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馬來西亞人，不遠萬里到中國給你送錢來了？”

一家來自馬來西亞的公司，聲稱將在納斯達克上市，專程來中國招募原始股股東。但這家公司在中國既無工商注冊登記，又無分支機構，只有四家代理機構在兜售股權。

南方周末記者通過查詢美國內華達州政務網站發現，GMCI的核定股本只有四百余萬美元，而其宣傳的市值則高達20億美元，兩者相差500倍。而OTC網站信息顯示，GMCI已經被列入警告名單。

“出了問題，我們肯定找燊垚，是它拉我們投的。”當被問及投資風險時，王娟向南方周末記者說了她內心的盤算。但燊垚公司董事梁偉芬對南方周末記者說，“我們只是咨詢公司，出了問題我們不負責”。

南方周末記者 李在磊

發自廣州、深圳

南方周末實習生 沈欣悅 張依依

肩膀剛一探進會場，王娟就被三臺閃光燈團團圍住，“咔咔咔”一通掃射。她加緊步點，走到巨幅背景墻下站定，側身、簽字，腰桿挺拔，嘴巴笑成一朵花。

“我給別人講，別人也不信，多聽課，多參加活動，就信了。”為了參加這次活動，王娟特地去做了頭發，換身新衣服，像過節一樣，清晨坐上統一安排的巴士，直奔現場。

大約半年前，一起玩耍的好姐妹極力向她推薦一款股權投資模式。一家來自馬來西亞、名叫GMCI的公司，已經在美國OTC上市成功，伴隨著業績暴增，準備轉板到納斯達克主板，迎來新一輪跨越式發展。為了加快轉板節奏，專程到中國內地招募原始股股東。出資16.8萬元，可以用遠低于市價的價格認購一套GMCI的股權。轉板至納斯達克主板之后，很有可能獲取不可限量的高額收益。

在朋友的盛情邀約之下，王娟不斷參加廣州、深圳的投資分享會，一遍遍聽投資顧問描繪股權投資財富神話。后來又參加過各種宴飲、出國旅游活動。2017年6月25日，她與廣州的其他兩百多名投資者一起，盛裝出席了“GMCI2017年度股東大會”。

在官方宣傳中，GMCI是一家多元投資集團，注冊于美國內華達州，以并購的形式短期內使公司資產倍增，目前已經在美國證券市場OTC上市。公司涉足礦業、制造業、房地產開發、美容保健、酒店管理、投資理財等六大領域。在中國全資擁有一所上市子公司，并投資了一家酒店。

南方周末記者查詢工商檔案材料發現，GMCI在中國境內沒有辦理過任何工商營業執照，也并無任何形式的分支機構、辦事處。

但在中國向投資者兜售GMCI股權的卻有多家機構，它們分別是深圳阿拉丁網絡科技有限公司、廣州燊垚企業管理咨詢有限公司、GMCI Infinity以及深圳智如動力科技有限公司。

“下一個 阿里巴巴員工”

6月25日的大會，入場儀式經過精心包裝。走秀、拍照，隆隆配樂聲中，投資者在印有公司LOGO的展板上鄭重其事簽下自己名字。主席臺高高在上，整齊排列著公司高管的銘牌。大屏幕滾動播報項目進展，中英文對照的介紹材料，人手一份。

GMCI高層集體出動，發布最新的并購計劃，以及轉板的時間表。

“你要是想了解，就多參加活動，會議很多。”王娟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大規模會議不定期召開，小型投資分享會幾乎每周都有。

2017年6月份，在深圳舉行的一場GMCI股權投資分享會上，自稱為GMCI市場總監的講解員李家豐（Stivan）介紹，GMCI于兩年前在OTC上市之后，股價一路飆升，已經從2015年6月份的0.58美元，上漲至2016年12月份的2.59美元。不到兩年時間，增長超過3倍。現在的公司市值已經達到20億美元。“有著巨大的成長空間。”他說。

