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明
抗戰勝利后不久,上海一位收藏家偶然獲得一枚從未見過也沒聽說過的金元。當時,誰也沒有想到正是這枚金元的背后,竟然隱藏著一個特大貪污案。這起貪污案的主角,則是一名美國軍官。本文現向讀者披露這起貪污大案從發現線索到調查案情、緝拿案犯至海外審判的全過程……
一枚“福”字金元
這位滬上收藏家,名叫鄭仁沅,祖籍寧波,出生在上海。鄭仁沅從教會中學畢業后,就被家里送進古玩鋪子學習鑒定古董。十多年后,鄭仁沅成了滬上古玩界的一位后起之秀。鄭仁沅很明智,知道像他這種三十多歲方才嶄露頭角的鑒定師,在人才濟濟的上海灘要想出名,恐怕再得等二十年。他等不起二十年,就決定改行,反正家里有錢,就索性進入了收藏界,一邊收藏古今珍品,一邊做買進賣出的收藏品生意。
這個決定是準確的。鄭仁沅有錢鈔又精鑒識,也就不過五六年時間,到抗戰勝利那年他四十歲的時候,就成為滬上收藏界有名的范兒,不但藏品了得,做收藏品買賣還賺得了不少銀子。然后,他就遇上了那枚金元。
那是1945年11月中旬的一個下午,鄭仁沅外出辦事路過中央商場,照例入內看看,想運氣好的話撿個漏。這個漏讓他撿到了。經過一家錢幣攤時,與其熟識的攤主老馮喚住鄭仁沅,說他最近偶然收進一枚金元,想請鄭老板鑒別一下是什么玩意兒。當時報紙上的新聞報道對該金元是這樣描述的:“系鑄成金元,略較我國之銅元稍大,而較我國之銀元略小,正面鑄有(福)字,背面鑄‘24K,‘1000字樣”。鄭仁沅一看,一個愣怔:這種金元,他不但從沒見到過,而且連聽也沒聽說過。正因為如此,他立馬來了精神,立刻決定把這枚金元買下來。
鄭仁沅把金元拿回家后反復察看,還用天平稱了稱,正好十六兩制老秤一兩。可是,憑其對古今錢幣的經驗竟然難以作出順理成章的估斷:從其成色和鑄造水平來看,這應該是近年制造的產品。可是,其用途就沒法判斷了,說它是用于流通的貨幣吧,沒有發行該幣的銀行,按規定和慣例,那就不能上市流通的;說它不是流通貨幣吧,那上面的“1000”又是什么意思呢?而從正面的“福”字來看,這應該是中國產品。制造者出于什么用意鑄制這種金元,那一時就說不清楚了。
以鄭仁沅的經驗和眼光來看,他認為憑“物以稀為貴”的收藏準則以及該金元的制作質量而言,還是有一定收藏價值的。所以,他想去問問老馮,是否還弄得到這種金元,如果有的話,他還想進貨。當然,這里面還包含著另一層意思:金元背面印著的“1000”數字,是不是代表該金元的編號?這對于研究其收藏價值是有用的。因此,鄭仁沅極想再搞若干枚來作一比較。
鄭仁沅還沒有去中央商場找老馮時,遇到了另一個比老馮更能幫忙了解該金元底細的人——軍統頭目戴笠。
金元引起了戴笠的警惕
當年,戴笠尚未發跡還在上海灘做小癟三“打流”時,曾以“浙江同鄉”的名義向在街頭偶然相遇的鄭仁沅的老爸鄭裕康搭訕攀談,借以獲得一個做季節性“跑街先生”(推銷員)的機會。后來戴笠去南方報考黃埔軍校,鄭裕康還贈送了若干大洋作為盤纏。因此,戴笠一直記著鄭老板的這份好意。后來,戴笠發跡當了軍統頭目,每次來上海只要有空,總會去看望鄭裕康。1936年鄭裕康病逝后,戴笠仍跟鄭家有來往,稱鄭仁沅為“世兄”,還給了鄭仁沅一張名片,指著上面的金姓化名讓鄭如若遇到什么官府、巡捕房、幫會、黑道找其麻煩的話,可以出示這張名片,應該有用的。
正好,鄭仁沅從老馮手里購得那枚金元后的次日晚上,忽然接到戴笠親自打來的電話,說他在國際飯店,立刻派車去鄭宅把鄭世兄接去見面。半道上,鄭仁沅才發現出門時竟忘記把那枚金元放回保險箱了,隨手揣在衣袋里。于是提醒自己:千萬不能弄丟了。
