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因斯坦切片

趙華

一份差事了。他同另外一名同樣來自于鄉村的青年一起在夜里值更，防止博物館里的那些奇珍異寶被偷盜。

他們守衛的實際上是一家自然博物館，里面的展品不是歷時彌久的器皿和文物，而是來自世界各地的難得一見的礦石、化石和動物標本。這些展品里不乏價值連城的寶貝，比如說包裹有晶綠剔透的天然橄欖石的石鐵隕石、裊裊騰騰散發著馥郁香味的龍涎香、來自于中國的似肉非肉的太歲、來自于埃及的法老木乃伊、全世界獨一無二的一只渡渡鳥爪，當然還有阿波羅十二號飛船從月球上帶回來的月面塵土，彗星探測器用太空標槍從高速疾馳的彗星上取下的冰樣，它被裝在特殊容器中帶回地球，至今沒有融化，其中的一塊就被保存在透明的冷凍展柜中供人參觀。離它不遠處是物理學家阿爾伯特·愛因斯坦的大腦切片。他因病去世后，普林斯頓大學的專家們將他的大腦做成了240片組織切片，以期研究出他為何如此聰慧過人。這些切片要么被頂級的研究機構保存，要么被高官顯爵珍藏，能夠被普通人見到的少之又少，因而博物館里展出的這塊切片可謂彌足珍貴。

像多數游客一樣，初見到這些稀世珍寶時，山米的眸子也被映亮，他嘖嘖稱嘆著，久久不忍離開。山米喜歡這些礦石和標本，他喜歡自然界里的各種奇跡，它們令他想起了曼妙多彩而又無拘無束的童年時光。山米出生在西部的叮咚泉農場里，那里雖然偏遠荒涼，人際寥寥，但卻是處處彌漫著大自然的氣息的圣地。黛藍色的山脈橫貫天邊，星空像銀子一般妖嬈，各種小型的獸兒和鳥兒在灘地間奔跑覓食，還有萬千朵不知名的小花星星點點地敞著笑臉。生活在這里，山米也變得像風一般自由，像山一般安靜，他不善言辭，也不懂得邀寵討巧，但是他有一顆善心，知道憐孤惜寡，也知道要知恩圖報。

山米的善良源自于他的母親，那是一位有著天使般心腸的農婦，她從不傷害一蟲一木，一草一葉，遇到困境中的人總是會竭盡所能熱心相助，就連農場里人人避之不及的酸瑪麗她也時常伸出援手，贈送食物和毛毯。酸瑪麗是位不知從何地而來的外鄉人，也是個邋里邋遢的瘋婆子，她居無定所，終日游蕩，后來干脆棲身于農場里一間廢棄的樹屋中。或許是因為長期流浪和不洗澡的緣故，酸瑪麗的身上總是散發著一股酸腐的味道。另外，人們都傳說她的頭腦有些問題。

同多數鄉村青年一樣，長大之后，山米不得不離開農場，到城市里謀生。山米經歷了一生中從未有過的失落和痛苦，城市里的喧闐、復雜和冷漠都是他很難適應的。另外，他的沉默寡言和羞澀赧顏也令他四處碰壁，倍受刁難。在虛綺浮華的城市社會中，能說會道和鑒貌辨色才是生存下去的法寶。

山米被接連辭退了好幾次，幸運的是，舉目無親的他正在街頭躑躅時遇到了自然博物館正在招聘夜間警衛。這份工作不需要知機識竅，口齒伶俐，只需要忠厚可靠，恪守職責。經過幾番面試，目光清澈、待人誠懇的山米被選中錄用了。穿上齊整氣派的制服，山米覺得自己同街道上的警察一樣威武。山米很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差事，每晚盡職盡責地在各個展廳間巡視，確保展品萬無一失。

為了保證有足夠的人手應對意外情況，也為了防止警衛監守自盜，博物館方面通常安排兩個人共同值夜。山米還有一個搭檔，他名叫珀西，個頭很高，身材也很魁梧。珀西有著同山米類似的經歷，來自鄉村山野，在城里換了好幾個工作，不過，相比起山米來，他似乎更沉默寡言，更心事重重。山米同他交談得并不是很多，只知道他的母親生病在家，需要很大一筆錢。

