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十木
12日22日00:00
二舅把我從床上拉起來的時候,我以為天亮了。我把被子推到腰間,慢吞吞地憋出一句話:我剛睡下,怎么就亮了?等我擦了擦睡眼緩過神來,二舅又不見了,他的腳步聲在臥室門外急促地響著。我豎起耳朵再聽,二舅渾厚的嗓音突然發出一種從沒聽過的尖銳叫聲:“阿中,快來幫忙,你姐不行了。”
我趕緊穿上衣服,往表姐房里跑去。當我闖進去時,二舅和二舅母正爬在床邊搖著表姐的身體,表姐像被拍死的蚊子一樣躺在床上不動。我的眼睛掃過去,注意到黑色的床頭柜上有兩個藥瓶子,幾粒白色的藥片撒了出來,橫七豎八地躺著。二舅搖著表姐,大聲喊著:“這丫頭,你糊涂啊,好端端的,你吃這個干啥呀,你醒醒,醒醒?!蔽疫€沒反應過來,也沒來得及看清表姐的臉,我媽就從門外把我推了進去。她朝著床走著,嘴里不停地念叨:“咋了咋了,丫頭怎么了?”“不知道啊,我進來就這樣了,要不是我過來看看她睡得好不好,還發現不了呢,啊……我的女娃呀,你咋這么糊涂呢。”二舅母一邊嘶啞地吼著,一邊繼續搖著表姐,試圖搖醒她。我和我媽走到了床邊,我媽拉住二舅母的手,緊緊摟著她。我沒有管她們,只顧著看表姐的腳,那雙白皙的腳,就像此刻窗外飄起的雪一樣。我曾經無數次偷偷瞄著這雙腳,嘗試著滿足自己并不能滿足的欲望,但我從不敢盯著看它們。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楚的看到它們,真的很想摸一下,但我又怕它們融化。沿著腳往上看,表姐今晚穿著她的那件老舊的白色紗裙,內衣若隱若現。我感到羞恥,但仍奢望這一刻長久的停留。
二舅的聲音又喊醒了發愣的我,他當時要是仔細看,應該能看到我的臉頰緋紅,眼神卻像一個圣徒?!鞍⒅校瑏恚瑤臀姨憬恪_@救護車咋還不來呢?”二舅一手摟著表姐的肩膀,另一只手抬起腿,示意我從另一側幫忙。
我又觸到了她的身體,很陌生又很親切,長大后,我再也沒有過這種仿佛把手伸進溪水中的清涼感覺。我把這些凌亂的想法立刻壓了下去,用力撐著表姐的腰,往客廳走去。我這才看清她的臉,呈現出一種不正常的白,就好像骨頭與皮膚互換了顏色一樣。
我媽扶著二舅母,嘴里像念經一樣的說著,沒事啊,沒事,阿月不會有事的。我抬頭看看她們,心中竟然生出一絲悲傷,我感到奇怪,我是一個混蛋,怎么會悲傷。我沒有再看表姐,我害怕我會產生更邪惡的念頭,哪怕此刻她沒有知覺。但這也怪不了我,我等了好多年,一直沒有等到我想要的,不,準確地說,我不知道我在等什么。這該死的時間,我看著“滴答滴答”的大座鐘,心里暗暗罵著。但是那鐘擺一點也不在乎我,它要把時間都緩慢地搖碎,給一個急切的等待的人看。這就像用一把木刀殺人,不一定殺得死,但一定折磨得夠。
劇烈地敲門聲過后,一對滿臉憤怒的醫生就闖了進來,那感覺就像被人捉奸在床一樣。我不放心讓他們帶走表姐,但還是陪著她坐上了那輛閃著藍色燈光的車。雪慢慢下大了,蓋住了所有露出來的地方。幾片雪花飛到我頭上來,在我上車之后,融化在我頭發中。我注視著閉著眼睛的表姐,她安靜的像一棵夾縫中的野草,但仍然讓我產生一種沖動。窗外飛馳而過的樹木仿佛在嘲笑我,你還真是個混蛋!
