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惠泉
(蓬萊閣管理處,山東 蓬萊 265600)
蓬萊閣蘇軾《海市詩》文學及書法研究
范惠泉
(蓬萊閣管理處,山東 蓬萊 265600)
北宋元豐八年(1085年),蘇軾臨別登州之際,在蓬萊閣上有幸遇到百年一見的海市,提筆寫下《海市詩》一文,成為千古絕唱。文章從詩文的創作背景、主要內容、藝術手法及蓬萊閣蘇軾碑刻的考證、書法特色等方面,進行全面的論述。
蘇軾;海市詩;文學;書法
登州之有海市,自昔記之[1]。坐落于山東半島最北端的蓬萊,古稱登州,是中國古代最早港口——登州港的所在地,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成為我國海市景觀出現最頻繁的地區。據歷史文獻記載,早在宋朝以前,海市就被賦予濃厚的神話色彩,秦始皇和漢武帝這兩位具有雄才大略的君主,為了長生,都曾多次到蓬萊求仙。秦始皇五次出巡,三次到過蓬萊;漢武帝八次東巡,七次到過蓬萊,其中第五次出巡時筑城并命名蓬萊。嘉祐六年(1061年),登州郡守朱處約首建蓬萊閣,將虛無飄渺的仙山蓬萊變為現實可見的人間仙境,也為海市的觀賞和歌詠提供了一處絕佳之地。元豐八年(1085年),謫居黃州五年的蘇軾被朝廷重新起用,調至登州知軍州事。十月十五日到任,二十日又接到朝廷詔書,召其回京任禮部郎中。蘇軾在登州任職雖短,卻寫下了《蓬萊閣記所見》《海市詩》《留別登州舉人》《乞罷登萊榷鹽狀》《登州召還議水軍狀》等詩文21篇。其中《海市詩》一文節奏鏗鏘,文采飛揚,空前絕后,獨領風騷。引領蓬萊詩文之首,喚來無數文人唱和,古往今來成為蓬萊文化一大奇觀。蓬萊閣至今珍藏的三方《海市詩》碑刻,將蘇軾的書法藝術世界呈現給世人,更成為一代文豪留給蓬萊的不朽文化財富。

圖1 登州港與蓬萊閣
蘇軾是北宋著名文學家,“唐宋八大家”之一,在我國文學史上具有著無與倫比的地位。蘇軾一生寫下了2700多首詩、300多首詞以及卷帙浩繁的散文作品,給后人留下了珍貴的文學寶庫。蘇軾的詩歌和同時代的其他詩人相比,內容更豐富,題材更廣闊。他前學杜、韓,近效歐、梅,晚年更愛陶詩。這些詩清新豪健、語言暢達,抒發了作者的生活感受,表達了自己的政治態度和藝術見解。
(一)蘇軾《海市詩》的創作背景
元豐八年(1085年),年近五十歲的蘇軾迎來了人生的又一個轉折。這時朝廷內宋神宗已病死,年僅十歲的哲宗趙煦繼位,神宗之母高太后垂簾聽政,新法推行期間被貶斥的人物重受重用,蘇軾亦在此列。這年五月,蘇軾結束了政治上長達六年的流放生涯,被朝廷任命為朝奉郎知登州軍州事。六月,蘇軾趕赴登州上任,途中寫詩送友人穆珣去越州赴任,抒發自己的喜悅情懷:“樽前俱是蓬萊守(越州、登州皆有蓬萊閣,故云),莫放高樓雪月閑。”[2]八月底,蘇軾經過揚州石塔寺,與無擇長老相遇于竹西、石塔之間,臨別有《余將赴文登過廣陵而擇老移住石塔相送竹西亭下留詩為別》,在詩中更加突出地流露隱居登州的想法:“我亦化身東海去,姓名莫遣世人知。”[3]十月十五日,蘇軾到達登州所在地蓬萊。在《登州謝兩府啟》一文中,他用意蘊豐富而旋律曼妙的語言,由衷地贊賞了登州的山川形勝:榷鹽,依舊令灶戶賣與百姓,官收鹽稅”[5]的建議。不久,登、萊百姓獲準得到了不食官鹽的優惠,一直持續到清朝。由此可見,蘇軾為官善始善終,為政一任,造福一方。二是針對登州“地近北虜,號為極邊,虜中山川隱約可見,便風一帆,奄至城下”[6]的險要形勢,建議整頓登州水軍,加強海防,反對當時輕易抽調兵力,差往別處屯駐的麻痹輕敵作法。展示了蘇軾軍事戰略思想,奠定了明朝登州海防建設的理論基礎。
