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勃·迪倫敢得獎，作家不敢寫字嗎？”

南方周末記者 宋宇 發(fā)自北京

作家張大春有寫春聯(lián)的習慣，每年從冬至時分，12月21日或22日寫到小年。寫好了，他打電話給朋友：“還是老方式，來拿春聯(lián)吧！”

多年前，每逢秋冬季節(jié)變換，張大春總有一晚因鼻塞睡不著覺。有一晚，他決定不睡了，連夜給朋友們寫春聯(lián)。他一口氣寫出七副14張，心情愉悅，呼吸也暢快了，馬上沉沉睡去，連筆都沒洗。此后，他寫了十幾年春聯(lián)，每年兩三百副，最多寫到六百副。

春聯(lián)內(nèi)容，大部分由張大春自己編寫。他有時偷懶，下聯(lián)擬“春城無處不飛花”——來自唐人韓翃七絕《寒食》，就對個上聯(lián)“福報有緣嘗正果”。上聯(lián)若寫“圣代即今多雨露”，稱頌大好時代，但作者高適本意是送別被貶友人，照搬底下一句“暫時分手莫躊躇”不合時宜。張大春便自擬下聯(lián)：清懷如此止詩書。

“格律相合，意思有祝福，至少清雅一點，我不能寫‘財源茂盛達三江嘛。”張大春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他記得，從前父親總注意人家門上的春聯(lián)、街邊的招牌，特別好或特別糟的都點評幾句，普通的看一眼就走了。

張大春很小就開始臨帖，先臨柳公權(quán)，后來臨褚遂良，張猛龍碑、張黑女碑等北碑，大概40歲開始，臨沈尹默的行書和小草書。他不視自己為書法家，“至少再寫個十年八年，才能像樣”，但幾乎每天都讀帖、背帖。2001年，他開始用電腦工作，但寫字還是生活的組成部分。

在微博上，張大春把簡介擬為：好故事、練說書、學書法、愛賦詩。他為荔枝、落花寫詩，填一闕《蝶戀花》，然后發(fā)到臉書和微博上。想起登過的臺北地標101大樓，及建高樓背后的社會心理，他與朋友和長詩，一人一首，語帶調(diào)侃。《登樓歌》主要是五言，又用行書寫成長卷，兩尺乘四尺，13張裝裱成近15米的長卷。

除了春聯(lián)，張大春少有書法作品流傳于世，《登樓歌》長卷因展覽“夢筆生花——當代語境中的文人藝術(shù)”，陳列于今日美術(shù)館3號館。這次展覽包括眾多作家、詩人的書法和繪畫作品，“夢筆生花”四字由作家莫言題寫。詩人北島也手書自己的著名詩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展覽于2017年6月25日開幕，這些略微跨界的書畫作品將展出至7月12日。

“唐朝每個人都是書法家，那樣書法才真正變成了活的文化，或者生活里的文化。”張大春說，書法要想“振興”，關(guān)鍵在于人人都寫，每個人當它是生活的一部分，“只有藝術(shù)家在傳承，那書法就走不長了”。

如果書法只能標價出售，會令人悲傷

開幕式對談的主題，是“當代語境中的文人藝術(shù)”。以當代眼光看，古代和近代的中國文化人總是多才多藝，隨世事變遷，這種多樣性似乎失落了。“文人”這種稱謂，也令人困惑。

在張大春眼中，姑父歐陽中石就是位文人。歐陽中石是書法家，又是京劇“奚派”傳人，還是邏輯學專家。1986年，張大春的父親才跟歐陽中石聯(lián)系上。重拾聯(lián)系，這件事在父親看來“比中‘愛國獎券還好”。1988年，張大春第一次來大陸，就到北京看望姑父，才發(fā)現(xiàn)這位長輩的豐富。

“古代文人不管是不是把自己當成書法家，至少寫字、做文章，以及表達自己對公眾、社會、世界的意見，還有做美學評介，統(tǒng)統(tǒng)是結(jié)合在一起的。”張大春說，見到姑父前，自己從未有過這種想法。

見到姑父第二天，張大春又見到了后來旅美的作家張潔。張潔的幾幅布面油畫也在“夢筆生花”展出，作家本人沒有出席開幕式。2014年，她曾把自己的油畫個展稱為“告別演出”。張大春覺得張潔的畫作色彩鮮明、個性突出，筆法細膩，“百道通于一道”。