車速似乎很快,到醫院就是去一個接受審判的地方,這命運的判決總是那么著急,總讓人猝不及防。車拐到那個擁擠的停車場,病著的人太多了。一輛手術推車堵著車門,不銹鋼在雪的映襯中散發出它的光芒,就像要把表姐吸附上去。那個推車的人好像也沒睡醒,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手握在推車上。就這樣,我目送著表姐進了急救室,似乎一切都不那么如意,今晚不會真的是要出什么意外吧。
急救室外的走廊,安的是那種便宜的燈泡,釋放著廉價的昏黃色燈光。二舅在燈下走來走去,像一只被抽了無數次陀螺,他轉著,不知道為何而轉。二舅母之前一直在喊,此刻安靜了不少,眼神有些撲朔迷離,許是喊累了吧。我媽摟著二舅母的肩膀,重復著那句話,沒事的,阿月會沒事的。她好像自始至終都在重復這句話,我猜她大概是沒睡醒,也有可能感覺出了二舅母根本沒有在聽她的話。我就這樣看著他們,我們和午夜的醫院一樣,都在沉默,沉默到令我們自己恐懼。有那么一刻鐘,我也顧不上看他們,我著急挪動我的屁股,這張木制的長椅弄疼了它
后來我倦了,轉頭過來盯著前方看。那面煞白的墻壁,被燈光染黃,但在我眼里,它依舊是裸體的白色的它。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大概有想到表姐起伏的胸脯,剛剛在車上,我盯著那里看了好久。但這也不全是流氓式的想法,這從另一個角度證明表姐還有心跳啊,我對另一個自己這么解釋。我驚喜于這樣的想法,除了是個混蛋,我還是個聰明人。
那個睡眼朦朧的醫生又走了出來,二舅立馬迎了上去。“病人服用的安眠藥藥量過大,現在仍在搶救中,請家屬耐心等待?!闭f完沒等二舅回話,他就又鉆了進去。二舅母沒有看著急救室的門,她像是在自言自語:一定要救我的女兒啊,一定救活她……我媽趕緊勸她,還是重復著那句“沒事沒事”的話。我討厭重復太多的畫面,轉移視線想從那扇急救室的門上看出點別的東西,但是我什么都沒看到,只是又無意間瞥到二舅,依舊在那里轉著圈。
我閉上了眼睛,靠在長椅上。我對自己說,你睡會,好嗎?
12月21日18:30
阿月的婚紗男方提出由他們買,一輩子就這么一次,可不能湊合。買了后一直就放在男方家里,直到今天才肯讓阿中過去拿婚紗。
阿中回來的時候,親戚們都在吃著鬧著聊著,只有阿月一個人坐在角落里。河州城的婚禮仿佛都遵守著一個既定的規則,一家辦婚禮,親戚朋友們都要來玩幾天。不管窮富,辦婚禮的家里,都要請來廚子,做上“八熱八涼”十六道菜,宴請賓客,美美的吃上個五天?;槎Y第一天叫“人情”,但凡有關系的人都要來隨禮慶賀;第二天是“小宴席”,是婚禮最隆重的一天,這一天新娘子要過門;第三天是“大宴席”,主要是男方請女方這邊的女人們吃飯,女方給男方家里親近的人送賀禮;第四天是“回門”,是新娘子第一次回娘家;第五天則是“會親家”。河州城里的婚禮極其繁復,就像河州城里的人一樣,復雜又耿直且喜愛熱鬧。
阿月的婚禮也不例外。人們來來往往的走著,做著他們在每一個婚禮上都做過的事,單調但每次都能找到新意。就像這次,阿月的婚紗竟然只有一件,大家的重點立馬轉移到這件事上。