公務之余,蘇軾幾次登游蓬萊閣,“眷戀山水之勝,與同僚飲酒蓬萊閣賓日樓上”[7],盡情欣賞蓬萊閣上的風光,還寫下了別有情味的《蓬萊閣記所見》:
登州蓬萊閣上,望海如鏡面,與天相際。忽有如黑豆數點者,郡人云:“海舶至矣”。不一炊久,已至閣下。[8]
十月二十日,朝廷召蘇軾還京。蘇軾在臨別登州之際更加渴望親眼目睹海市奇觀,不留人生遺憾。無奈時值冬季,海市難現,為了實現夙愿,蘇軾向海神祈禱。不可思議的是,第二天海上竟真的出現了海市。蘇軾驚喜之余,聯想到自己與韓愈的人生際遇何其相似,進而依韓愈《謁衡岳廟遂宿岳寺題門樓》的韻律,提筆寫下《海市詩》一詩。
海市詩并引
眷此東州,下臨北徼。俗習齊魯之厚,跡皆秦漢之陳。賓出日于麗譙,山川炳煥;傳夕烽于海嶠,鼓角清閑。欲靜樂之難名,笑妄庸之竊據。[4]
總之,蘇軾對登州之任,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樂觀心情。上任期間,蘇軾深入地了解民情、地情,回京后向朝廷連上《乞罷登萊榷鹽狀》和《登州召還議水軍狀》兩道奏折。一是鑒于登州及鄰地近海偏僻、地瘠民貧的特殊情況,實行一律的榷鹽政策,不但加重了百姓貧苦,對國家財政收入有害無益,因此提出“先罷登、萊之
余聞登州海市舊矣。父老云:“常見于春夏,今歲晚不復出也。”余到官五日而去,以不見為恨,禱于海神廣德王之祠,明日見焉,乃作是詩。
東方云海空復空,群仙出沒空明中。
蕩搖浮世生萬象,豈有貝闕藏珠宮。
心知所見皆幻影,敢以耳目煩神工。
歲寒水冷天地閉,為我起蟄鞭魚龍。
重樓翠阜出霜曉,異事驚倒百歲翁。
人間所得容力取,世外無物誰為雄。
率然有請不我拒,信我人厄非天窮。
潮陽太守南遷歸,喜見石廩堆祝融。
自言正直動山鬼,不知造物哀龍鐘。
信眉一笑豈易得,神之報汝亦已豐。
斜陽萬里孤鳥沒,但見碧海磨青銅。
新詩綺語亦安用,相與變滅隨東風。
元豐八年十月晦書呈全叔承議[9]
(二)蘇軾《海市詩》的主要內容及藝術手法
《海市詩》屬于詠物寫景記游之作,這類作品的寫作原則大多是真實情感的創作。全詩共二十四句,起手四句,描繪海市所在的神仙世界和詩人對當時人們認知海市“蛟蜃吐氣”看法的質疑。在東方空明云海中,有群仙或現或隱。這不過是云海搖蕩浮世生出幻象而已,哪有什么貝闕珠宮?接下來六句,寫詩人祈禱海市的出現和初遇海市時的場景。大意是:我明知海市虛無縹緲,為一飽眼福還是勞煩神靈的力量。天寒水冷時節,東海龍王破例為我把本已蟄伏的蛇蟲喚起并鞭打魚龍,當重樓翠阜于霜晨呈現時,連百歲老翁都驚倒了。緊接著四句,寫由海市引發的議論:人世間所有的東西經過努力可以得到,世外一切皆空,又有誰能主宰呢?我冒昧地向東海龍王發出請求,它竟然慷慨滿足我的愿望,這使我相信自己過去遭受的困厄,并不是上天對我的懲罰,而是人為所致。這段感情的抒發來自于元豐二年(1079年)詩人被陷害入獄的“烏臺詩案”和元豐三年(1080年)的“謫貶黃州”之事。隨后六句,以韓愈作陪襯,進一步抒發詩人的感受:我認為自己求東海龍王而看到海市,如同韓愈求神看到眾峰一樣,是天在哀憐自己,可以說神的報答夠豐厚的了。最后四句是結語,視覺場景又拉回到登州海面上,寫海市的消失和對人事的感悟。云散日出,孤鳥沒于遠天,海面澄澈平靜,猶如新磨的青銅鏡。我看到海市而作奇文佳詩,又有何用?讓它跟海市一起隨風消失吧!