博物館里的工資并不高，不過山米已經心滿意足，起碼這里有免費的食宿，工資中的大部分都可以節省下來。

不知不覺間，山米已經在自然博物館里工作了幾個月，天氣也變得越來越冷。

這天夜里，外面飄起了漫天雪花，緊接著就變成了鵝毛大雪。屋頂上和電線上的雪都越積越厚。這樣的天氣總是讓人心生擔憂，山米的心中也涌起一種莫名的不祥的感覺。果然，沒過多久，博物館里的夜燈突然全部熄滅，原來積雪將電線壓斷了。

山米和珀西打開了隨身攜帶的手電筒。

“山米，你去地下室打開應急燈的開關，我查看一下冷凍展柜的備用電源是否已經自動打開，彗星冰千萬不能融化掉。”珀西對山米說道。借著手電筒的光芒，山米看到珀西原本總是充滿失望與無奈的眼睛此刻變得炯炯閃亮。

顧不上多想什么，山米便急匆匆地朝地下室走去，他將所有的應急燈開關全部打開。就在這時，他似乎聽見樓上傳來一陣玻璃被砸碎的聲音。山米的心頭一緊，大步流星地跑向樓上的展廳。他吃驚地發現遍地都是玻璃碎屑，陳列珍貴的石鐵隕石的展柜已經被徹底砸爛，里面的石鐵隕石不翼而飛。

同樣不見蹤影的還有珀西，山米一邊大聲呼喚他的名字一邊四處尋找他，然而始終一無所獲。最終山米發現自然博物館的大門被打開了一條縫，這扇結實的門只能從里面被打開，珀西顯然就是從這里離去的。

珀西恰好需要一大筆錢，而那些珍貴的展品中最容易出手的就是隕石。一切毋庸置疑，是珀西趁博物館斷電支開山米攜帶著隕石不辭而別。

山米沖出博物館，珀西早就沒了蹤影。回到展廳仔細查看，山米發現一旁的冷凍展柜也七零八碎，里面的珍貴的彗星冰已經融化成了一攤水，一定是珀西在慌亂中殃及無辜。

匆匆報警后，山米保護現場，等候博物館老板和警察的到來。經過一番調查，山米的嫌疑被排除，他所說的一切也被證實。警方開始通緝珀西，而山米被繼續留下來。盡管損失了價值連城的彗星冰，但山米的忠于職守還是令老板感到滿意。

經過這番波折，老板對夜班警衛的選用更為挑剔和嚴格，一連兩周都沒有覓到合適的人選。在這期間，守護展品的職責就落到了山米一個人的身上，而山米也更加的盡職盡責。

這天白天，一名前來參觀的小男孩發現了一件蹊蹺的事情，大名鼎鼎的埃及木乃伊缺了一條胳膊，絕無僅有的渡渡鳥爪也少了一只爪子，就連肉團一般的中國太歲也丟失了一半。

這幾件展品的展柜并非完全密封，但也只有很窄的一條縫隙。在展柜完好無損的情況下，很難想象有人能從里面盜出一只胳膊和一半太歲來。前來調查的刑偵專家們排除了失竊的可能性，他們懷疑是體型較小的老鼠或者是某種昆蟲將木乃伊的一只胳膊、渡渡鳥的一只爪子，還有一半太歲吃掉的，但隨后而來的生物學家們并未在木乃伊、渡渡鳥爪和太歲的身上發現噬咬的痕跡，況且自然博物館里防蟲防鼠的設施十分齊備，它們很難進入館中安家落戶。

博物館老板被這接連發生的事情擾得心煩意冗，雖然他并沒有因為木乃伊胳膊、渡渡鳥爪和太歲丟失的事情責罰任何一名白班警衛和夜班警衛，但山米如負重軛，他愈發覺得自己責任重大。

