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皇糧

王生文

孩子們帶著滿嘴的油，回到家，都說皇糧真好吃。

以后想不想吃皇糧？大人們問。

想！孩子們眼睛里充滿了期待。

秋后，一條特大新聞在三里灣傳開了，王光林的兒子王榮華考上了大學。

照說，灣里人應該有思想上的準備，因為王榮華是從他們眼皮底下去縣城參加考試的。但當初，灣里沒有人相信王榮華能夠考上，包括王榮華的父親王光林。皇糧是城市人吃的，農村人吃皇糧，除非你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一時間，王榮華就真的成了一個文曲星，一灣人好像之前沒認真打量過他似的，紛紛前去想要細看一眼這個文曲星長的什么模樣。

然而，王光林一家的喜慶氣氛并不是很濃，尤其是王光林，手里揣著兒子的一紙錄取通知書，眉頭緊鎖著。

幾個長者湊近一問，才知道通知書上有一條報名須知，王榮華轉商品糧戶口前還必須先向公社糧店賣四百五十斤糧食。

在場的人都不吱聲了，今年夏天雨季長雨量大，整個生產隊早稻幾乎絕收，而晚稻才剛剛返青，從哪里去尋這四百五十斤糧食上交公社糧店呢？轉瞬間，一個家庭的為難，變成了一灣人的著急。

長者里有個人使了個眼色，將其他幾人叫到一邊，開始商量對策。這個人是槐四爺，早年當過貧協主席。

今年明明是個災年，公社又不是不知道！有人一開口就表達對公社的不滿。

這純粹是作踐我們鄉下人，好不容易出個吃皇糧的，這倒好，皇糧還沒吃上一口，就要先賣四百多斤糧食。

憑什么城里人一出生，就能吃皇糧？

槐四爺倒是心平氣和，等他們發泄了一通，呵呵一笑，說，我是叫你們來想法子而不是埋怨政府的，埋怨抵不了賣糧，這四百五十斤糧食要是不賣，王榮華就永遠也吃不上皇糧。

沒有人接話。槐四爺等了一會又說，這不，前天各家各戶都分了百把斤救濟糧，看能不能都勻出一點來，我，帶個頭，出五十斤……

還是沒有人接話，槐四爺來回瞅了幾眼，突然問其中一個人，懷云老弟，你說呢？

叫懷云的老人連忙說，這不成，槐四爺，你家大口闊的……

槐四爺打斷懷云的話，我成不成，關你屁事，你就說你自己。

懷云低下頭不說自己，其他人頭一個比一個埋得低。

一群不諳事的！槐四爺跺了一下腳，吼道，灣子里能出個吃皇糧的人，這是給我們一灣的人長臉，知道嗎？你們都散了吧，要是回家想通了，今晚就把勻出來的糧食，放到我門口……

一夜無眠。

第二天天不亮，槐四爺急忙打開門一看，他所期待的情景出現了，九個布袋一個挨一個放在大門口。他迅即提出自己早已備好的布袋，叫來幾個人一起扛著，徑直去王光林家。

王光林父子一時手足無措，感激得直掉淚。槐四爺一把拉過王榮華說，先別顧著流淚，我們還有個條件……

父子倆一聽說還有個條件，都止住淚，靜靜地望著槐四爺。

你參加工作后，得把第一個月領到的皇糧帶回家，讓灣子里讀書的娃娃們吃一頓，成不成？槐四爺望著王榮華說，臉上的神情很莊重。

王榮華哪里想得到是這個條件，雞啄米一般連連點頭，眼里又噙滿了淚水……

就這樣，兩天前從公社糧店調撥出來的救濟糧，又有四百五十斤回流了進去，但它換來的是三里灣一個青年從此有了吃皇糧的資格。

一晃三年過去了，王榮華畢業后留在省城參加工作。但他沒有忘記當年槐四爺提的那個條件，領了當月的二十九斤商品糧，并用所發工資，割了肉，買了魚，回到依舊貧困的三里灣，請來所有讀書的孩子，讓他們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頓皇糧。

孩子們帶著滿嘴的油，回到家，都說皇糧真好吃。

以后想不想吃皇糧？大人們問。

想！孩子們眼睛里充滿了期待。

那就發狠讀書，將來和榮華叔叔一樣去城里，餐餐都能吃皇糧。大人們順著勢引導各自的孩子。

吃皇糧，原本一個既高遠又陌生的目標，在每個孩子的心中明晰起來了。

直到這時，三里灣的人才覺出槐四爺的眼光來，可是槐四爺已經過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