《海市詩》在藝術上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歸功于其在創作時運用多種詩歌表現手法,主要包括以下幾點:
1.使用寬洪和暢的韻律,達到闊大非凡的境界
《海市詩》全詩起手以“東”韻的基調,一韻到底,隔句押韻,銜接一連串“空、中、宮、工、龍、翁、雄、窮、融、鐘、豐、銅、風”等平聲韻部。蕭滌非先生指出:“平聲韻東、冬、江、陽等比較適合于表達歡樂、開朗的情緒,而尤、幽、侵、覃等則較適合于表達憂愁。”[10]王易在《詞曲史·構律篇》中則較詳細地論述了具體韻部與情感的關系:“韻與文情關系至切。平韻和暢,上去韻纏綿,入韻迫切,此四聲之別也;東董寬洪,江講爽朗,支紙縝密,魚語幽咽,佳蟹開展,真軫凝重,元阮清新,蕭筱飄灑,歌哿端莊,麻馬放縱,庚梗振厲,尤有盤旋,侵寢沉靜,覃感蕭瑟,屋沃突兀,覺藥活潑,質術急驟,勿月跳脫,合盍頓落,此韻部之別也。此雖未必切定,然韻近者情亦相近,其大較可審辨得之。”[11]該詩采用的韻律,其字尾音余長,而于鼻間有回響,將蘇軾窮理達觀的處世觀點發揮至巔峰。
2.巧用典故,收到言簡意豐、余韻盎然的藝術效果
詩文中“潮陽太守南遷歸,喜見石廩堆祝融”之句,運用韓愈衡山祈愿之典故。唐朝永貞元年(805年)韓愈移官江陵,路過衡山,正值陰雨連綿的天氣,韓愈參拜衡山神,并向山神禱告,希望能開云見日,好一睹衡山諸峰風采,果然天氣轉晴,得遂所愿。蘇軾認為韓愈是精誠所至,感動神明得見海市,感嘆自身所經歷的時局變化,希望撥開朝廷陰云,得展平生志向的強烈愿望和感情。“不知造物哀龍鐘”之句,運用裴度的歷史典故。按《劇談錄》:唐中書令晉公裴度微時,羈寓洛中。常乘蹇驢,入皇城,方上天津橋。時淮西不庭,已數年矣。有二老人倚橋柱而立,語云:“蔡州用兵日久,征發甚困于人,未知何時平定。”忽睹度,驚愕而退。有仆者攜書囊后行,相去稍遠,聞老人云:“適憂蔡州未平,須待此人為將。”既歸,仆者具述其事。度曰:“見我龍鐘相戲耳![12]”隱射出原來是上蒼哀憐我這個老人家,才得見海市。“信眉一笑豈易得”之句,運用薛宣“密以手書相曉”楊湛,欲君自圖進退,可復伸眉于后的歷史典故[13]。在此蘇軾道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今日得見海市,即使被貶至登州又有何不滿足呢?一再強化得見海市已是天大的神恩。
3.運用簡潔精練的結尾,創造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境界
“新詩綺語亦安用,相與變滅隨東風”一句收束全詩,結得甚妙,除了指海市的消失外,還指自己的“人厄”也跟著消失了。如此結語,既呼應了開頭,又緊扣了主題,使文章結構嚴謹,渾然一體,同時喚起讀者心理上一種首尾圓合的美感。
(三)后代文人詮釋蘇軾《海市詩》
蘇軾《海市詩》一出,數百年來成為登州海市不可或缺的主題,引得后人無限的推崇與敬仰,其中不乏歷代詩家文人對此詩的詮釋。這對我們更好地理解詩文內容,進而體味詩人當時的思想情感大有裨益。
1.元朝文學家柳貫詮釋蘇軾《海市詩》
柳貫(1270—1342年),字道傳,自號烏蜀山人,婺州浦江(今屬蘭溪橫溪)人,官至翰林待制,兼國史院編修。柳貫在當時文壇上影響不小,被稱為“文場之帥,士林之雄”。他的詩寫得古硬奇逸,意味雋永,受到廣泛尊崇。著有《金石竹帛遺文》10卷、《近思錄廣輯》3卷、《字系》2卷、《柳待制文集》20卷等。