夜色漸深后，一輪光艷四溢的圓月從窗外升起，讓本就幽暗神秘的自然博物館更顯得如夢如幻。

山米心無旁騖，提著長長的手電筒來回巡視。當他走到陳列愛因斯坦大腦切片的展柜前時，不禁目怔口呆，同之前離奇消失的木乃伊胳膊和半個太歲一樣，價值連城的切片竟也憑空不見了。冷汗涔涔的山米急忙四下里搜尋，希望找到那個神通廣大的竊賊。

沒有足印，沒有痕跡，生物學家們臆測中的昆蟲和鼠類也根本不存在。此時的自然博物館中除了山米再無活物，山米唯一能夠聽到的聲音便是自己的心跳聲和腳步聲。

就在山米一籌莫展之際，眼前驀地出現的一樣東西叫他膽寒發豎。

它無聲無息地從窗帷后緩緩淌了出來。起初山米以為那是一攤水，但馬上發現它遠比水要黏稠，而且它并非像水一樣無意識地流淌，它似乎是在有目的地蠕動、爬行，是的，它更像是個活物，像個被攤平在陸地上的不規則的海蜇，又像是潑灑在地上的有生命的濃湯。

山米的判斷是正確的。濃湯怪物徑直朝他爬來，直徑足有一米。山米臉色煞白，他下意識地從腰間取下防身用的橡皮警棍來。這時候，他有了一個新的發現，濃湯怪物全身幾近透明，但在它的中央部分有一個隆起，里面似乎裹挾著什么東西。借助手電筒的光線仔細望去，山米驚訝地發現那居然是失蹤了的愛因斯坦大腦切片，切片似乎厚了些，顏色也不再那么黯淡。

一切水落石出，正是這個世所罕見的濃湯怪物吞掉了木乃伊的一條胳膊，還有渡渡鳥爪和中國太歲的一部分。它身型扁平，正好能從展柜狹窄的縫隙中鉆進去。

山米以為怪物會猛地撲過來，或者猝不及防地張開大口，但出乎他的意料的是，怪物在距他兩米遠處停了下來。怪物原本像扇貝一樣平滑的邊沿上發生了些微的變化，漸漸形成一個凸出的部分，最后凝聚成一只濕漉漉的螯足。

山米仍舊目不轉睛地盯著濃湯怪物，生怕它有什么攻擊性的舉動，但接下來的情形令他頭昏腦眩。怪物居然用新生出來的螯足在地板上寫寫畫畫起來，它寫下的是一串串英文字母。

濃湯怪物是以自己身上的體液為墨汁書寫的，濃稠的汁液似乎不像水蒸發得那么快，因而山米得以看清了整段話。

“我是阿爾伯特·愛因斯坦，請到加利福尼亞的奧爾巴尼市尋找莉塞爾。請當著她的面播放作曲家恩斯特·布洛克的《秋天奏鳴曲》，并且記下莉塞爾所說的一切，這關乎人類的未來。”

山米的頭腦仍舊有些昏沉，眼前發生的一切已經完全超出了他的認知，他不明白怪物為什么會寫字，更不明白這段話的意思。在他打算蹲下身仔細琢磨它們的含義時，體液漸漸蒸發，一個個字母依次消失無蹤，地板上變得空空蕩蕩。

隨后，濃湯怪物向樓下快遞匍匐而去，它看上去用不著轉身，前行倒退都一樣自如。另外，它的身上并沒有眼睛，但它對樓梯和出口的位置一清二楚。

山米總算從驚愕中醒來，他三步兩步向濃湯怪物追去。怪物就像是在冰面上滑行一般敏捷自如，它佯裝要擠進博物館大門的門縫，卻猛地一轉身爬上墻壁，從一個通風口逃了出去。

山米手忙腳亂地打開大門跑出去，但仍慢了一步，濃湯怪物消失在了樹叢中。

一切就像是場怪誕的夢。山米將濃湯怪物掠走愛因斯坦大腦切片的事情告訴老板，但這一次老板很難相信他說說的一切。畢竟它太過于離奇，博物館中也沒有留下任何能證明怪物存在過的證據。

