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光順
儒家所主張的修己、內圣、慎獨的自律精神,無待于上帝或神的預設,而只在于內心的致良知、自誠明,在于道問學的知行合一,這為上帝消失的當代世俗社會找到了防止某種道德滑坡的解毒劑,為現代法治文明提供了有效的個體自律的精神資源。
近讀孫向晨先生《現代個體權利與儒家傳統中的“個體”》,頗受啟發。該文談到了當代社會的個體自由包含雙重意義:個體權利和個體自律;認為儒家傳統重視后者而缺少了前者,但儒家傳統中的個體自律意識可以成為抵御個體主義消極后果的利器。我個人非常贊同作者說的不能只著眼于發掘儒家思想資源的現代價值,而更重要的是以儒家思想所重視的道德個體來彌補或糾正現代社會過度崇尚個體權利所帶來的消極影響。
西方社會從根底上說,是由基督教文明奠定的。但自近代以來,在對中世紀一元化基督教控制世俗社會的反感中,一些西方社會又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即從根本上放棄了基督教的道德價值,而過度推崇個體權利,這導致了西方各種消極頹廢思潮的興起。極端個人主義、極端女權主義、道德虛無主義者、縱欲主義者都在主張著自己的絕對個人權利,忽略個體道德。當缺少了個體自律的束縛,那種對于自由、民主和平等的個人權利的提倡,就抽空了歐洲個人道德的內涵。在這種情況下,從中東進入的極端主義宗教思潮也在西方文化內部因著所謂多元價值的提倡而長驅直入,從根本上瓦解著西方文明,降低了其內部凝聚力。
在否定了宗教權威后,當代西方文明過于強調了法律的作用,而忽視了道德的價值。法律是從消極方面防止政府、團體或他人對個人權利的侵奪,而道德則從積極方面在人們的內心深處建立一種相互尊重與友愛意識。儒家思想資源沒有經歷基督教一元價值絕對主宰社會的時代,其關于個人自律的思想對于當代西方的個人主義文化具有療救作用。儒家所主張的修己、內圣、慎獨的自律精神,無待于上帝或神的預設,而只在于內心的致良知、自誠明,在于道問學的知行合一,這為上帝消失的當代世俗社會找到了防止某種道德滑坡的解毒劑,為現代法治文明提供了有效的個體自律的精神資源。
孫向晨先生在文章中提到另一個觀點,即認為中國未來的方向應當是建立文明國家而不是民族國家。對此,我只能部分同意。因為,面對已然存在的世界范圍內的劇烈民族沖突的事實,如果抽空了民族國家的內涵,文明國家就會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在我看來,文明國家的普遍性必然要立足于其本土的民族文化的德性文明的具體性。中國作為世界的源生文明國家,天然地具備了輻射周邊融合本土族群的文明優勢,只有落實于中國本土儒家的源生德性文明,中國境內的各個民族才具有不斷凝聚的向心力。這種凝聚向心力同時因為儒家文明的開放性,而能向世界優秀文明學習,能夠在不同文明之間進行有選擇的嫁接與聯姻。這就是東亞國家進入現代社會更容易,而非洲進入現代文明極其艱難的緣故。
在民族國家和文明國家的雙重建構中,傳統儒家可以提供寶貴的思想資源。比如,儒家提倡的“天下”觀念,就內含了“文明國家”和“民族國家”的雙重要義。從民族國家角度來說,這個國家要實現內部融合,要尊崇王道仁義,要遵守禮樂法制。這種王道仁義和禮樂法制具有內部融合華夏民族的功能,而從文明國家來說,又肩負著對于世界也即天下的道義與責任,在國際上就是防止強國欺侮弱國,阻止他國暴政對國民的殘害。
因此,沒有民族國家內部凝聚的文明國家是脆弱的,沒有文明國家的天下擔當的民族國家是危險的。當代中國的民族國家和文明國家建設,就當具體落實為儒家道德文明與現代法治文明的結合,就是將儒家所提倡個人自律、家庭文化、禮儀規則與現代法治所保障的個體權利、個人自由、人人平等結合起來,以讓中國文明的復興,既能凝聚內部國民,又能具有世界性的感召力和影響力。這樣,民族國家和文明國家的雙重建構,就是中國的未來方向。
(作者為廣州外語外貿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