柳貫在《蘇長公書登州海市詩后題》中,對蘇軾創作《海市詩》的過程作了考證:
右長公書自作登州海市七言古體詩一章,凡十二韻。集有小序,而此不著。登州岸東大海,每春夏之交,于波濤晻曖間見城郭邑屋、樓臺觀闕,參差隱見,而人物車輿、騎從裨販之類,往來雜還,不啻通要區之突出乎。前里俗夸言海市以為異,余時莫之睹也。長公以元豐八年八月自陽羨起知登州,十月十五日至登,二十日召為禮部員外郎。 念奇觀之非時,而茲游之莫再,乃瀝誠致禱于海神廣德王之廟,明日見所謂海市如春夏焉。因作詩紀異,視昌黎公謁于衡岳,不亦異體而同符哉!儒者語常不語怪,海市之云,涉于奇詭。佛言幻境,豈近是耶?然則盈天地間一氣耳,其屈伸消息,固有忽然而成形,亦有窅然而莫知其終始者矣。海為歸墟,魚龍物怪何所不有。則夫翕是百物之精,而使光景變化,隨感隨應,為城邑、樓觀,為人物、車騎,尚皆神之所為而造化之跡也。黃太史云:“東坡乞得海市,不時見,神物亦愛魁磊之士乎?”此足以明長公之心矣夫!奚疑哉![14]
文中提到的辯證思想、佛學觀點都與柳貫本身擅長的哲學、釋道背景有關,其中也提到登州海市的形成為“盈天地間一氣”,說的就是萬物由一氣化生,大千世界的升降沉浮等同于氣之聚散盈虛,人的自然生命和存在方式也與之相互感應的唯物主義思想認識。
2.清朝文人詮釋蘇軾《海市詩》
(1)清朝詩人查慎行詮釋蘇軾《海市詩》
查慎行(1650—1727年),初名嗣璉,字夏重,號查田;后改名慎行,字悔余,號他山,賜號煙波釣徒,浙江海寧袁花人。查慎行詩學東坡、放翁,嘗注蘇詩。自朱彝尊去世后,為東南詩壇領袖。著有《他山詩鈔》《蘇詩補注》等。
查慎行在《初白庵詩評》,曾對蘇軾此詩作過如此評論:“只‘重樓翠阜出霜曉’一句著題,此外全用議論,亦避實擊虛法也。若將幻影寫作真境,縱摹擬盡情,終屬拙手。”這段評論對蘇軾此詩的創作手法和創作心態,揭示得十分準確。這個特色表現在全文以議論為主。如開頭“豈有貝闕藏珠宮”這個議論,是結合“東方云海”“群仙出沒”“浮世萬象”來的,又是結合“貝闕珠宮”來的。再像“人間所得容力取,世外無物誰為雄?”這個議論跟上文密切結合。如“世外無物”,即就“心知所見皆幻影”來的,幻影是“無物”。在“誰為雄”里又別出新意,這個新意跟下文講韓愈詩有關。這樣就不同于抽象議論,只是詩意的轉折,轉到“誰為雄”上。接下去又是把韓愈跟自己相比,韓愈“自言正直動山鬼”,使陰云散去,能看到衡山山峰;自己求東海龍王,能在“歲寒天冷”時出現海市。這里妙在跟“誰為雄”若即若離。韓愈自認為靠他的正直能感動山神,有以他為雄的意思。但“誰為雄”是否定有人為雄,又跟下文否定韓愈感動山神,只是“造物哀龍鐘”相應了。再像“自言正直”兩句,說明天在可憐韓愈,也是議論。這個議論是把自己和韓愈兩件相似的事相比而來的,也不是抽象議論。結句“相與變滅隨東風”,也是議論,又是同上文講海市的消失相結合的。
(2)清朝文人王士俊詮釋蘇軾《海市詩》
王士俊(1683—1750年),字灼三,號犀川,貴州平越(今福泉)牛場渚滸人。康熙六十年(1721年)進士,入翰林院任檢討。后升許州知州、瓊州知府、廣東按察使、廣東布政使、湖北巡撫、河東總督兼河南巡撫。著有《河南山東古吏治行》《河東從政錄》《困之錄》《閑家編》。
王士俊在雍正十一年(1733年)至登州巡海,在蓬萊閣上沒有見到海市,但通過品讀蘇軾的《海市詩》,寫下《讀東坡先生海市詩追和原韻》一詩:
讀東坡先生海市詩追和原韻小序
癸丑夏,余以巡海之役登蓬萊閣,問所謂海市者,未及見也。讀坡公詩,有“心知所見皆幻影”之句,則不見亦可矣。公之詩多深于禪,此亦其一斑耳,因次和之。
空即是色色即空,海邊樓閣現空中。
自從題詩為說法,馮夷往往閉幽宮。
云詭波譎皆泡影,何事費手奪化工。
桑田滄海凡幾易,又況伎倆噓乖龍。
無生無滅罷諸相,誰其棒喝有髯翁。
我來不禱亦不見,未必彼此分雌雄。
見其幻者失真意,見其真者無終窮。
幻中有真真中幻,造物元理水乳融。
髯公此游頗超妙,較勝赤壁與石鐘。
作詩亦極拏攫勢,后來此事推元豐。
搜索枯腸擬學步,漫用頻催擊缽銅。
詩成未抉前人奧,有愧傳燈山宗風。
黔南王士俊草[15]
王士俊受當時社會環境影響,對禪學相當精通。他深刻體會蘇軾詩文的禪學思想,產生了獨特的見解,認為自然界從無生有、有歸于無,幻象多端不可預料,海市便是其中之一,而將海市的意境與禪學相聯系并以詩詞的形式表現出來當首推蘇軾,他自愧沒有超越前人的風格和思想。
(3)清朝文學家紀昀詮釋蘇軾《海市詩》
紀昀(1724—1805年),字曉嵐,一字春帆,晚號石云,道號觀弈道人,直隸獻縣(今河北滄州市)人。清朝文學家,歷官左都御史,兵部、禮部尚書。紀昀從1766年5月至1771年5月,5次對蘇詩進行評點,1834年刊刻出版。
紀昀在《蘇文忠公詩集》中評論了此詩的文學技法:“海市只是‘重樓翠阜’,此固不盡形容,亦正不能形容也。從未見之前,既見之后,與歲晚得見之異,結撰至思,煒煒精光,欲奪人目。”紀昀認為,蘇軾寫看到的海市,只有“重樓翠阜出霜曉”一句;他寫未見海市前的想象、見到海市后的感想、海市消失后的景象,反而寫得更多。原來海市常見于春夏,景象最美,到歲晚時出現的海市大為遜色,所看到的只有“重樓翠阜”,所以只用一句來寫,這正是寫實,并不是不能形容。他開頭寫想象中的海市寫得多,有“群仙出沒”,有“浮世萬象”,有“貝闕珠宮”,這是聽別人講春夏的海市,比他看到的富麗多了,所以寫得也多。到看了海市后的感想,結合“信我人厄非天窮”來寫,話自然也多了。到海市消失后,描寫海上景象,有碧海似青銅鏡,有海市的“變滅隨東風”,也就寫得多了。假如蘇軾在春夏時看到海市,他所看到的比他聽到別人講的更為富麗,那他就會加意描繪,并非“不能形容”。他只用一句話來寫他看到的海市,應該是從寫實角度來考慮的。
蘇軾不僅是偉大的文學家,他在書法方面的成就也是很卓越的,名列宋朝“書法四大家”之首。其真跡遺墨,已成為世界性的藝術瑰寶。蓬萊閣上現珍藏三方蘇軾《海市詩》碑刻,是后人們出于對蘇軾詩文書法的喜愛和重視,在金朝皇統年間(1141-1149年)、清朝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和道光七年(1827年)重新進行鐫刻。而原碑刻成后,卻在宋朝崇寧二年(1103年)遭“元祐黨禁”毀損。如今,這三方古代碑刻靜靜地藏在蓬萊閣臥碑亭與蘇公祠內,被人們所欣賞和傳誦。
(一)金朝皇統年間蘇軾《海市詩》碑刻

圖2 清朝收藏家章鈺的《吳道子畫跋》拓片
該碑位于蓬萊閣臥碑亭內,俗稱“臥碑”,為漢白玉質地,長2.17米,高0.92米,厚0.23米,正面為行書《書吳道子畫后》,背面為楷書《海市詩》。