本來老板對山米信任有加，這下他卻產生了疑慮，他擔心山米只是編造故事來免除責任，說不定大腦切片是因為監守自盜才丟失的。

老板借口博物館要暫時關閉，委婉地辭退了山米。山米百般留戀，痛苦萬分，可他無計可施，他沒法讓老板相信自己經歷的一切。就這樣，他不得不離開了鐘愛的自然博物館。

心灰意冷的日子里，山米一遍又一遍地回憶那個夜晚的奇遇，最讓他困惑不解的是濃湯怪物寫下的那一小段話，自稱是阿爾伯特·愛因斯坦的人請求他去找一個名叫莉塞爾的女人，并且聲稱她所說的一切將關乎人類的未來。愛因斯坦先生早就去世了，他怎么可能寄話于后人呢？山米唯一能聯想到的就是被濃湯怪物吞于腹中的愛因斯坦大腦切片，可它同這離奇的一切有什么關系呢？怪物吞噬了它難道不是將它作為食物嗎？木乃伊、渡渡鳥爪和太歲的一部分不就是被怪物吃掉的嗎？

就算絞盡腦汁，山米也難以理出頭緒來。最后他決定利用這幾個月積攢下來的薪水去一趟加州的奧爾巴尼市。說不定那里真有一個莉塞爾，她會解開所有的謎題。

風塵仆仆地到達奧爾巴尼市后，山米才發現這不過是一座只有幾千人的安靜的小城。令山米倍感失望的是，警局的人口查詢系統里并沒有名叫莉塞爾的人，只有一個年僅八九歲的女孩在搬到這里之前曾經用過這個名字。在好心的警員的幫助下，山米找到了這位女孩。抱著一絲僥幸，山米用提前錄制好的袖珍錄音機播放了恩斯特·布洛克的《秋天奏鳴曲》。那是一首很生僻的曲子，就連恩斯特·布洛克也幾乎不為人知，山米費了很多工夫才從音樂學院的一位教授那里找到了它。

遺憾的是，女孩聽完樂曲后并沒有說出什么有關人類未來的話來，實際上，她看上去并不喜歡這首有些沉悶的曲子。山米又問女孩是否認識愛因斯坦先生，但他馬上想到這純屬多余，愛因斯坦先生辭世時她還遠未出生嗯。

山米悻悻地離開了奧爾巴尼市，輾轉回到了叮咚泉農場里，失業和這些天的奔波令他疲憊不堪，或許只有在故鄉他才會得到安撫與慰藉。

山米并沒有把此番經歷告訴母親，他不想看她擔憂。母親看出山米心事重重，親手做了熱氣騰騰的藍莓面包給他，這是他最喜歡的食物。久違了的親情和面包，巍峨依舊的山脈和燦爛如初的星空讓山米焦灼而疲乏的心暫時安寧下來，他仿佛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

秋意漸涼，這天母親不顧連日辛勞，決定為無依無靠的酸瑪麗也烘烤一個熱氣騰騰的面包，并且請她到家中吃一頓像模像樣的晚餐。

盡管百思不得其解，山米對那個月夜里發生的事情仍舊念念不忘，這會兒他又打開錄音機，仔細聆聽《秋天奏鳴曲》，希望能從中找到山米線索。

就在這時，剛剛在母親的幫助下系上餐巾的酸瑪麗突然像觸電一般站了起來。是的，就像是有一道閃電映亮了她腦中的空間似的，她的雙眼變得炯炯有神，并且清晰流利地背誦了起來：“我們的時代富于創造性，我們利用核能來產生電力，點亮文明之光，但它同樣可以輕而易舉地毀滅文明，讓人類社會重返黑暗。在那些隱蔽而幽暗的發射井中蟄伏著不計其數的核武器，它們足以將地球毀滅多次，這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大的隱患和焦慮之處。唯有讓全部的核武器都無法被點燃，文明之光才會繼續燃燒下去，中微子或許能夠做到這一點……”

我和母親目瞪口呆，平日里頭腦不清的酸瑪麗竟然能誦出如此有深度的話來。酸瑪麗仍在往下念，山米的腦海中卻涌出一種熟悉的感覺，它同濃湯怪物寫在地板上的話頗為相似，都充滿了憂心忡忡和高瞻遠矚，它們真像是頭發蓬亂、憂形于色的阿爾伯特·愛因斯坦先生在告誡后人。

