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吃的狐貍

韋錦

時間：世紀(jì)初年某冬夜

地點：北方某城市小酒館

人物：1.非專職詩人、作家；2.某美女；3.酒

館服務(wù)生。

兩只狡辯的狐貍也不這么鋒利。

藏起致命的爪子、長胡須、牙齒。

一眼便知藏在何處。

“這溫柔的冬夜不是嚴(yán)重時刻。

換個話題，你會看到你夢想的美麗。

天氣預(yù)報說今晚下雪。

這壁爐是真的，看那木質(zhì)的火焰。

不要想——我金黃的頭發(fā)是染發(fā)劑的杰作，

它的光澤里有體溫，波光流動，是我的呼吸。

我不像那些情竇初開，水壺一樣咕咕叫的小鴿

子，

我是滿頭繁花的樹，是住滿翅膀的鳥巢。

我不會故意皺眉，做出厭煩的樣子，即便有再多

蜜蜂和蝴蝶，嗡嗡響的環(huán)繞，皂白不分的采摘。

我讓香氣隨風(fēng)遠(yuǎn)播。”

“我知道一個秀色可餐的女子意味著什么。

我明白你為什么讓人恐懼。我也恐懼。

要是好吃的魚不長魚刺，云彩伸手可及。

要是一個人精。聰明得像警句、流言和讖語。

你蔑視我的同類吧。哲學(xué)文憑加MBA，高雅，

時髦，

你有理所當(dāng)然的權(quán)力。你嘲笑所有可笑的男人

吧，所有的

青蛙，麻鷸，在湖邊逡巡，蜷縮，在沼澤地遠(yuǎn)航，

呼風(fēng)喚雨。

或者——叫他們灰熊或土撥鼠。

命名的快樂也不要放棄。”

“反諷已非獨門絕技。我想我有辦法不得罪你。

我們老板是個干練、義氣的老手，

我從來不壞他生意。看看他的酒吧，在這城里

特有名氣。

簡單的門臉，樸素的招牌，細(xì)水長流的客人。

我坐臺，陪酒，給人聊天，能治好多痼疾。

唱歌，跳舞，做愛，都不是我的強(qiáng)項，實際上

我不用賤賣自己。

你說‘秀色可餐，這是男人的譫囈，

看著一個女子想吃進(jìn)肚里。地地道道的物質(zhì)。

把非物質(zhì)變成物質(zhì)——是物質(zhì)的唯一能耐，不

朽樂趣。

噢對不起，你和他們不同。

你眼睛清澈，嗓音沉著，你清楚消費和耗費的

區(qū)別。”

“我消費金錢，耗費你的時間。

而構(gòu)成生命的只是時間。

真不忍心你那么泥濘，費力控制對我的鄙視。

我常參加各種座談會、研討會，對著那些

頹唐的臉，亂糟糟的頭，自說白話的發(fā)言，我

也厭惡自己。

有時候，為了200元車馬費，一瓶包裝精美的酒，

一張風(fēng)景區(qū)的門票，一頓晚餐，

趕場，湊場，捧場。賤賣，售價都由買方標(biāo)定。”

“這肯定不包括暢銷的你。最高的墮落是高高

地飛。

至于……一只墮落的氣球有什么漏洞？

當(dāng)苦惱的手寫不出天空，就讓星辰干自己的事

情。

時間的乞討者，債務(wù)才是收獲。

尊嚴(yán)由債權(quán)賜予。哦——抽象到筋骨的說辭，

層級相當(dāng)?shù)膶?yīng)，該讓春天的梨花垂下露。

我有個姐妹，她比我高，體形比我好，

清揚婉兮，婉如清揚，她美得符合一千種想象。

她的顧客，那些體面的紳士，看外表都來自英

國。

她像一列火車定時停靠一個個站臺。

她不吝惜青春，不貪婪過多的錢財。

她說不論從事什么，快樂都是準(zhǔn)則。

未雨綢繆的誡勉從不在乎。

你要是喜歡，我可以牽線。

彼此的生存也許有新的空間。”

“謝謝你的美意！我得怎樣報答你？”

“用網(wǎng)絡(luò)填補(bǔ)空隙，這是蜘蛛的樂趣。對不起，

我的坦率傷害原有的意思。你別計較喻體和本

體的關(guān)系，

你剛才的皺眉是不是……風(fēng)不該直接吹你。

你出生的地方是不是南方，看皮膚和顴骨的形

狀。

哦我是否又說錯話，說男人南相等于侮辱。

我是說你氣質(zhì)古雅，清亮的嗓音不帶北方的塵

沙。

你喝酒的姿勢多么豪邁，南方人沒這種灑脫。

我的話題扯遠(yuǎn)了，太遠(yuǎn)了。

你等一會兒，我給那姐妹打個電話。

她的味道，勝過無數(shù)瓶花和紙花。”

