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鉤
國家出現之后,每一個人都有著雙重身份,既是父母之子,又是國家之民。父親有權教訓自己的兒子,卻無權殺傷國家的臣民。父權之上,還有普遍保護人權的王法。
我曾在網上看到有人問:“在古代,老子殺兒子不犯法嗎?求具體解釋一下。”提出這個問題的網友,想來對中國傳統法制不甚了了,又有些好奇。但他的好奇心恐怕要被一個網絡答題大神毀掉了,因為此人回答說:“的確,在古代,父殺子是無罪的,無論理由是什么,這是禮法,也是傳統。”這一回答還被某網站推薦為“最佳答案”。
我要是知道答題者是何方神圣,一定會建議他:不要好為人師,有時間的話不妨翻翻《唐律疏議》或者《宋刑統》,因為里面明明白白地記載:“若子孫違犯教令,而祖父母、父母毆殺者,徒一年半;以刃殺者,徒二年;故殺者,各加一等;即嫡、繼、慈、養殺者,又加一等。”宋朝的法律還強調了對棄嬰、溺嬰行為的處罰:“棄之者,徒二年;殺者,徒三年。”顯然,按照唐宋時期的立法,老子殺了兒子是犯法的。
不過,傳統法律對親屬間犯罪的刑罰,通常又不同于對一般犯罪行為。比如說,同樣是盜竊罪,盜了親屬的財產,跟盜了陌生人的財物,受到的刑罰是不一樣的——法律對親屬間的財產犯罪行為,處罰往往會更輕一些。再比如說,同樣是殺人罪,殺害尊親屬跟殺害其他人,量刑往往也是不一樣的——法律對殺傷尊親屬的犯罪,處罰會更加嚴厲;反過來,如果是尊長殺傷了卑幼,法律給出的刑罰則要輕于一般殺傷罪。
不獨傳統中國的立法具有這樣的特點,即便在今日,一些國家或地區的刑法仍保留著類似的定罪原則。比如韓國刑法典第251條規定,家長殺害嬰兒,將面臨10年以下勞役的刑罰,而法律對一般殺人犯罪的處罰是死刑、無期徒刑。
許多人對此感到無法理解。將親屬間犯罪與一般犯罪區別對待,也許還好解釋,因為發生在親人間的人身傷害畢竟更令人難以接受。那法律又為什么要將殺傷尊親屬與殺傷卑親屬區別開來呢?這可能體現了一種尊卑有序的地方性倫理價值,但歸根結底,還是基于普遍的人性假設:父母對于子女都有出于本能的愛護,極少有人會故意傷害自己的子女,因此,即使法律對殺傷子女罪行的處罰略輕,也不會產生犯罪激勵。
請注意,支持這一假設的關鍵要素是血緣,而不是倫理關系。如果父母與子女之間不存在血緣,比如繼父、繼母與繼子、繼女,情況可能又不一樣。我講個小故事:北宋初,開封有一名女子殘忍地殺掉了丈夫前妻所生的兒子。未久,涇州定縣也發生了一起人倫慘案:一名婦女將兒媳割喉殺死。按《宋刑統》,這兩名兇手只會受到“徒二年”至“徒三年”的刑罰。但宋政府認為這一法定的處罰畸輕,不合情理。為此,他們修訂了刑法:“自今繼母殺傷夫前妻之子,及姑殺婦者,并以凡人論。”將繼母殺傷丈夫前妻之子女、家婆殺死兒媳的犯罪行為,剔出親屬間犯罪的法律適用范圍。
宋政府這么解釋修訂刑法的理由:“孝慈所生,實由乎天性”,“嫡繼之際,固有愛憎之殊”,“法貴原心,理難共貫”。換言之,國家立法的基礎,乃是普遍的人性假設,而不是抽象的倫理原則。
那么,國家又為什么有權將“老子殺兒子”之類的行為列為犯罪,并作出刑罰呢?這需要有政治哲學上的解釋。可以想象,在父權制原始部落,族長、家長對其族眾、家人操有天然的生殺大權,“老子殺兒子”乃是天經地義的父權。但國家的出現,改變了這一野蠻狀態。
我還是用一則小故事略為闡釋:孔子的弟子曾參,是一個有點愚孝的人,有一次鋤瓜,因不小心弄斷瓜根,被暴怒的父親一棍子打昏,但曾參蘇醒后卻向父親賠罪,還回到房間彈琴,表示身體并無不適。你知道,儒家非常尊崇孝道,那孔子是不是對曾參的孝行表示贊賞呢?不是。恰恰相反,孔子很生氣,將曾參痛罵了一頓:“汝非天子之民也?(你父若)殺天子之民,其罪奚若?”
人們多從“正確的孝道應當如何如何”的角度解讀這個故事,這當然沒有錯,只不過失之流俗。其實這一故事還可以從政治哲學的角度作出更深刻的解釋:國家出現之后,每一個人都有著雙重身份,既是父母之子,又是國家之民。父親有權教訓自己的兒子,卻無權殺傷國家的臣民。父權之上,還有普遍保護人權的王法。
東漢時,在著名的白虎觀會議上,儒家還從政治神學的高度,解釋了為什么國家要對“老子殺兒子”作出懲罰:“父煞(殺)其子死,當誅何?以為天地之性人為貴,人皆天所生也,托父母氣而生耳。王者以養長而教之,故父不得專也。”參加白虎觀會議的儒家認為,每一個人都是天地所生,只不過借用了父母的精血。國家受命于天,負有養教子民的責任;父母雖有生身之恩,卻無殺傷子女的權力。
許多人以為儒家講的是“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又認為西方基督教義視萬民為上帝子女,沖擊了“老子殺兒子”的父權合法性,而中國傳統恰恰缺乏這樣的神學理論。但看了本文之后,你會發現,那些說法不過是對中國歷史與傳統的無知罷了。
(作者系歷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