歐陽中石對書法教育貢獻很大，改革開放初期就在北京師范學院（注：現(xiàn)首都師范大學）主持大專班，為各界書法愛好者傳道解惑，還解決了他們的學歷。他大道理講得少，總從基礎(chǔ)和實踐入手。

很多人寫到最后一筆，喜歡來個飛白，筆畫中拖絲或留白，有飛動之感。張大春有時也這么寫，非常過癮，“看起來很蒼勁，其實油滑”。書法藝術(shù)精妙，下筆深淺都可能導致油滑，應(yīng)當隨時保持活絡(luò)，又與書寫者的個性相關(guān)。歐陽中石經(jīng)常指點他：“你沒有那么沉厚的力量，就油滑。”

張大春大約50歲時，歐陽中石建議他臨歐陽詢，從《皇甫誕碑》開始練。歐陽中石從書架上找出一本字帖，翻幾頁，圈幾個字，通常兩三個連在一起。他說，自己的字，姑父沒幾個認為是好的，但這樣最受用：“我知道他的用意，你心里面光自我感覺良好不行。”

前幾天，張大春在上海錄制《詩書中華》節(jié)目，收到朋友傳來的圖片：某位文化人的書法作品明碼標價，還很貴。他樂不可支，想想又不是滋味：“放在市場上都會標價，也許這是一種維持藝術(shù)生存的手段，但如果變成唯一手段，會很令人悲傷。”張大春說，一般朋友要字，他會隨手給。

作家馬家輝出版頭一部小說《龍頭鳳尾》，給張大春發(fā)消息：“老大，可以賜‘龍頭鳳尾幾個字嗎？”他隨手抓了張格子紙，尺寸比A4稍大，花十分鐘寫了一遍，拍照傳給馬家輝。馬家輝后來去臺北，才順便取走了原稿。這四個字，如今印在小說封面上。

為什么書法一定要抄《心經(jīng)》呢？

“我們和古代真正的差異，在于我們現(xiàn)在是越來越單面化的人。藝術(shù)家就是藝術(shù)的，搞文學再分寫小說和寫詩的。”在對談中，作家、評論家李敬澤認為，眼下的高度專業(yè)化和單面化需要警覺和反思。

李敬澤從小抵觸父親逼他做的兩件事：讀《說文解字》和臨帖、寫毛筆字。他最近去陜西銅川市耀州區(qū)，聽說那里是書法家柳公權(quán)的老家，就問，自己能不能趕緊買機票回去。“我一聽柳公權(quán)，就傷痕很重。”他打趣道。

小時候，母親在家天天聽京劇，李敬澤也煩躁，感覺聲音好像“拿一個塑料的東西擦玻璃”。快50歲時，他忽然意識到，電視里放京劇，自己在跟著戲抖腿。現(xiàn)在他53歲了，臨帖成了與喝茶差不多的休息方式。晚上有時間，他花將近一小時寫字，臨隸書較多，有時臨王羲之的小楷。

“對一個中國文化人來說，有些東西是你基因里面的，一個基因編碼一開始就編錯，遲早會發(fā)病。”李敬澤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自己過了50歲開始提筆練習書法，終究與中國文人的自我認同有關(guān)。

2016年10月13日晚間，在朋友圈，李敬澤發(fā)布毛筆抄錄的鮑勃·迪倫歌曲《紅色天空下》歌詞。他調(diào)侃地寫道：“他敢得獎，我不敢寫字嗎？”

“確實喝多了，那字簡直不能再看了！”談起那次“敬澤錄迪倫詩”，李敬澤大笑。這種書寫，卻有嚴肅意味：書法和日常文化實踐關(guān)系很單薄，除了“厚德載物”和唐詩宋詞，大家可能寫不出新內(nèi)容了。“它已經(jīng)和我們自身沒有什么關(guān)系了。”他認為，這是書法藝術(shù)面臨的根本性問題，“為什么書法就不能抄鮑勃·迪倫，為什么一定要抄《心經(jīng)》呢？”

藝術(shù)家邱志杰講起，自己在1960年代中仍在臨柳公權(quán)字帖，但內(nèi)容是雷鋒或魯迅日記。后來他去文化館學書法，驚訝地聽老人講到，他們在當時也堅持每周舉辦雅集，大家一起寫毛澤東詩詞。