“不要！不要！不要著急。不要著急打發(fā)我。

我今晚就和你說話。你旁敲側(cè)擊比痛斥有力。

另外的美女選另外的日子。

我的眼睛正趕赴盛宴。

請原諒，作為物質(zhì)，我避不開慣用的修辭。”

“我該感謝你的恭維，智商超群的男人。

你寫詩那會兒要及時自殺，大師的桂冠早到了

名下。

或者找一幫哥們兒，扯起漫山旌旗，

你贊我的眼睛，我吹你的胡子，

像起義的農(nóng)民，嘯聚山林的莽漢、野夫。

哦，我不該又把話題扯遠(yuǎn)。截止目前，

沒人逃過我的圈套，你卻看穿未發(fā)生的事物。

哦，沒有開端，遠(yuǎn)勝過沒有結(jié)局。

經(jīng)過滄海水不再是水，云不再是云。

而那美女，正面，反面，一直是美女。

改日再會。你說得真好。

小徑分岔不妨礙你的腳步。

我讓燈光再亮一些吧，讓你眼睛稍暗一點。

說點另外的話題吧，比如，我的身世，一粒微

塵的來歷。

我可以講得簡單，短，略過許多枝節(jié)，甚至

略過今生。從前世的高度，從來生的角度。”

“我一生的羞愧是不懂女人。

骨髓不懂肋骨，酒不懂酒瓶子。

我聽見骨頭在體內(nèi)響，酒在血液里滾燙。

我渴望月亮轉(zhuǎn)過臉。”

“你一連串比喻我都不喜歡。

你能否不借助拐杖走近我？不借助思想、情緒、

猜測和聯(lián)想，

不通過水到達(dá)另一滴水，從一片樹葉到達(dá)另一

片樹葉。

請放開熟悉的路徑，放開并列、呼應(yīng)或?qū)χ牛?/p>

放開

星光與篝火，墓地與產(chǎn)房，嫦娥的舞袖和海倫

的纖足，

杜麗娘的沙子和抹大拉的馬利亞。

請一一放開，留出足夠的空白。”

“揭一層面紗你換一副面具。我怎么看清你？

你指點過的在逐一刪除，從實有到虛擬。

我不討厭你斥責(zé)，嘲諷，挑剔和侮辱，

你的談鋒理當(dāng)直接，凌厲。

對于愚蠢的男人，盛滿波浪的河床，

你可以交給懸崖或一筆勾銷，

請不要在臭水溝里一再打翻，在真空袋里

折疊，風(fēng)干，壓扁。”

“哦少喝點，親愛的朋友。

這樣的年代極端地活著，你該贏得不止我一人

的敬意。

可我擔(dān)心，魚在籠里，鳥在水里，你活在單行

的腦殼里。

看看這邊，飄飄灑灑落在外邊的還是雪，

閃爍的燈光止不住降落。

我不再主導(dǎo)語言的走向，我不再故作神秘。

實際上我是個溫順的女子。”

“溫柔和順從。職業(yè)問題。酒。再來一杯。酒。

你，再來一個你，一模一樣的你，你的嘴角，

你的眼神，你身上的

曲線，都和我心靈的，幻象，一，一，一致。

哦我沒醉。

燈光恰到好處，你皮膚的細(xì)膩得到保持。

我要感謝你的美，性感，潔凈，妖嬈胴體，撩

人的身姿。

你在對面坐著。坐著。請別動。讓坐著成為停止。

讓永恒借助停止。

沒有背景的房間不生產(chǎn)謊言。

真實也能成為習(xí)慣。

我想大聲說出對你的贊美，說出愛和貪婪。

我不會愛著你內(nèi)心，癡望你的臉。

讓我吻你的手，你的后背，頸項，吻你頭發(fā)里

的金子，眼睛里的藍(lán)。

讓我吻你吧，吻你細(xì)長的鞋跟，薄霧般的絲襪。

我為什么裝模作樣——走近一個美女，為了和

她傾談？”

“天冷總要穿上外套。你的外套色彩不對。

剝開果實能得到果實，

剝開花朵，你得到什么？

我是個羞怯的女人，語言不過是遮陽的草帽，

擋雨的傘。

你是不是經(jīng)常上網(wǎng)？你愛看明星寫真和美女薈

萃？

什么時候開個網(wǎng)站，到時請把我設(shè)為主頁。

寫作該警惕慣性，你要嘗試另外的可能。

文字讓人陷身。雕像在石頭里自沉。

當(dāng)然了，要想成功，就先變成自己鄙視的東西。

鄙視自己沒多大痛苦，你輕易就能克服。

哦別這樣吻我。別讓春天打擾雪。別碰那雪地，

雪來到城里不容易。

讓我們在窗前站一會兒。你能在下雪的天空找

到星星。”

