重功能
當下中國詩歌樂此不疲、目迷五色的熱鬧場面幾乎前所未有。與之相比,即使20世紀80年代火熱一時的第三代詩歌運動也是相形見絀而上不了臺面的。時下主導性的詩歌表象以及多種合力形成的普遍印象是各種文化資本的介入,同時,近乎革命性的新媒體和自媒體幾乎是一夜之間使得詩歌回暖、升溫、火熱、繁榮,叫好聲贊嘆聲不絕于耳。這對于一向自嗨、自洽、自我的封閉性循環的小圈子詩歌生態而言自然是一種“樂觀化”、“大眾化”的與時俱進和某種程度的糾正——從詩歌文體的本質而言其恰恰是安靜的、自我的、小眾的,而一時無兩的媒介交互性和強社交功能使得詩歌的話語權、自主權和主動權轉向了“個人終端”和“大多數”。在多種渠道的文化資本尤其是嶄新媒介帶來的詩歌“紅利”利益均沾的同時,無論是普通讀者還是詩人、評論家以及文學教育從業人士卻在樂觀、進步的表象下忽略了資本和媒體環境形成的詩歌之“偽”和詩歌之“惡”——一邊是王婆賣瓜,一邊是牛二橫行。尤其是公眾、詩人和研究者對新媒體話語的認識不僅不深入、不全面、不客觀,而且是幾乎忽視了媒體話語的多重性功能。事實上,媒介話語一旦在一個時代受到追捧成為一種主導性權力的話,這種媒介就不可能是不偏不倚的,且恰恰是形成了話語的強大倫理功能和社會效應,“媒介的形成偏好某些特殊的內容,從而能最終控制文化”(尼爾·波茲曼《媒介即隱喻》)。主流和主導性的媒介顯然更具有強大的過濾、塑造功能——“新的媒體不只是原封不動地傳播內容的被動母體,它們都會以自己的方式打造被‘發送對象,把其內容改變成該媒體特有的表達。”(米勒《全球化時代文學研究還會繼續存在嗎》)這甚至無形中形成了新的洗腦方式,這是一種柔軟得近乎天鵝絨監獄一樣的新一輪的規訓,無論是對于詩人還是批評家而言都是如此。資本和媒體塑造并規訓了這個時代的詩歌生態,更多的人卻是沉浸其中難以自拔——這樣說并非無視資本和媒體的積極功能。
已近乎明日黃花的網絡論壇、博客和微博以及正逢其時的詩歌微信群和公眾號都使得缺乏共識、辨識度和公信力的現代詩進一步被稀釋、壓抑和遮蔽,尚未達成的統一性被進一步解體。這樣說并不是忽視詩歌的當下“戰果”,而是要強化“偽”與“惡”的“詩歌病”正在無孔不入。我想到一位詩人的一段話:“某些作家和學者不再引導讀者,而是不斷降低寫作標準,以迎合更多的讀者。這是一種惡性循環,導致我們文化不斷粗鄙化、泡沫化。”盡管這對粉絲文化的觀感不一定完全準確,但肯定是擊中了一部分要害。可是,資本和媒體的消費和盈利法則以及對詩歌生態形成的不良效應,在批評家那里卻是無視的——不該為此臉紅羞慚嗎?