山米下意識地按下錄音機上的錄制鍵，錄下了酸瑪麗接下來背誦的一切，她居然還一字不差地讀出了許多復雜的公式。接下來，山米發現，只要一播放恩斯特·布洛克的《秋天奏鳴曲》，酸瑪麗就會條件反射般地背誦那些告誡和公式，它們似乎是一種用中微子來消除核武器的辦法。

“酸瑪麗，你曾經用過莉塞爾這個名字嗎？”想起奧爾巴尼市的那個女孩，山米開口問道。

酸瑪麗似乎有所觸動，但馬上就毫無反應了。山米又拿來愛因斯坦的畫像，她仍舊無動于衷。

難道酸瑪麗就是濃湯怪物寫在地板上的那段話中提到的莉塞爾嗎？可她并不住在奧爾巴尼市，也并不認識愛因斯坦。可若非如此的話，她怎么會聽聞《秋天奏鳴曲》后就讀出一大堆能消除核武器的物理公式來，它們的確同人類的未來有關。

一切都證明濃湯怪物的舉動并非空穴來風。山米決定將錄音帶交給科學院的專家們，并且將自己的離奇經歷告訴他們。

聽完酸瑪麗的錄音后，科學家們如獲至寶，他們馬不停蹄地記錄、研究起那些公式來，并且詳細詢問事情的經過，還有幾個人去叮咚泉農場調查酸瑪麗的身份。

兩天后，事情似乎有了眉目，一位滿頭白發的科學家對山米說：“感謝你送來這盤珍貴的錄音帶，它真的能拯救世界。中微子是一種穿透力極強的基本粒子，并且幾乎不同其他物質發生作用，因而它能夠輕而易舉地到達地下核武庫和發射井中。這些天才的公式告訴我們如何產生強大的中微子流，利用它們使核武器中的鈾原子或钚原子的中子產生震蕩，從而使核武器失效。另外，需要特別告訴你的是，這些公式正來自于了不起的愛因斯坦。”

“愛因斯坦？酸瑪麗怎么會知道愛因斯坦的絕密公式？”山米的頭腦再次有些昏眩。

白發科學家略作沉吟，緩緩說道：“愛因斯坦先生曾經有一個女兒，名叫莉塞爾。莉塞爾是愛因斯坦與第一任妻子米列娃·馬里奇的非婚生女兒，那時候米列娃還在蘇黎世求學。更為不幸的是，莉塞爾患有先天性的智力障礙。莉塞爾漸漸長大，愛因斯坦先生也因在物理學上的天才發現而成為享譽世界的名人。全世界最聰明的科學家居然育有一個智力存在缺陷的孩子，誰都能想象這件事如果公布于世將會對愛因斯坦先生產生多么不利的影響。為了愛因斯坦的聲譽，米列娃和母親承擔起了照顧莉塞爾的責任，并且一直隱姓埋名地生活。深感愧疚的愛因斯坦時常會去探望莉塞爾，并最終將她安排到了環境幽靜的奧爾巴尼市居住。”

望著張口結舌的山米，白發科學家接著說：“多數人都不知道，莉塞爾雖然存在智力上的缺陷，但卻像電影中的雨人一樣具有超乎尋常的記憶力。愛因斯坦先生生前就推算出了產生中微子流的公式，但迫于政治壓力，一直未曾公開。愛因斯坦是位堅定的和平主義者，他對人類競相發展核武充滿憂慮，擔心它們有朝一日會毀掉人類文明。在內心深處，他希望將所有的核武器都變為廢銅爛鐵。愛因斯坦擔心自己因意外或疾病死后這些珍貴的公式就永不為人知，于是讓莉塞爾牢記住了它們，并且叮囑莉塞爾只有在她聽到恩斯特·布洛克的《秋天奏鳴曲》時才能將它們一字不落地背誦出來。為了確保安全，愛因斯坦選擇了一首很少有人聽過的曲子，另外他也相信喜歡這首贊頌自然的曲子的人一定是位愛好和平的人。”