所以阿中將婚紗放在客廳的桌子上喊著累的時候,好奇的人們就已經把他圍了起來。
“干啥嘛,圍著我干啥,一個啥破逑婚紗,重死了?!卑⒅斜г怪?,從人群中鉆了出來。
阿月他媽舉起那件婚紗,人群中立即異口同聲地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哦”,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阿月朝人群中望著,這是她今天第一次將頭抬起。她看到媽媽舉起的那件婚紗,素白的顏色,沒有多余的花紋,卻在胸口處點綴上了一片閃閃發光的鉆石。阿月的眼中好像也反射出一束光,與那鉆石交相輝映,但它一出現就又被熄滅了。阿月再次低下頭,食指不停地扣著膝蓋。
阿中坐到阿月身旁:“姐,你咋不高興了呢?”語氣中散發著男性那種曖昧的溫暖。
“沒什么,沒事,沒有不高興?!卑⒃铝⒖陶酒饋?,轉身離開。她此刻不想跟任何人說話,包括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表弟。
阿中的眼睛一直偷偷盯著阿月,直到她進入自己的房間即將轉身,阿中這才假裝別過頭去。等她關上門,他又看過去,哪怕只是盯著那扇門。阿中似乎理解了表姐今天的表現,又好像覺得什么都沒明白。表姐的笑容在腦中忽隱忽現,他感覺到一種莫名的不適。
“哎呦,老二,你這女婿真是個金龜婿啊。你看這婚紗,這得多少錢呢。”阿中看著大舅母翹著嘴,將手搭在二舅母的身上。
“是啊,嫂子,這都跟我家那個死鬼當年給我買的差不多。雖說穿一天有點浪費吧,但也抵不過人家有錢啊,是吧。”阿中有些討厭小姨那種破鑼一樣的大嗓門。
阿月媽媽趕緊放下婚紗,裝到袋子里?!吧督瘕斝霭?,就買了個爛婚紗,一件而已。”她有些不知所措,抱著婚紗回復著眾人。
大家又吵了起來,有的在談論婚紗,有的在談論新郎,有的在談論阿月有了好福氣。在吵吵嚷嚷中,阿月媽媽溜進了臥室,打開柜子把婚紗恭恭敬敬放了進去,然后緩緩地關上柜子門,她甚至忘了讓女兒試穿一下。
阿中注視著所有人的動作,像個孩子一樣的好奇。這個十八歲的少年,仿佛與別人的世界隔了一道墻,他拼命想穿過,但還是無能為力。他們都相互打趣、聊天,只有他坐在那里看,兩眼無神縹緲不定。
眾人四處坐著。阿月進了房子,她媽媽也進了房子。阿中還坐在阿月坐過的地方。時間好像可以被凝固、被打碎,卻又這樣若無其事地行走著。我們好像看得到一切,又好像什么都看不到。
12月21日21:45
安靜了,這個世界終于安靜了。我需要這樣的安靜,哪怕這“靜”從他人的世界而來。
我最起碼擁有我的房間,這個十平方米的房子可以盛放我僅有的自由,可以讓我開出一朵枯萎的花來。
人們吵吵嚷嚷,但終究要回到各自的家。今晚只有表弟和姑姑留了下來,她們是除了父母之外,我最相信的人。爸媽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姑姑睡在客廳里,表弟睡在客房里,所有的燈都滅了。我再次回到我的孤獨中,不停地問自己,就這樣結束嗎?