戴笠不愧為老特務,竟然跟鄭仁沅一見面就留意到他的一只手按了兩次衣袋,等他一會兒按第三次時,就直接詢問:世兄你今天帶來了什么寶貨啊?老是摸口袋。鄭仁沅這才意識到自己過于敏感了,當下有點兒尷尬,便把那枚金元掏出來放在桌上,說是一枚金元。戴笠初時根本對這枚金元沒有興趣,只是說他請鄭仁沅過來的來意:抗戰已經勝利,軍統接收的敵產物品以及接下來辦理懲辦接收中有人乘機貪污受賄的案件中肯定會有較多的古董,這就涉及案值多少。因此,上海這邊的軍統辦案人員需要物色一位既靠得住能夠保證守口如瓶又具有相當厲害的鑒別眼力的老法師,他想來想去,這個角色非世兄莫屬,于是就把鄭仁沅請來了。
鄭仁沅對此自無二話,點頭同意。戴笠很忙,說完正事聊幾句閑話就算結束了。正聊著的時候,戴笠不知怎么想的,隨手拿起桌上那枚金元看了看。這一看,這個特務頭子忽然神色倏變,把金元拿在手里湊到近前翻來覆去察看良久,用貌似正常但鄭仁沅聽出卻帶著驚奇的語調道:“哎——怎么是這樣一件東西呢?”
鄭仁沅正對這枚金元深覺不解,于是貿然發問:“這上面印著漢字,應該是中國鑄制的吧?不過,我聽說過以前日本人也用這個字的,而且意思與漢語相同。”
戴笠問道:“世兄這是從哪里弄來的?”
鄭仁沅把獲得金元的情形如實道明。戴笠點點頭,說這東西對我說不定有用,請世兄送給我行嗎?鄭仁沅自是同意。于是,這枚金元就落入了戴笠之手。
戴笠為什么對這枚金元感興趣呢?原來,去年年初時,軍統香港站從一位英國高級技工那里偶然得到一張圖紙的照片,那就是眼前這枚金元的正反面以及圓形邊框表面一角的橫面圖。那位英國技工剛從集中營放出來,因為日本駐臺灣的第十方面軍派赴香港出差的一位少佐要他根據其帶去的圖紙制造出一套鑄制這種樣式金元的模具。軍統香港站得到該圖紙的照片后,作為情報送交重慶軍統總部。總部的情報專家對該情報進行了分析,認為這是駐臺日軍為鼓舞官兵士氣而采取的一項激勵措施,這說明戰爭態勢對日方嚴重不利。戴笠將此分析向蔣介石作了匯報,還帶去了那張照片,蔣氏深以為然,并在不久舉行的高層軍事會議上以此情報內容為例作了一段講話。戴笠對該金元的印象由此而來,之后雖然下達了繼續關注該金元的制造情況的指令,但再也沒有收到過與此有關的情報,也就把此事拋諸腦后了。沒想到,現在這樣一枚金元竟然出現在眼前,戴笠就想了解一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因為此事雖然已經過去,但卻關系到軍統總部下達的命令為何未被認真得到執行的深層次問題。
當晚,戴笠向軍統上月隨同接收臺灣的國軍一起赴臺的局本部工作小組拍發了一份電報,要求查一下該金元是否確實已經由當時的駐臺日軍鑄制出來,是否作為獎金頒發給日軍官兵了。
兩天后,戴笠收到了臺灣回電,稱據查該金元已經在本年4月鑄制成功,共鑄4000枚,日軍方面未曾使用過;目前,有2000枚已被臺灣省主席長官公署接收,原封不動保存于庫房中,據省主席陳儀稱準備待國府還都南京后解交中央。
戴笠看了電報,尋思這倒奇怪了:造出了4000枚,沒有使用過,接收到手的卻只有2000枚。還有2000枚到哪里去了呢?看來這里面有鬼,得查一查。
順藤摸瓜牽出美軍中校
當時,正是軍統勢力如日中天的時候,戴笠要想調查這么一樁案子,應該說是易如反掌。
軍統上海區隨即指令下轄的軍統上海站循著中央商場錢幣攤主馮菊生(老馮)這條線索追查金元是怎么流進上海灘的。軍統上海站隨即指派情報特工尤青悟、過江南兩人負責調查此事,同時責成擔任淞滬警備司令部偵緝大隊特勤中隊長的軍統特務袁冰在需要時提供協助。