按照當天分享會的解釋，如若轉板到納斯達克主板，需要很苛刻的條件，其中一個條件是對公司的股東數量有較高要求。為了盡快達到這一要求，便主動出擊，到中國募集股權投資者。

為了吸引投資者，GMCI推出了轉板沖刺前的股權優惠大禮包套餐。16.8萬元人民幣，可以認購一套優惠套餐，配送投資者22400股GMCI股權，額外還贈送9000股。此外，還贈送一份四天三夜馬來西亞游、兩份六天五夜迪拜豪華游。

以此折算，優惠套餐購買到的股票價格，每股只有0.7美元，遠遠低于將近3美元的市場價，輕松可以獲取4倍以上利潤。而且，還不包括公司在納斯達克主板上市成功后，無法想象的增長空間。

“這是一個雙贏。”李家豐解釋說，為了短期內獲取更多的股東，公司才會以如此低廉的價格售賣股權給投資者，但是投資者獲得這些實惠需要滿足一個條件，即購買到的股權至少封閉12個月，一年之后方可以流通。

如果將封閉期延長6個月，贈送1.5%股份，延長12個月，贈送4%股份。“轉板成功后，股價至少4美元。”李家豐說，GMCI甚至還會跟投資者簽署保底回購協議。

“怎么會是騙人的呢，我去馬來西亞參觀過。”投資分享會的聽眾群體中，像王娟這樣的阿姨們居多，但是也不乏年輕人。

李海燕是廣州本地人，從事保險、理財產品銷售業務，她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一年前在朋友介紹下接觸到了GMCI股權投資項目。她聽了很多場投資分享會，還到馬來西亞參觀工廠，堅定了GMCI能夠成功轉戰納斯達克的信心。

多方考察后，李海燕認為這個項目前景好、收益高，便投資16.8萬元購買了一份股權套餐，并得到一張股權證書。這份證書讓投資者倍感踏實。

李海燕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除了聽課、參觀之外，第三方機構的背書，也增加了信任度。GMCI還與香港勝利環球信托人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勝利環球信托”）、廣州燊垚企業管理咨詢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燊垚公司”）簽署了金融合作協議，并與大成律師事務所簽署了法律服務協議。

當天的分享會上，李家豐的同事PY PeiYee也做了細致講解。她介紹，購買GMCI股權的流程為，交完錢，投資者會與GMCI簽署一份股權認購協議、保底回購協議，交易完成后，由與GMCI合作的信托公司勝利環球信托頒發一份股權證書。

李家豐承諾，公司預計將于2018年完成轉板，屆時可以憑借股權證書兌現投資回報。“我們都會成為下一個阿里巴巴的員工。”

實繳資本為0的上市公司

李家豐介紹，除了在馬來西亞蓬勃發展業務之外，GMCI還積極拓展中國市場。深圳阿拉丁網絡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阿拉丁”）是GMCI在中國的子公司，是一家“專業的移動互聯網App應用軟件定制與開發的高科技公司”，目前已經在深圳前海新四板上市成功。同時，投資入股了東莞一家名叫恒悅西園的酒店。

實際上，新四板只能算作區域性股權交易市場。截至2016年底，全國共有40家區域性股權市場，這些都可以泛稱為“新四板”。嚴格意義而言，在“新四板”交易，充其量稱之為掛牌，不能算作上市。

即便如此，GMCI的宣傳介紹濃墨重彩，在新四板“上市”是GMCI于中國市場發展的一座重要里程碑，“隨著在新四板掛牌成功，GMCI與阿拉丁在中國的影響力和知名度也在不斷擴大。給予廣大GMCI投資者更高的市場信任保障”。

工商檔案材料顯示，阿拉丁公司2016年5月份才剛剛成立，注冊資本為3000萬元，但是實繳出資金額為0。

與中國的“新四板”相對應，OTC（Over The Counter）市場沒有固定的場所，沒有固定的成員資格，沒有可控的規則制度，只進行私下協商的交易。

“這完全是按照中國市場的邏輯，去給你講故事。”深圳君亮資產管理公司創始人吳君亮告訴南方周末記者，GMCI的很多宣傳，違背金融常識。吳君亮曾在美國的證券行業供職多年。