我躺在床上,像一具尸體一樣,連手都不想抬起。從天花板到墻壁,一種恐怖的白色將我包裹起來,就像那條鑲著鉆石的婚紗要將我綁起來一樣。我伸手到枕頭底下,摸到了那兩個瓶子,它們很聽我的話,我可以隨心所欲的拿出它們。三天前,我在街口的藥房買它們的時候,它們也是這個樣子。我又想起了那個站在柜臺后面的穿著白大褂的英俊男子,跟我說了好多話。諸如要買它們干嘛,遇到什么事了,這東西千萬別多吃這樣的話,我記不太清楚,我只記得自己將一張人民幣扔在透明柜臺上轉身離開時,那個男子說了一句,美女再見。
是啊,我們都要再見了。再見之前,我還是看了看那些還令我眷戀的物件,那些證明我活過的東西。其實就是他送給我的那些本子。他在上面給我寫下了一首首詩,厚厚的五六個本子,大概從小學就是開始寫了。青梅竹馬覺得不是一個好的詞語,它更像一句預言,一句注定要分開的預言。當我跟他說明一切,說再也別見面的時候,我哽咽著看他。他沒有說話,將這些本子放到了我的面前,我這才驚奇地發現,原來被一個人如此細心的愛著是一件多么幸運的事。但是我不能再愛他了,我不能自私的占有他。他是人們眼中“那個蕩婦”的兒子,他是生下來就不知道父親是誰的人,我不可能嫁給他,父親一再告訴我這個肯定的答案。父親還說要么離開家,要么離開他。我知道我們的生活不是電影,我沒有辦法逃開父親母親,我好像只能犧牲他,犧牲掉那些賴以生存的回憶。父親給我安排一個生意伙伴的兒子,我們門當戶對,對父輩的事業也有好處,婚禮要辦的隆重,仿佛人生也要如此隆重。那些我無數次想象過的小日子,我想要的那些確定的自由的幸福,都要被“隆重”地吞噬,而我無能為力。我試圖說服自己,人世很長,可我就是沒辦法跨過這一步。我沒有辦法愛上一個陌生人,即便我犧牲了“我的他”,我也沒有辦法接受這一切。那么我再犧牲自己,可以嗎?
這些想法隨著我無名指上的戒指,一同扔在了地面上。那是那個陌生人給我的見面禮,父親要我將它戴在無名指上,他不知道那是一塊被燒紅的金屬。其實我同樣對不起那個陌生人,和他見了一次面,我強顏歡笑,但內心始終排斥著他。可是這笑容讓他誤會,以為我喜歡他,他因這笑容而喜悅,以至于沉溺在幸福中準備著婚禮。我對不起他,可是我又有什么辦法呢?我在這所有人中間掙扎,甚至不確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是的,我變了,變得不確定了。我只能選擇結束,也許這對于我們來說,是最好的結局。
瓶子出現在我眼前,在這拿出它的短暫的時間里,我的想象飛過了我整個的人生,我似乎更平靜了,它就應該如此短暫吧。我用右肘撐著身子半躺著,右手拿著藥瓶,用左手開了蓋,將一大把藥倒在左手中,這些白色晶體收納了我的靈魂。有個聲音傳來,能喝多少喝多少吧。嗯,我知道了,我回答著。床頭柜上的透明玻璃杯中放著半杯水,我用右手拿起,藥入口的時候,我把水也喝了個干凈。
我還有知覺,感覺一陣輕盈的風,它跑進我的左耳,然后在腦海里飄著,又匆匆從右耳跑出。身子輕飄飄的,我是不是就這樣踩到了云彩,我是不是就這樣到了我的天堂。
我想象著期待著,睜開眼睛的時刻。那時,我將看到天堂的顏色。
12月22日03: 15