資本話語與自我加冕
這種“偽”、“惡”最刺眼的表現就是“自我加冕”。君不見過江之鯽一樣的籍籍無名的詩歌寫作者轉眼間就成了“網紅”,不知幾斤幾兩更不知廉恥地歡快地冠名為“著名詩人”、“實力詩人”、“杰出詩人”、“國際知名詩人”……似乎很多詩歌寫作者(不能與“詩人”畫等號)一下子就跨入了世界五百強,這是真正的厚顏無恥。更為嚴重的后果還在于,資本和媒介媾和機制下詩人的自我加冕、投機鉆營還導致了受眾對現代詩整體水準的誤判,并進一步加劇了詩歌的分歧,混淆了詩歌標準。其中各種文化資本的頻繁介入和持續發力使得詩人的寫作心態隨之捩轉。詩人在以往的文學界以及社會公共認知范疇內一直體現為“象征資本”,即詩人的效應是通過代表作更多體現為社會名聲和知名度,而并沒有太多具體可圖的經濟利益。當年的詩人昌耀為了能出一本詩集不得不四處發征訂廣告。而時下隨著個人、團體、機構、地方的資本和市場運作對詩歌節、詩歌獎和詩歌活動以及詩歌出版、傳播的深度參與,一定程度上形成了包含炒作、營銷因素在內的持續升溫的詩歌局面。
資本話語和媒介話語進一步形成了權力話語,進而導致了泛詩歌、偽寫作、惡俗詩人的大批出現。大大小小、名目繁多的幾百個詩歌獎以及上千萬元的獎金對詩歌寫作者形成了極大的誘惑。詩人因為能夠獲得一杯羹和占有明顯的經濟利益和社會地位而蠢蠢欲動。在這種經濟驅動之下詩人的創作心態可以想見。而更為滑稽可笑的是隨著詩歌寫作者社會身份的極其多樣性,很多個人資本介入到詩歌生產的各個環節,甚至出現了自己出資辦所謂的國際詩歌獎給自己頒獎的鬧劇。據說有一位男詩人經濟實力雄厚,發帖邀請幾百個女詩人為他寫情詩,并出資讓這些女詩人免費港澳游。這些偽詩人正急于為獲獎寫作、為基金寫作、為紅包寫作、為采風寫作、為浮名寫作。
無能的寫作和無能的批評
一擁而上的偽詩人、偽詩歌又進一步激發和擴散了詩歌之“惡”——惡意、惡搞、惡評、惡習、惡俗。媒體和資本媾和之后發作的是“偽”、“惡”并發癥——寫作虛榮心的爆棚,詩人空前自戀而極度排斥,寫作物欲和經濟目的性導致功利心的極度膨脹。各種平臺和活動現場詩人之間的“互粉利益”、“哥兒們習氣”、“拉票法則”、“打賞刺激”、“紅包效應”使得毫無底線的吹捧、自嗨、自大泛濫。點擊率、轉發量、點贊和打賞又進一步強化了寫作的虛榮心、詩人的表演欲空前強烈,伴生著急于被認可的浮躁心理,“追求現世現報的‘明白如話、‘幽你一默,以惡俗和肉麻當有趣”(陳超)。而時下的詩歌批評者不僅缺乏批評的勇氣,處于無效的失語和不作為狀態,而且還淪為了文化投機者和撿拾詩歌垃圾的人。偽詩和垃圾詩的無處不在形成了格雷欣法則,那些安靜的詩人和優秀的文本反而進一步被遮蔽,進而使得詩歌的甄別、篩選機制受阻。當下紛至沓來的灌水、互粉、舔屏、炫技、小聰明、扮酷、賣萌、耍帥、獻丑、揭私、自爆形成的是詩歌寫作中的惡俗現象——低級的勵志、作料過期的雞湯、新聞化的快餐、現實的表層皮屑、觀光客的見聞、瑣屑的世故、溫情的自欺、思想的余唾、精神病式的囈語、文化的二手販賣、專斷的民粹、偽民族風、情愛奇觀,窺私癥患者、作秀的老派、自封的意見領袖以及低廉的吹鼓手等等。這些三觀不正的偽詩、惡詩還少嗎?當這些“偽”、“惡”之詩在文化資本和新媒體(跨界傳播)的參與下招搖過市的時候,它們不僅混淆視聽,而且還在大量的擁躉、粉絲那里具有攝人心魄的蠱惑力和號召力,并招攬了一大批仿寫者和追隨者。這是一次假面舞會的狂歡,是自我加冕的小丑招搖過市,是不可遏制的詩歌傳銷,也是詩歌道德的又一次被綁架。不斷褊狹和道德化的詩歌生態使得媒介和資本拜物教正在形成,尤其是微信的原教旨主義教徒正在發生效力。詩人的精神生活正在資本和媒介法則中被逐漸抹平,詩人很大程度上不再是振臂一呼的民族代言人和時代精英,也不再是多樣性現實的有力見證者,不再是時代文學風潮的先鋒和弄潮兒,而是淪為了戀物癖、自戀癥、自大狂,充斥了惡俗的市儈氣。很多詩人和批評家正在成為欣欣然的詩歌活動家——無能的寫作和無能的批評。
詩人的“個人才能”與“時代”、“現實”和“傳統”的關系是實實在在的,任何虛偽、丑惡、自大與浮躁都是一時煙云過眼。面對發達資本與媒介時代的詩歌“偽”、“惡”以及批評的不作為,面對分化、分層的詩歌現狀,亟待重建寫作者和批評者的尊嚴。我們發出的吁求是重新做一個詩人,重新做一個批評者。這既是美學的問題、歷史的問題,也是緊迫的現實問題。
本文原載《文藝報》2017年4月26日3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