“與其這樣，還不如直接，索性，遇上變性的

繆斯。

你過分老練，過分嫻熟。你不要妙語連珠。

假冒偽優(yōu)的女神。要我神往，不要我深入。

別真身舍利般玲瓏剔透，別這么多光環(huán)和靈異。

今天的繆斯最好口吃。

哦，我的繆斯，你不是在茂密的林里，高高的

山上，

有一大群瞎子隨侍？

你也像古代的帝王，熱衷于

微服私訪，混跡塵世？”

“多疑是詩人的標(biāo)志。

你的疑心尤為離奇。這都是酒精的作用吧。

你怎么越喝越冷靜，越喝越清醒？”

“對不起，打攪一下，

先生，小姐，果盤要換嗎？”

“一瞬間我想起了一生，但愿訴告能夠止痛。

我常感慨命運一成不變。像有軌電車。

像平原上的道路缺乏起伏。

蒸蒸日上的都市，日復(fù)一日地擱淺。

牧歌輕唱，只欠原生態(tài)的裝潢。

有時髦的技巧，抓不住時髦的思想。

夜夜縱馬馳騁，曙色使美夢成空。

勤勉的職員，白領(lǐng)的雅士，在國企月月開薪。

制發(fā)的公文是修辭和修飾的雙重范本，

上傳下達(dá)的假話讓真話寒磣。

我可以像麇鹿食野之蘋，像下馬的將軍鼓瑟吹

笙。

我可以，讓平淡的日子日日輕松。

我想荒唐一點，病態(tài)一點，異乎尋常大鬧一番，

我想出其不意讓世界驚惶。”

“訴告不該是訴苦。我不是十二月黨人的妻子。

我的指陳不是評斷。我們始終是策略的產(chǎn)物。

基因變異，非鄰屬雜交，必然的花朵不受春風(fēng)

控制。

我們做個游戲好嗎？

你把簡單說得復(fù)雜，我把復(fù)雜說得簡單。

比如，桃子走過牙齒，食道，賁門和腸胃，一

條根須想到露水；

王朝更換是舞臺上燈光一閃，紅移藍(lán)移取決于

回頭快慢。”

“你這放風(fēng)箏的高手。俯沖連著爬升，高飛連

著回旋。

你手中的線真細(xì)。

你在地上放飛天空。現(xiàn)在，你在天空放飛大地。”

“但愿詩人說話不都這樣，虛妄，貧瘠，似是

而非，故弄玄虛，

對具體和實存束手無策，對切身的境遇極力回

避，

所謂聯(lián)想就是讓本體不著邊際。

你去唱黃河之水天上來吧，去感慨高堂明鏡，

青絲白發(fā)。

你沒有五花馬，千金裘，你的杯中已沒有酒。

你棲身的地方離幽州臺不遠(yuǎn)，可胸中沒有萬古

愁。

你是舊車堆放場上的破輪胎。

你羞澀的囊中盛不下那么多奢求。

你的歌唱不是深水里的鳥鳴。你的腳下不是懸

崖。

你前有出路，后有退路，生活每天都在繼續(xù)。”

“斷繼續(xù)斷。沉繼續(xù)沉。灰心繼續(xù)灰心。

前有出路我不想出。后有退路我不想退。

我不會流淚。你的傲慢打消我的傷感。

用豁達(dá)掩飾虛弱，溫和代替膽寒，

用無所欲求替換一事無成。這些我都擅長。不

必等

白發(fā)蒼蒼，從頭到腳骨質(zhì)疏松。”

“疾言厲色還止不住你的吻。我該怎樣叫你醒

來？

請不要說愛上我。請不要讓愛和這時代一樣快。

我身上找不到暢銷的情節(jié)。

持續(xù)的激情需要持續(xù)的刺激，

我單獨的美貌不承受太多重負(fù)。

讓我們好好待一會兒，我還有好多話要說。

你很快就會聽到我的心跳，它己把放大器裝

好。”

“我喝醉了。我醒來了。

你幾時長出胡須，你妖嬈的風(fēng)姿藏到了哪里？

你不要轉(zhuǎn)身，請彎下腰，請讓我拉上窗簾。

我今天不走了。請老板來。請找個口吃的小姐，

請她通宵陪我！

我嘴巴張開就懶得合上。

大一海一太一大。源一頭一太一遠(yuǎn)。

這火車座的椅子正好夠?qū)挕?/p>

今天已是2015年。”

（選自《揚子江》2017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