我回到了童年。在河岸邊,表姐長久的坐著,腳伸到水里去,歡快地踏出水花來。那時候我老喜歡跟在表姐身后,她身上的那股香草味道總吸引著我。上課的時候,我要坐在她身邊,老師拉也拉不走。她坐在岸邊,我也要跟著坐下,她穿上鞋站起來,我也跟著站起來。她愛穿裙子,裙子的樣式總在變化,只有顏色一直是白色的。我喜歡她那個樣子,其實我那時候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喜歡,只是想緊緊地跟著她,聞著她的味道。她老愛叫我跟屁蟲,我喜歡她這樣叫我。因為每當這時,她臉頰上的酒窩就像開花一樣,那時候我認為她一笑,春天就要到了。她在岸邊跑起來,追一朵在風中漂浮的蒲公英,我也跟在她身后跑,試圖幫著她抓到那朵叛逆的花。我們就這樣一直跑著,仿佛永遠都沒有終點,永遠都不會疲倦。她的白裙子迎風飄起,在陽光的照射下,她仿佛也飄了起來。她的黑色小內褲露了出來,我不懂那是不是美,但是我感覺太陽落在了我臉上,火辣辣的。但我想再看一次,當我再偷偷看過去的時候,她真的飄走了,她和蒲公英一起,消失在空中。我在地上繼續跑著,仿佛這樣就能追到她一樣,速度很快,快到一切都消失了。
等世界重新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看出這是通往二舅家的小巷。表姐穿著校服走在前面,我身上也穿上了校服。我知道這是什么時候,我知道拐角的地方會出現那個男生。從小學開始,一直到高中,因為那個男生的存在,我是被表姐拋棄的那一個。我仔細想想,我只不過是想默默看著表姐,所以我似乎不該生氣她和別的男生發生什么,但是當我看到那個男生低下頭親吻翹起左腿的表姐的時候,我還是感覺胸口悶悶的,喘不過氣來。那些年,她和那個男生好像長在了一起,我再怎么樣,也只是等來表姐微笑的那句“阿中,你先回家吧”,我討厭她那樣攤在男生懷里,討厭那一刻的微笑。我更厭惡那個男生,即便他成績再怎么優異、長得再怎么帥,他都是那個蕩婦的兒子,一個不知道父親是誰的兒子。我覺得他不能跟我的表姐在一起,那些白色的裙子怎么能讓他的手撫摸。但我就是那樣卑微的見證了一切的發生,見證她們愛得如膠似漆。當二舅想要拆散他們的時候,我似乎應該感到高興,可我卻高興不起來。我想占有表姐,但我卻不能占有她,那么當這個男人離開,會有另一個男人走進她的世界,再次給她穿上白裙子。我為這樣的矛盾感到困惑,感受著一個少年不能承受的痛苦。被什么東西晃了一下眼睛,我用手擋著,放下手的時候,我的眼前出現了急救室。有一雙無形的手推開了急救室的門,我緩慢地走進去,到了一個我從來都不想去的地方。
墓地。表姐沒救過來嗎?我已經來不及想這個問題,眼前就出現了這樣的畫面,我不敢相信,但還是走了進去。他們已經洗干凈表姐的身體,將她放入沒有縫制過的巨大的素白色裹尸布中,那顏色跟婚紗的顏色一模一樣。他們抬著表姐的尸體,一直往北山行,越過一片又一片荒蕪的草地,來到一堆黃土前。那個臟兮兮的挖墳人已經制造出深達兩米的墳坑,他們將表姐放進去,那些被挖出的黃土頃刻間又被扔進去,再次回到它們自己的家。然后他們堆上幾個土塊,沒有放置墓碑,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轉身離開,離開即將長眠于此的表姐。沒有留下一個人。二舅夫婦和那個“陌生”的新郎說著話,走出墓區。我猜想他們在說葬禮或者婚禮上的一些問題,也可能互相安慰,死了女兒的和死了未婚妻的人適合互相安慰。那個蕩婦的兒子沒能走進墓地,他被二舅擋在墓區外。等所有人離去,他走到表姐墓前跪下,眼淚將墓前的黃土化成一小灘泥水。他跪了很久,當夕陽照著墳上的黃土時,他站了起來。在離開墓區之前,他一共轉了三次身,然后一直順著那條狹窄的小路走下山。
還有誰能陪表姐呢?只剩我了吧,我要像小時候一樣緊緊貼著她。我真是個混蛋,對于死去的人,我仍然存有欲望。我朝著她的墓飛奔過去,快要到的時候,腳下一空,我掉進了一個無底洞。我飛速下降,聽到許多人說話的聲音藏在洞的兩側,許多生活的畫面浮現在洞的頂端。我還在下降,沒有終點的下降,我的腳下是一片烏黑。我只能閉上眼睛,兩只胳膊交叉,緊緊地抱住自己,墜入恐懼當中。