吳君亮說，OTC缺乏嚴格的監管，只能算作場外柜臺市場。而且美國資本市場施行的是注冊制，就像工商登記一樣，只要滿足登記條件便允許掛牌，門檻很低，所以上市后的溢價率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夸張。

“一個馬來西亞人，不遠萬里到中國給你送錢來了，你覺得可能嗎？”吳君亮說。

南方周末記者通過查詢美國內華達州政務網站發現，GMCI的核定股本只有四百余萬美元，而其宣傳的市值則高達20億美元，兩者相差500倍。而OTC網站信息顯示，GMCI已經被列入警告名單。

“GMCI的保底承諾和我們無關，我們幫你保管這個股票，不會不見，它什么時候值多少錢我們不知道。”勝利環球信托理財顧問田浩廷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GMCI在勝利環球信托成立了一個公司信托，將部分股權置入該款信托，由他們打理。再一小份一小份地散賣給內地客戶。“全都是內地客戶，但是我們不負責銷售，只是做后臺管理。”

尤為重要的是，田浩廷解釋稱，他們公司頒發給投資者的憑證為“信托證書”，而非“股權證書”。但是在GMCI公開宣傳，以及投資者認知當中，一直稱其為股權證。

田浩廷介紹，他們只保證GMCI在哪里注冊、在哪里上市這些基本信息的真實性，但是對股票的價值、漲跌不負任何責任，更不會對公司宣稱的所擁有產業的真實性背書。“它里面的資產、市值，將來的計劃，我們不太感興趣，我們是服務供應商。”

蹊蹺的中國“子公司”

GMCI宣傳稱，公司涉足礦業、制造業、房地產開發、美容保健、酒店管理、投資理財等六大領域。

南方周末記者查詢OTC網站，以及美國內華達州政務網站發現，GMCI原名為“Pacific Metal Corp”，是一家礦業公司，旗下只有一家名為“SBS Mining Corp. Malaysia Sdn. Bhd”的子公司，同樣為一家礦業公司。

2017年6月份在深圳舉行的那次股權投資分享會，在阿拉丁辦公室舉行。自稱來自GMCI馬來西亞總部的李家豐、PY PeiYee，平時便在阿拉丁辦公。GMCI2017年度股東大會上，李家豐、PY PeiYee也作為工作人員出席，PY PeiYee還負責大會的主持。會后的酬謝晚宴，李家豐、PY PeiYee也全程陪護。在外界認知當中，阿拉丁與GMCI為同一家公司，李家豐、PY PeiYee也是GMCI總部的員工。

但是，南方周末記者發現，李家豐與PY PeiYee展示的材料當中，GMCI的LOGO旁邊，全都會寫著“Infinity”字樣的標識。追問下，李家豐承認，他們團隊任職的公司實際上名為GMCI Infinity。

GMCI Infinity公司的員工，為何全程參與、組織另外一家公司的會議、活動，并且售賣它們的股權？作為與GMCI有合作協議，并極力推薦GMCI的投資咨詢公司，燊垚公司董事梁偉芬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阿拉丁為GMCI的子公司，GMCI Infinity也是GMCI的子公司，由子公司員工承擔母公司事務，理所當然。

但在南方周末記者追問下，PY PeiYee給出了與之大相徑庭的答案。她說，GMCI Infinity并不屬于GMCI的子公司，而是屬于GMCI集團授權的市場部。南方周末記者并未查詢到GMCI Infinity在中國的注冊信息。

阿拉丁辦公室門口，并排掛著“深圳阿拉丁網絡科技有限公司”與“深圳市恒悅實業發展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恒悅實業”）兩塊牌子。