清朝學者翁方綱認為刻石的年代為金朝,因此他在《海市詩》刻石右下端的落款旁鐫刻隸書題刻小字二行:“此皇統間重勒原跡 翁方綱記。”至于該碑出自何人之手,刻碑者并未署名。
在2011年8月召開的“蓬萊閣文化學術研討會”上,國家圖書館徐自強老師《國家圖書館藏蓬萊閣金石述要》一文中收錄有清朝收藏家章鈺的《吳道子畫跋》拓片,尾有跋文三行。

圖3 蓬萊閣臥碑亭“臥碑”《書吳道子畫后》
東坡海市詩、吳生畫跋尾,亦在元豐末中遭毀于(下泐)
□□余每嗟惜。使臣楊子□以元豐拓本來獻,而從(下泐)
□□深刻之,與故璧并傳。覽者當自明之。皇統(下泐)
由此可知,臥碑為金朝皇統年間登州地方官根據南宋使臣贈送的元豐年間的舊拓本重新勒石。
現在臥碑背面《海市詩》因世人的捶拓、海風的侵蝕,字跡漫漶嚴重,正面《書吳道子畫后》經多次剔挖,字口轉而清晰,左側的三行小字跋語已模糊難辨。
(二)翁方綱臨摹的蘇軾《海市詩》碑刻
該碑位于蘇公祠內西墻下部,高0.95米,寬1.84米,楷書字體,為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翁方綱任職山東學政時鐫刻。

圖4 翁方綱臨摹的蘇軾《海市詩》碑刻
翁方綱(1733—1818年),字正三,號覃溪,順天大興人(今北京)。少有才思,十四歲鄉試中舉,二十歲中進士,任職于翰林院,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纂修《四庫全書》時,翁方綱以見多識廣,奉命充當編修,為各書撰作提要,后任江西鄉試副考官、湖北鄉試正考官、廣東提督學政、山東提督學政等職。翁方綱生平精于金石學,不怕煩勞,殘幢斷碣,必多方物色,著有《兩漢金石記》《粵東金石略》等書。書法上與劉墉、鐵保、永瑆并稱“清四大書家”。
翁方綱一生鐘愛蘇軾,常以蘇軾化身自喻。十九歲時,翁方綱便將自己的書房稱為“蘇齋”。據《復初齋文集》記載:“予年十九,日誦《漢書》一千字,明海鹽陳文學輯本也。文學號蘇庵,則愿以‘蘇齋’名書室,竊附私淑前賢之意。”[16]三十六歲時,翁方綱用六十金購買蘇軾《天際烏云帖》。四十一歲時,翁方綱得到宋朝施元之、顧禧同注的《蘇東坡先生詩》殘本三十一冊,益覺自己與蘇軾有緣,并以“寶蘇室”自題屋匾。此后,翁方綱便會在每年的12月19日這天,邀集一群文人來為蘇軾慶賀生日,并且擺出宋刊《施顧注坡詩》為蘇軾祭奠。四十七歲時,翁方綱為“寶蘇室”硯臺作《寶蘇室研銘記》,他在記中說:“癸巳冬,得《蘇詩施顧注》宋槧殘本,益發奮自勉于蘇學。”[17]翁方綱一生刻意收藏蘇軾的碑帖、書畫、詩文集、東坡圖像、年譜等,在翁方綱的詩文集《復齋詩集》《復齋文集》中,收載《夢蘇州草堂坡像贊》《東坡居士像贊為周載軒題》《坡公笠屐像贊》《書蘇文忠年譜后》《東坡隸書石刻》《跋東坡書金剛經》《跋蘇書別功甫帖》等與蘇東坡有關詩文,而且對其逐一鑒別,反復考辯,潛心鉆研。由翁方綱諸多做法,可知蘇軾在他心中的地位是不可取代的。
據《翁方綱年譜》記載:“乾隆五十七年四月二十六日,按臨登州府。閏四月十四日,起馬,登州府至青州府,五百九十里。”[16]翁方綱在蓬萊時,登上丹崖山巔,沿著蘇軾當年走過的足跡,游覽了蓬萊閣、天后宮等古建筑,寫下《蓬萊閣觀日出》七言古詩一首,并為天后宮題匾撰聯。據《復初齋文集》記載:“先生為登州蓬萊閣天后宮作匾,匾云:神功普照。又有聯云:水匯大東,萬國千帆朝列宿;天臨碣石,十洲三島靜回瀾。”[17]翁方綱還對臥碑石刻做了詳細的考證,在其臨摹蘇軾《海市詩》的碑上刻有“原跡今尚在,非作字也,翁方綱記”的文字,并且用蘇軾的《海市詩》韻律,撰寫了詩文《東坡海市詩石本》。