12月22日08:05
阿中睡醒了。在這個咯著屁股的長椅上,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去問護士,才知道表姐已經搶救過來,安排進了病房。
他走到病房門口,似乎還處于那個夢境當中,他迷迷糊糊的,不知道何處是現實,何處又是夢境。他從病房的小窗口往里面望,阿月已經醒了過來,她陷在那床被子中間,像一個幽靈一樣,側著頭躺著。阿月他爸對著外面的窗口,兩手背在身后,之前他一直轉圈,此刻卻一動不動。阿中媽媽還是摟著阿月他媽的肩膀,一起坐在病床旁,他們都沒有說話。阿中走了進去,兩位媽媽同時抬起頭又低下頭,還是沒有說話。
“姐,好點沒,大夫咋說?!卑⒅凶叩桨⒃赂?,輕聲問道。
“藥量過大,洗了好久的胃,還要多住幾天觀察。”阿月他爸依舊對著窗外,低聲回答著。
其他人都沉默著,阿月張著口想要跟阿中說句什么,嘴唇動了一下,又停住了。阿中沒有看到阿月的表情,他也加入了沉默的隊伍。
靜悄悄的,白熾燈仿佛變暗了。阿中正想著去重新開下燈,這才發現天快亮了,真正的黎明讓燈光黯然失色,阿中抬頭看著窗外,想看一看處于中間地帶的月亮,他沒有看到。他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因為他確定月亮真的存在過。
“今天天咋亮的這么遲。”阿月他爸轉過身,說了一句。
“對啊,今天是冬至啊,光顧著忙婚禮,都忘了是冬至了?!卑⒅谢腥淮笪颉5f出口,他就又后悔了。大家聽到婚禮二字,臉色都變了。阿月他爸又轉過身去,阿中好像犯錯一樣低下了頭。
“冬至,冬至……弟,今天……不是咱倆的生日嗎?”阿月看著阿中,有氣無力的擠出一句話。
阿中好像已經忘了這件事,他們都忘了,不僅忘了冬至這個白晝最短的日子,也忘了自己的生日?!爱斈昃褪窃谶@家醫院,一前一后生出了你們倆,誰想到今天……”阿中媽媽終于說了一句不同的話。阿中想起以前和阿月一起過生日的時候,他們總是要把對方的臉涂滿奶油,還要說對方是“最寒冷的孩子”。他同時很感慨,他們竟然都忘了十八歲的生日。阿月把被子拉到脖子處,眼睛閉了一下又睜開,死死盯著掛了幾個蜘蛛網的白色天花板看。
“阿中,你去買個蛋糕吧?!卑⒃孪袷瞧砬笠粯诱f著。
“大夫說剛洗完胃,啥都不能吃。”阿月他爸對著窗口,有些嚴厲地說了一句。
阿月好像沒有聽他爸說話。她繼續說著:“我不能吃,你買回來,你吃我看著,這是我們的十八歲啊。”
阿中沒有說話,跑出了病房。不一會兒,便買回來一個手掌般大小的蛋糕。他坐在病床旁的凳子上,抹了一點奶油到阿月臉上,然后大口吃了起來。他不知道為什么,幾滴不小心的眼淚迸出眼眶,誰都沒看到,它們混合進蛋糕,又一同進到阿中嘴里。阿中吃的時候一直盯著阿月看,所以弄得滿臉都是奶油。
“姐,生日快樂?!卑⒅斜镏恍】诘案?,含糊不清地說。
阿月沒出聲,她轉過身,背對著阿中。心里暗暗回答了一句,快樂、快樂,長大了就真的不快樂了。阿中沒有看到那側的枕頭濕了一片,他只看到阿月轉身的時候抬起手,輸液管被拉了一下,血液回流到輸液管,在病房的一片白茫茫中顯得很無辜。
阿中看到血就慌了,他趕緊沖出門想去叫醫生。打開門,卻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他摸了摸頭,仔細看了看,那不是別人,是那個“陌生”的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