“莉塞爾和酸瑪麗……”山米喃喃地問。

“酸瑪麗就是莉塞爾。”老科學家肯定地說，“我們進行了調查，并且進行了DNA比對，酸瑪麗的確就是愛因斯坦的女兒。一直照看酸瑪麗的心底和善的雇工去世后，酸瑪麗的精神受到刺激，便離開了奧爾巴尼市，從此流離失所。在艱辛異常的日子里，由于營養不良等原因，她的超強的記憶力也開始急遽衰退。漸漸地，她忘記了自己的名字，甚至忘記了父親的姓名和容貌，但讓人費解的是，那些關乎人類未來的公式她始終不曾遺忘，或許在她的大腦最深處和內心最深處，仍舊有父親的影子存在，父親當年邊用小提琴拉《秋天奏鳴曲》，邊教她背誦那些公式，它們是最難以磨滅的記憶。”

最后，白發科學家有些動情地說：“莉塞爾輾轉流徙，最后來到了叮咚泉農場，若不是你的母親噓寒問暖照顧她的生活，不知她又流落到何處。你看到了寫在地板上的尋找莉塞爾的請求，而你的母親恰巧在照看著莉塞爾，一切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一樣，它簡直是個奇跡，或許人能持守善心，奇跡便會花開。”

山米也感喟萬千，是啊，若不是母親憐貧恤老，怎么會找到莉塞爾呢？善心有時候不僅能夠幫助一個人，還能夠幫助全世界。

不過，令山米最為困惑的謎題還未解開，他問白發科學家：“那個吞噬掉愛因斯坦大腦切片的怪物又是怎么回事呢？它怎么會知道莉塞爾和中微子流的事情呢？”

白發科學家緩緩地搖了搖頭，臉上疲倦而迷惘，顯然這件事也令他百般困擾。

出于對愛因斯坦崇高威望的敬重，科學家們打算將他的后人接回城里，安排至條件優越的老人院中生活。但酸瑪麗執意要留在這里，她指了指母親，又指了指一旁的野花。她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她喜歡母親，也喜歡這里，在這里她能感受到久違了的溫暖、美好與自由。

科學院的人尊重了酸瑪麗的意見，在山米家旁邊為她修葺了一間屋子，并計劃每月支付給母親一筆工資，委托她照顧酸瑪麗的起居飲食。

山米也決心留下來幫母親的忙，一方面他厭倦了城市里的冷漠、生疏與緊張；另一方面，能幫助照看偉人的后人也讓他感到莫大的榮幸。

大約幾個月后，那名滿頭白發的科學家驅車來到了叮咚泉農場，他的眼中閃爍著光亮，仿佛剛剛遇到了什么激動人心的事情。

科學家迫不及待地對山米說：“你遇到的那個濃湯怪物，它是來自于彗星的生物。”

“彗星？”

“是的。”老科學家點點頭，“還記得你曾工作過的自然博物館里的彗星冰嗎？探測器從彗星上取下來的冰樣不止那一塊，還有另外幾塊在不同的實驗室中。在一間頂級的生物實驗室里，生物學家們通過顯微鏡發現冰塊中有一些肉眼無法覺察的卵。”

“卵？”山米再次吃了一驚。

“彗星上不具備產生生命的條件，但它游蕩于行星甚至是星系之間，最易于成為搭載細菌、孢子和微生物的天然飛船，成為撒播生命種子的使者。在仔細觀察冰樣之前，誰也沒有想到它竟然還搭載了更高等的卵，這說明在地球之外已經有進化至很高層次的生命存在。”

“那些卵，它們是……”山米小心翼翼地問。

“它們可不是毛毛蟲的卵，它們孵化長大后的成體正是你所見到的濃湯怪物。”

“什么？”山米目瞪口呆。

“千真萬確。”白發科學家說，“從冰塊中分離出那些卵后，生物學家們希望將它們孵化出來，他們也想瞧瞧來自外星球的生物是什么模樣。生物學家們將卵分置在不同的孵化條件下，最終它們發現，只要溫度升至室溫范圍內，它們就會孵化成形。”