工商檔案材料顯示，阿拉丁只有一名叫莊玉慧的自然人股東，股權占比100%，與GMCI無任何股權關系。

恒悅實業只有兩名自然人股東，分別叫李潛潔、李錫鵬。與此同時，李潛潔還是東莞市恒悅西園酒店管理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恒悅西園”）的股東之一，李錫鵬則是恒悅西園的法定代表人、經理。而GMCI與該兩家公司也并無任何股權關系。

“我們（恒悅西園）不是GMCI子公司，肯定不是這種關系。”作為嘉賓，李錫鵬也出席了年度股東大會，在南方周末記者追問下，他斬釘截鐵地回答。

股東大會期間，南方周末記者還向GMCI主席駱劍明（Lok Khing Ming）當面求證GMCI與阿拉丁的關系，駱劍明竟然不知道莊玉慧為何人。

南方周末記者查詢工商檔案材料發現，GMCI在中國境內沒有辦理過任何工商營業執照，也并無任何形式的辦事機構。

南方周末記者還致電GMCI宣稱與之合作的大成律師事務所，該律所矢口否認了與GMCI有合作關系。“我們聽說過GMCI，但是跟他們沒有合作關系。”

這意味著，一旦出現兌付危機，投資者在中國境內找不到任何責任主體。

中國“代理人”

“出了問題，我們肯定找燊垚，是它拉我們投的。”當被問及投資風險時，王娟向南方周末記者說了她內心的盤算，“我又不能追到馬來西亞，追到美國，燊垚在廣州，只能找你咯。”王娟把燊垚公司當成跑不掉的“廟”。

但是燊垚公司并不打算為其中的風險承擔責任。“我們只是咨詢公司，出了問題我們不負責。”燊垚公司董事梁偉芬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梁偉芬介紹，作為投資咨詢公司，他們不能消除投資項目的風險，但是可以保障推薦的GMCI公司股權、項目的真實性。然而，綜合上文的求證信息，梁偉芬的這一保證并不可靠。

工商材料顯示，燊垚公司有兩名自然人股東，分別為潘國明、梁偉芬。截至2016年，公司注冊資本200萬，梁偉芬認繳出資67萬元，實繳3萬元，潘國明認繳出資123萬元，實繳7萬元。劉儉衛為曾經的股東，及現任監事。

燊垚公司宣傳材料顯示，2016年4月份以及12月份，劉儉衛兩次帶領投資者參觀訪問馬來西亞GMCI總部。2016年12月份，梁偉芬帶隊參觀馬來西亞GMCI總部。

2017年6月25日舉行的“GMCI2017年度股東大會”，兩百多名投資者全部由燊垚公司組織行動。包車、就餐，全權負責。凡此種種，遠超咨詢公司的通常職能范疇。

除了燊垚公司、GMCI Infinity，在中國販售GMCI股票的還有一家名叫深圳智如動力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智如動力”）的企業，其號稱是馬來西亞公司澳帝國際在中國的子公司。

工商材料顯示，智如動力只有一名叫任興勇的自然人股東，與澳帝國際、GMCI并無股權關系。注冊資本金為1億元，實繳出資額為0。

“GMCI就是澳帝啊，我們已經在美國上市了。”智如動力市場人員夏利藍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每投資1萬元，他們公司分12個月返還1萬元，其中一半為現金，一半為等值購物券，除此之外再贈送5000元的等額股權。

如若投資5萬元，分12個月返還6萬元，其中一半為現金，一半為等值購物券，除此之外再贈送25000元的等額股權；投資30萬元，分12個月返還50萬元，其中一半為現金，一半為等值購物券，除此之外再贈送15萬元的等額股權；投資50萬元，分12個月返還100萬元，其中一半為現金，一半為等值購物券，除此之外再贈送25萬元的等額股權。

投資者如果能夠轉介紹，可以從第一個新增投資者身上提成30%，此后可以得到10%。

夏利藍還出具了一份與廣東雅爾德律師事務所簽署的“大中華區合作協議”證書。南方周末記者致電該家律所，廣東雅爾德律師事務所回應稱，該律所從未與智如動力有過任何形式的合作。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李海燕”“王娟”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