邱志杰在中央美術(shù)學院實驗藝術(shù)學院教書，他有個愿望，未來學院招生考試要考書法。“今天奧林匹克運動會上有鐵餅、標槍，它們永遠會存在，是我們對古代奧林匹克的致敬。”他設(shè)想，假若書法不再有實用價值，“變成精神層面的東西也未嘗不可”。

更應(yīng)該叫“唐詩宋畫”

在一首為宋人王希孟名畫《千里江山圖》而作的詩歌中，詩人西川把畫中世界稱為“免于污染和侵略的山水烏托邦”。“夢筆生花”中，他展出幾幅水墨畫成的山嶺。“我現(xiàn)在畫的，都是我編的山水，等于一個烏托邦。”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自己從沒見過自己畫出來的那些山。

1980年代，西川與詩人海子、駱一禾并稱為“北大三劍客”。其實，他畫畫比寫詩早得多，小學五年級開始畫畫，上北大后先加入美術(shù)社團。后來興趣慢慢轉(zhuǎn)到文學，才加入了五四文學社。

“當時青年人好像都在寫詩，我自己也寫點詩。參加學校的朗誦會，大家鼓掌鼓的，我上了這賊船。”西川的興趣變化了，但視覺想象力一直保留下來。詩文集《深淺》出版后，一位朋友在評論中談到，把他一段時期的詩歌通讀下來，“有一種層巒疊嶂的感覺”。

自己的詩歌和繪畫有什么關(guān)系，西川不清楚，但深知視覺想象力對詩人的好處。每當畫畫，他都想起朋友的那條評論。他也想起詩人艾略特批評老前輩彌爾頓，說對方?jīng)]有視覺想象力，而彌爾頓的確是位盲人。

在央美教書期間，西川開會時經(jīng)常往小紙片上“瞎畫”。有人覺得好，就要走，壓在辦公室玻璃板底下。有一次，坐在他旁邊的劉禮賓老師囑咐，這些小畫別丟掉，“將來咱做個展覽”。2016年9月，劉禮賓策劃的展覽“清風三百里”邀請西川參加。在展覽里，徐冰、邱志杰等藝術(shù)家也沒有展出拿手的裝置藝術(shù)，而是分別展出書法和畫作。

西川剛看過故宮的“四僧”書畫展，弘仁、髡殘、八大山人和石濤都是明末清初的書畫名家。最近幾天，他一動畫筆就想起古代的畫家。“只是看的時候，他就是好，等你自己拿起筆，你就知道他那個好多么不容易，多么稀有，你沒法做到。”西川說，畫畫能帶來不同的角度，認識世界和自己，仿佛“從你這個人的身體里長出一片山水來”。

2016年底，西川發(fā)表長文《唐詩的讀法》，在文中發(fā)問：“你究竟是把古人供起來讀，還是努力把自己當做古人的同代人來讀？”他近年關(guān)注中國的傳統(tǒng)與古典，預(yù)計再寫一篇關(guān)于宋畫的文章。“我們這一輩人，恐怕不得不回答一些長久困擾我們的，從傳統(tǒng)當中來的問題。”西川認為，自己對北宋山水畫有種“超強的熱愛”。他覺得唐詩宋詞并稱有理，但更應(yīng)該叫“唐詩宋畫”。

西川曾與一位央美老師交流，說當代藝術(shù)家與古人有很大不同：“中國古代繪畫是表達價值觀的，中國當代繪畫很多沒有價值觀，純粹就是畫畫。”他舉例，北宋畫家郭熙擅長山水畫，其子郭思編纂畫論《林泉高致》，書里可以讀到郭熙的價值觀。

美國的《生活》雜志曾將北宋畫家范寬列入100位“上一千年百大人物”，西川猜測，中國的藝術(shù)也許與歐洲文藝復(fù)興有聯(lián)系，中西之間有某些不為人注意的文化互動。

每次去英國，西川都參觀大英博物館。有其他國家的文物在附近，他能以“文明的高度”觀看中國展品。他曾見過一件周代青銅簋，上方垂下一張長紙條，印著阿瑟·韋利的一首英譯《詩經(jīng)》。“你的精神一下子走得特別遠，跟那些古代的幽靈發(fā)生一種關(guān)系，才知道他們是你的熟人。”那一瞬，他仿佛領(lǐng)悟了傳統(tǒng)的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