東坡海市詩石本
先生一吸大海空,海市原在空光中。
淋漓萬象寫胸臆,軒轅九奏黃鐘宮。
銀潢倒瀉落苞石,斧鑿無物侔神工。
正書結構不草草,更余怪特掀蛟龍。
直疑瑯琊訪秦篆,誰以偃筆疑破翁?
想見憑欄瞰萬里,極天翠掃長虹雄。
沙門五島忽無際,齊州九點誰能窮。
至今公猶此閣上,香煙軿馭來沖融。
偶驚空山誦前語,遙對大海酹一鐘。
市出何區以十月,石痕又淺于元豐。
拓本經秋帶積蘚,畫文生瘦如鐫銅。
竊忝蓬萊小閣號,笠屐圖側來秋風。[20]
(三)張輏《海市詩》行書碑刻
該碑位于蘇公祠內西墻上部,高0.43米,寬0.98米,行書字體。據清朝光緒版《登州府志》記載:“蘇公祠《海市詩》刻石、《坤爻石》碑記,國朝道光七年張輏撰。”[21]可知這方《海市詩》碑刻為張輏43歲時所書。

圖5 張輏《海市詩》行書碑刻
張輏,本名張玉麒,字幼軒,乾隆五十年(1785年)出生于河南孟津,13歲時參加洛陽鄉試,輕松考中秀才;兩年后,他又在會試中順利中舉;16歲那年,張玉麒赴京趕考,嘉慶皇帝對張玉麒的文章《孟子見梁惠王》欣賞有加,殿試時特意讓他解蘇東坡的詩《縱筆》—寂寂東坡一病翁,白須蕭散滿霜風。小兒誤喜朱顏在,一笑哪知是酒紅。張玉麒侃侃而談,道出蘇軾晚年被貶時身體欠安、生活困窘的處境。開榜后,張玉麒名列二甲第五十一名,賜進士出身,選入翰林院,開始了他的從政生涯。嘉慶皇帝愛其才,賜名“張輏”。張輏先后任翰林院編修、吏部考功司主事等職,嘉慶十八年(1813年),他出任湖北鄉試大主考,奉敕提督貴州學政,欽差戶部坐糧廳監督,道光年間,他任過沂州、登州、天津、曹州、宣化等地知府。后見清廷腐敗,屈膝洋人,遂掛印辭官。
張輏在蓬萊期間廣泛收集蘇軾詩詞,挑選其中與蓬萊有關的四首重要詩詞鐫勒在蘇公祠內西墻上部的《海市詩》《觀海》《游珠璣崖》三方碑刻上。他對蘇軾詩詞不是原封不動地照搬上石,將蘇軾的《過萊州雪后望三山》與《再和曾子開從駕二首》中的最后一首組合成一首《望海》詩詞。因蘇軾《文登蓬萊閣下,石壁千丈,為海浪所戰,時有碎裂,淘灑歲久,皆圜熟可愛,土人謂此彈子渦也。取數百枚,以養石菖蒲,且作詩遺垂慈堂老人》原詩題目過長,將其更改為《游珠璣崖》。對蘇軾原詩中的個別文字,也進行了改動,使之更符合時代特點。
在這三方《海市詩》碑刻當中,前兩方碑刻采用的是楷書字體,字大五厘米。與蘇軾所書丹的《醉翁亭記》《豐樂亭記》《表忠觀碑》《宸奎閣碑》《南山詩刻》《蜀岡詩刻》和《羅池廟迎享送神詩碑》楷書碑刻一樣,具有共同的書法藝術特色:1)豐腴肥厚的點畫。蘇軾筆下的點畫無論寫得如何肥,其中總是有“鐵”,即有鋒芒的;而這鋒芒又不外露,如被重重絲綿裹住,正是“鋒藏畫中,力出字外”,其力“柔中帶剛”,“涵而不露”,從而求得了力的內在效果。2)雄健豪放的體勢。他往往將筆畫多的字寫得大些,筆畫少的字寫得小些;而在字的造型處理上有一種對角傾斜之態,一般是右上對左下稍長、左伸右揚,其捺腳沉穩有力,其彎鉤急促挑出,顯得雄姿英發,豪氣勃勃。《海市詩》碑中可以看出蘇軾書寫時的穩健自如,碑文用筆雄健,結字精美,章法自然,豐腴跌宕又有天真古雅之趣,表現出睥睨一切的氣概和“人書俱老”的境界。《海市詩》楷書碑刻不僅是世人研究學習蘇字書法藝術的寶貴資料,更是不可多得的藝術珍品。
