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德寶
自1971年旅美學者陳世驤提出“抒情傳統論”以來,很多學者將此一論述“自然化”“抒情傳統”成為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一個基本預設,甚至由一種論述而變成一個事實,這很像內藤湖南所提出的“唐宋變革論”在史學界的現狀。王德威、李歐梵等人又將“抒情傳統論”引入現代文學研究領域,相較于以往“現代性”追問中隱含著的中國現代文學的“中外”的視角,“抒情傳統論”則突顯出“古今”的聯系,更豐富了中國文學古今演變研究。在這些“自然化”的立場外,當然也有一些反思性批評,如黃錦樹根據霍布斯鮑姆、蘭格的《被發明的傳統》中對“傳統”的解構思路和方法,認為“抒情傳統”是被發明出來的;龔鵬程則著眼于“抒情”,以《不存在的傳統》為題否定陳世驤的判斷,還抨擊高友工的“美典”為“成體系的戲論”,對“抒情傳統”作了釜底抽薪式的批評。
眾說紛紜之中,陳國球新著《香港抒情史》(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則重新思考“中國文學”,指出“文學”是一個現代的概念,也正是在這個“現代”的視野下,與“西方”并置相對的“中國”之意義才能生成,于是“中國”的“文學傳統”就在“西方文學傳統”的映照下得到體認,或者說得以“建構”。在這樣的“中國文學”認識下,他重建了“抒情傳統論述”的譜系,以后設的立場論述了“抒情傳統論”的歷史。
《香港的抒情史》所收《放逐抒情》一文就是這一類型的研究。1938年徐遲在香港發表《抒情的放逐》一文,招致陳殘云、胡風等人的抨擊。陳國球《放逐抒情》一文分析了徐遲及當時文藝界對“抒情”的理解,又以評論卞之琳《慰勞信集》為中心,將徐遲、穆旦、陳世驤等人的“抒情觀”作了比較,指出:“陳世驤與徐遲都看到‘抒情的意義,即使在戰時。由是,徐遲又何需‘放逐抒情呢?再者,‘情之轉注流動,本就能適時應變;這樣,又何需強調‘新的抒情呢?或者可以說:‘抒情可譬諸日月,雖終古常見,而光景常新;而‘抒情傳統,應該是一個動態的傳統,一個活的傳統。”摘出一般抒情傳統論者不太注意的徐遲,發掘出現代學術史上關于“抒情”的在某些時間節點上可能的進路,如果用以比對觀照陳世驤的“抒情傳統論”的淵源,徐遲很具有標本意義。
我認為本書最值得介紹的是“文學地理”研究的開拓。“文學地理”研究歷史頗久,如劉師培《南北文學不同論》、汪辟疆《近代詩派與地域》等,早已發其端緒,但受到地理決定論的影響,早期的文學地理研究者,往往以為某地的地理風貌與文學特征形成一種緊密的關系,如北方土厚水深,民尚實際,其文也厚重,而南方水勢蕩洋,民尚虛無,多有屈、宋之遺風云云,這自然在邏輯上不能自洽。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文學地理研究開始關注“區域”,出版了多部區域文學史,也有學者沿著唐圭璋《宋代詞人占籍考》的方向,作了文學家的地理分布研究,這些研究不再堅持地質地貌與文學風格的關系,轉而論述區域文化與文學關系,所論較民國時期有所進步,但是同樣也留下了不少問題。自城市研究興起,文學作品中的城市書寫一度廣受關注,但對文學地理研究并沒有多少推進,因為這些研究秉持“反映論”的思路,實則將文學作品視為史料而已,排比考索,徘徊在真實與虛構之間,其重點在于城市而非文學。
《香港的抒情史》雖不是專門的文學地理研究之作,但作者還是為文學地理研究提供了一些工具性的概念,最值得指出的是“地方感”,這是段義孚所倡導的人文地理學中的一個重要概念。這一派學者認為我們所處的“空間”(space),會因為我們賦予其特殊的意義而轉成我們的“地方”(place)。故此“地方”除了是物理上或者地志上的定點空間外,還是身處其中的人寄寓其情感、記憶、信念,以至相應的態度行為之所。“地方感”體現的是人在情感上與“地方”的深切連結,是人與環境互動的產物。從文學地理研究的角度看,相較于“環境決定論”和“反映論”,“地方感”側重于人地之互動,很具有超越前兩者的學術史意義。從抒情傳統的研究史看,“地方感”為“抒情”的發生機制提供了新的視角,我們甚至可以聯想到“登高賦詩”、“江山之助”、“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等傳統文論也可由此得到新的闡釋。
《香港的抒情史》中直接以“地方感”為關鍵詞的論文是《抒情 在彌敦道上》,此文以鯨鯨《彌敦道》(2001)和華蓋《彌敦道抒情》(1964)兩個文本為中心,說明同樣抒情于“彌敦道”,但因所站立的時空位置不同,其間的感情結構就有了差異,“華蓋因應‘現代性而對‘抒情的內涵有所開拓或者改造,從而建立當下的‘地方感;而鯨鯨則以‘抒情接通往昔,重認/重構已屬過去的‘地方,從‘地方感的歷史維度以抗衡‘現代性的侵逼。這兩種抒情的態度,都具有轉化的力量,足以把‘過去、‘現代,以至‘未來的彌敦道,或者任何我們廁身的‘空間,打造成屬于我們的‘地方”。至于《書寫浮城的文學史》一文指出,隨著本土意識的改變、轉向,香港文學史的書寫可能也會以不同的方式傳述流播。這自然也注意到地方意識與書寫之間的互動,書中部分文章借由文字來展示香港風貌,似乎是上面提到的那種城市研究中“反映論”的表現,其實行文論述中,作者一直重視地方與書寫之互動,強調“地方感”。
《香港的抒情史》界定了“香港文學”的范圍。作者指出“香港”屬性從來就是流動不居的,香港這一文化空間可以容納某些可能在別一文化環境不能容許的文學內容或形式,或者促進文學觀念與文本的流轉和傳播。香港文學應該是與這一文化空間形成共構關系的文學。
綜觀全書,借由作家、作品所體現地方意識,打破了讀者對香港“文化沙漠”、“東西文化混雜”等的刻板印象,“香港很文學”呼之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