尤青悟、過江南接受使命后,先去找鄭仁沅。鄭仁沅把他獲得金元的情況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尤、過找到老馮一問,得知金元是一個叫朱逸君的人賣給他的。
朱逸君又是什么人呢?尤、過打聽下來,得知此人是青幫中人,資格比較老,“悟”字輩的,跟杜月笙平輩,所從事的職業是南市“春曉生絲行”老板。尤青悟、過江南對朱逸君的青幫輩分有些顧慮,這種角色肯定徒子徒孫都有,為一枚金元得罪他了只怕以后他們的日子過不太平,玩大的諒對方不敢,不過即便是玩叫花子頻頻登門,乞討之余做些往屋里放蛇拋臭蟲蚤子之類的動作也夠他們受的了。因此,他們就請警司袁冰出面跟朱逸君打招呼,說要去拜訪他。
朱逸君面對著兩個軍統特務的詢問,哭笑不得地道出了其獲得金元的原委:他的懼內在朋友圈里是出了名的,而他又有一個嗜好:賭博。老婆惜財,生怕他敗家,就委派其嫡親娘舅擔任生絲行的賬房先生,緊緊握住錢袋子。所以,他平時的賭資都是從徒子徒孫送的禮金中或是替人擺平麻煩事后偷偷扣下的。最近,其弟子李度一新收了一個徒弟叫鐘金根的,擇日前來拜見師爺,那枚金元就是那小子獻上的。當時適逢朱逸君連賭皆敗想去翻梢,就把金元拿到中央商場賣給老馮了。
特務給袁冰打了個電話讓派警司偵緝隊員把姓鐘的逮了來,借用老閘分局的審訊室進行訊問。鐘金根供稱:他是靜安寺一帶的癟三頭兒,平時以向活躍在那個區域作案的小偷、扒手收取保護費為生。那枚金元是一伙扒手的頭目綽號叫“眨眼鬼”(據說此人扒技了得,一眨眼工夫就能得手,其綽號由此而得)孝敬的。
“眨眼鬼”常學成隨即被提溜進老閘分局,供稱那枚金元是他在11月初的一天晚上,于“百樂門舞廳”門口從一個穿黑色西裝外罩深褐色風衣的青年男子那里扒竊所得,當時扒得的是一個錢包,這枚金元是放在錢包里的。錢包里還有一些鈔票、一本中央銀行的存折、一張女人照片、一張公交月票。存折、照片、月票于他無用,得手當晚就扔進了垃圾箱。
尤青悟、過江南繼續往下追查,到這一步,對于情報特工來說,離查明真相已經完全有把握了。這份底氣來自那本中央銀行的存折——存折盡管已經銷毀,“眨眼鬼”是文盲也沒翻閱存折的戶名,但是他們盯準了一點:失主肯定會向中央銀行掛失并申請補領一本新存折的,所以只要向中央銀行營業部調查一下即可。
11月20日上午,中央銀行營業部出具的一紙關于民國三十四年十一月二日曾有客戶黃在義向該行要求補領新存折的證明就到了尤青悟、過江南手里。當天下午,尤、過就查明這個叫黃在義的是臺灣旅滬做土特產生意的商人,他有個哥哥名叫黃在榮的也是商人,最近被隨同10月上旬建立“前進指揮所”的國軍一行赴臺的一個美國軍官聘為譯員。
尤青悟、過江南的調查到此為止。根據上峰交代使命時所關照的,軍統上海站對金元線索的調查僅限于上海市。于是,這條線索就由軍統上海站轉上海區報往軍統總部戴笠的案頭。
跨洋追究洋案犯
戴笠閱讀這份情報后,對情況已經有了一個準確的估斷,認為短缺2000枚金元的原因應該與那個美軍軍官有關。于是,當即電令軍統“臺籌組”(即“軍統局臺灣站籌備組”,由之前的赴臺工作組轉變職能而成)對此進行秘密調查。