山米突然間明白了什么，“珀西偷竊隕石時打碎了盛放彗星冰的低溫展柜，這么說……”

老科學家點點頭，“是的，你所見到的濃湯怪物并不是憑空產生的。自然博物館里的彗星冰樣個頭比較小，但里面肯定也有一粒卵，珀西無意間幫了它的忙，叫它孵化了出來。生物學家們發現，一開始濃湯怪物幼體個頭很小，像一片指甲蓋大小的透明蘑菇，但它們接下來的生長速度驚人。它們能夠憑借皮膚從空氣中吸收水分，并且會本能地從附近尋找所有可以食用的東西作為自己生長發育的材料。”

“看起來木乃伊的胳膊，還有渡渡鳥爪和中國太歲的一部分正是被它吃掉的。”山米終于能肯定自己的猜測。

老科學家幫他分析，“孵化出來后，它一定躲藏在自然博物館的幽暗角落里，像它這樣的身體扁平，行動敏捷的生物找一個安全的棲身之所易如反掌。一旦有可乘之機，它就溜出來找尋蛋白質。”

“濃湯怪物一定將愛因斯坦的大腦切片也視作了食物，畢竟大腦也是由蛋白質構成的。”山米接著分析，但有一件事他始終不明白，“為什么濃湯怪物能夠以阿爾伯特·愛因斯坦的口氣寫下一段話呢？那是只有愛因斯坦本人才知曉的秘密。”

“這正是這種地外生物的奇異之處。”老科學家的眼睛亮起來，“濃湯怪物，生物學家們為它取了個名字叫外星阿米巴蟲，我們不妨以此來稱呼它。如你所見，外星阿米巴蟲全身透明，沒有大腦，只有簡單的幾根神經元指導它的行動。在它的發育期，這些神經元可以保證它躲避危險，找尋食物，但當它變為成體后，這些神經元就力不從心了，因為它是一種兩棲生物，一旦長成，就要不辭辛苦地到大海里生活。前往大海的路途往往艱險曲折，充滿危險，它需要更為復雜的大腦來指導自己。”

山米似乎猜出了些什么。

老科學家接著說：“外星阿米巴蟲無法生長出一個大腦來，因此它會吞噬其他生物的大腦，借用這些現成的大腦來指導自己找到大海。”

山米嚇了一跳。

老科學家笑笑說：“不用擔心，外星阿米巴蟲不會攻擊活的生物，因為作為軟體生物它們本身沒有什么防御能力和進攻能力，這么做的風險很大，他們只會吞噬死去了的生物的大腦。”

“可是……”

山米的話還沒說完便被老科學家打斷了，“我明白你的意思，生物既然已經死去就意味著它們的大腦同樣死亡了，失去活性的大腦怎么能夠指導外星阿米巴蟲呢？”

山米點點頭。

“外星阿米巴蟲的最不可思議之處就在這里。”老科學家娓娓道來，“外星阿米巴蟲能夠分泌一種活性酶，這種獨特的活性酶能讓業已死去的生物大腦神經元大面積恢復活性，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恢復大腦的功能。”

“你是說大腦被復活了？”山米難以置信。

“可以這么說。”老科學家點點頭，“雖然生物大腦并不是完全被起死回生，但它的相當一部分記憶和相當一部分功能會被恢復。即便是那些殘缺不全的大腦也能夠被最大限度修復加以利用。將被吞噬進腹中的大腦復活后，外星阿米巴蟲便會掌控它，通過神經元的接駁讓它成為指導自己的大腦。當然，在被外星阿米巴蟲的神經元徹底接駁和控制前，這些恢復了功能和意識的大腦通常都會抓緊時機為自己做一點事情，這些事往往是它們生前未來得及完成或者生前最為惦記的事情。”

山米猜出了一切，“愛因斯坦的大腦切片是距離外星阿米巴蟲最近的大腦組織，它自然會將切片吞噬進去，進行復活，指導自己前往大海。”