張輏《海市詩》碑刻采用的是行書字體,字高四厘米,字寬三厘米。雖然不是蘇軾親手所書,但是也體現了蘇軾行書的藝術特色:用筆暢快淋漓,行款參差錯落,行距開闊分明,由于橫勢與縱勢的有機照應,不但沒有給人絲毫的松散感覺,反而有一種渾厚、靈動的氣勢。

圖6 《海市詩》楷書碑刻拓片

圖7 《海市詩》行書碑刻拓片
短短的五日登州之任,在蘇軾漫長的人生旅途中不過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浩如煙海的眾多古籍、文獻中也是以很少的文字一筆帶過。蘇軾身系登州百姓,受到了世世代代人們的敬仰和懷念;他以出神入化的如椽巨筆寫下《海市詩》一文,展現了其晚年詩詞風格的轉變與書法藝術的沉穩。《海市詩》所透露出蘇軾對人生運物自閑、恬淡豁達的思想境界,隨緣適情、心安恬淡的處世哲學,需要我們在細讀基礎上詳加揣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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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f the Literature and Calligraphy of Su Shi’s“The Mirage Poem”in Penglai Pavilion
FAN Huiquɑn
(Penglai Pavilion Management Office,Penglai Shandong 265600,China)
In the 8th year of the reign of Zhao Xu in Northern Yuanfeng(in 1085),just before Su Shi departed Dengzhou,he occasionally saw the mirage which was blue moon in a thousand year.So he wrote down“The Mirage Poem”,making it a poetic masterpiece through the ages.This paper makes a comprehensive discussion from the respects of the writing background,main content,artistic expression of this poem,and makes a textual research on its calligraphy characteristics of the Su Shi inscription in Penglai Pavilion.
Su Shi;The Mirage Poem;Literature;Calligraphy
G256.1
A
1009-8666(2017)05-0001-09
10.16069/j.cnki.51-1610/g4.2017.05.001
[責任編輯、校對:方忠]
2016-06-30
范惠泉(1975—),男,山東蓬萊人。蓬萊閣管理處文博館員,研究方向:蓬萊閣歷史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