“臺籌組”對案情進行分析后,所走的第一步就是逮捕已被囚禁于戰俘集中營的原駐臺日軍第十方面軍經理處處長日軍少佐田原佐。田原佐是日軍方面籌制涉案金元的負責人,對金元的來龍去脈甚為清楚,他向“臺籌組”作了如下內容的交代:“福”字金元一共鑄制了4000枚,每枚金元重一兩,鑄制成的金元分裝于8口木箱,由他負責保管。10月上旬中國政府的“前進指揮所”抵達臺灣后的次日,隨行的美軍聯絡組組長艾文思中校帶著聯絡組組員愛隆生上尉和臺籍青年譯員黃在榮前往日軍經理處查看儲存物資清單。艾文思看到清單上有那8箱金元的記錄后,立刻讓原田佐叫人把金元悉數運來,裝車帶走了。當天傍晚,田原佐接到黃在榮打來的電話,轉達了艾文思中校的命令:連夜修改清單,把8箱4000枚金元改成4箱2000枚;正式辦理接收移交手續時以修改后的清單為準。
“臺籌組”接著立刻走第二步:秘密逮捕譯員黃在榮。黃到案后,終于真相大白:艾文思帶走那8箱金元后,自己留下了4箱計2000枚合黃金2000兩,其余4箱一周后送交剛成立的“中華民國臺灣省長官公署”。被艾文思侵吞的那2000枚金元,由黃在榮策劃分批空運回上海,交由其在滬經商的胞弟黃在義出售。共計售出1921枚(其中1枚是黃在義作為樣品放在錢包里被竊去),換得美元107967元。黃在義分得傭金706美元和法幣(國民政府發行的法定貨幣)467000元。另有金元79枚由艾文思截留,可能是準備留作紀念或是回國后作為送人的禮品。
案情查明后,“臺籌組”隨即急電密報軍統總部。戴笠聞知后,立刻指令“上海站”連夜將黃在義捉拿歸案。黃在義到案后,對一應情況作了交代,其內容與胞兄招供的無異。戴笠拿到材料后,去向蔣介石報告該案一應情況。蔣介石聞訊大怒,連說“可惡”。但蔣氏與戴笠都不敢動行使主權追究直接艾文思侵吞2000兩黃金罪行的腦筋。戴笠告辭時,蔣介石說了一句:“應通過外交途徑解決此事。”
次日,蔣介石召見國民政府外交部長王世杰,命其立刻與軍統局聯系,弄清情況后向美國政府提出要求追回被艾文思侵吞的2000兩黃金,并追究艾文思的刑事責任。
可是,等到外交部跟軍統局完成案件材料交接,組建交涉小組并形成外交照會后,已是1946年2月。美軍駐臺聯絡組已經解散,艾文思也已退役回國了。不過,這個案子案值既大,影響也不小,是蔣介石提出要追究的。因此,美國方面倒也不便扯皮,1946年5月,退役軍官艾文思被美國聯邦調查局拘捕,關押于其原住地洛杉磯聯邦調查局看守所。
1947年3月22日,美國方面對艾文思侵吞黃金案開庭偵查。中國臺灣省政府長官公署接到國府外交部轉達的通知后,指派官員伍宋恭、夏之愿及馬威三人飛赴洛杉磯作證。據當時報紙報道:“滬商黃在義、日人原田佐及與此案有關之另一美軍上尉愛隆生,亦曾出庭。”
1947年10月7日,中國政府接到美國方面通知稱:定于1947年11月12日在美國洛杉磯法院首次開庭公審艾文思侵吞黃金案,要求中國政府派員攜證人黃在榮前往作證。據《中央日報》10月16日刊登的“中央社臺北十六日電”稱,“美國方面現定于十一月十二日首次公審,臺灣省府決派前臺省公署機要秘書鄭南渭赴美作證;曾充翻譯員之黃在榮,亦將赴美作證。鄭南渭日前來臺,今日下午攜重要證據返滬赴美”。
美國方面在1947年11月12日首次開庭后,于22日再次開庭,宣判結果是:艾文思犯職務貪污罪,判處有期徒刑六年;判刑前羈押期按每日折抵刑期兩天予以折抵,服刑時間滿一半刑期即予假釋;涉案贓款贓物悉數沒收,歸還原主(中國政府)。
按該判決計算,艾文思已經服滿一半刑期,因而在判決生效當日即予假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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