老科學家點點頭補充：“盡管不是完整的大腦，盡管只是一塊切片，但檔案表明，那塊切片恰巧是主管記憶的海馬區的切片，因而它仍擁有愛因斯坦生前的全部記憶。恢復意識后，愛因斯坦的大腦切片知曉處境不妙，預感到自己馬上會被陌生的神經元控制，因此它抓緊時機操控外星阿米巴蟲變形出一只螯足，寫下他最放心不下的事情來。至死他都希望人類不再擁有核武器，而擁有光明的未來。”

山米良久不語，愛因斯坦先生的憂時感事和拳拳之心令他肅然起敬，他想起來什么，關切地問：“外星阿米巴蟲到達大海后，會繼續利用被它們復活的大腦嗎？”

老科學家搖了搖頭，“生物學家們在另外幾只外星阿米巴蟲的身上都粘貼了示蹤器和袖珍攝像機，發回的圖像表明，一旦進入大海后，它們就會分泌另一種酶將腹中的大腦當作普通的蛋白質溶解消化掉。”

“那么說愛因斯坦先生的大腦切片……”山米有些難過。

“是的，這一塊切片將被溶解。”老科學家也深感惋惜，不過他安慰山米說，“愛因斯坦的大腦切片共有240片，雖然失去了這一塊，但我們仍有239塊切片留存于世。”

山米略感寬慰，點了點頭。

這時，老科學家又說道：“目前，所有的彗星冰樣都被收集了起來，我們還剩下五粒外星阿米巴蟲的卵，政府方面打算永久性保留兩粒，孵化其中的兩粒，利用它們吞噬兩位不久前死去的一流物理學家的大腦，恢復它們的意識和記憶。他們剛剛成功開發出了可控核聚變的技術，這將一勞永逸地解決人類的能源問題。但遺憾的是，他們在回家的途中遭遇車禍雙雙罹難。他們的大腦一旦被外星阿米巴蟲復活后，一定會及時寫下那些珍貴的公式的，那是他們生前最為重視的事情。”

怪誕邪惡的外星阿米巴蟲竟然能夠為人所用，造福社會，這令山米感到欣慰。

老科學家頓了頓，最后說：“為了感謝你發現了外星阿米巴蟲，并且留下了愛因斯坦的中微子公式，政府和科學院決定將最后一粒阿米巴蟲的卵贈予你，你可以利用它來復活任何人的大腦。”

山米沒想到自己半年后就用到了這一機會。附近一個州發生了一起命案，死者正是山米昔日的拍檔珀西。因為案發地很偏僻，警方一時難以知曉作案人是誰。聽聞此事后，山米決定幫珀西找出兇手，雖然他是個竊賊，但他畢竟是為了拯救自己的母親才出此下策的。

珀西的大腦被孵化長成的外星阿米巴蟲復活后，他果然說出了犯罪嫌疑人的名字，并且說他是在出售那塊被盜出的隕石時遇害的，那幾個為非作歹的家伙很快就被抓捕歸案。

得知了珀西的母親的住址后，山米同母親竭盡所能幫助她治好了病，并且將她接到了叮咚泉農場。在這里，無論是她還是莉塞爾都會得到無微不至的照顧。

黛藍色的山脈橫貫天邊，星空像銀子一樣妖嬈。盡管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不幸與傷痛，也有許多冰冷和傾軋，但善心總是會帶來改變和希望。

山米和母親還修建了一座小小的愛因斯坦博物館，以紀念這位絕世聰慧的偉人。有一位收藏家聽說了莉塞爾的事情后，將自己收藏的幾件同愛因斯坦有關的珍貴的物品捐獻了出來，其中就有愛因斯坦大腦的另一塊切片，切片被擺放在了玻璃展柜中。

秋意漸濃時，夜空中出現了一顆彗星，它就像是一束小小的焰火，讓叮咚泉農場，也讓世界變得更加絢麗迷人。

這天夜里，在山米和所有人都熟睡之際，一個全身透明的濃湯怪物從門縫鉆進了愛因斯坦博物館，它繞過一件展品，朝自己的目標爬去，那正是中央展柜中的愛因斯坦大腦切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