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曉風
每13人中,有1人死于抗戰(zhàn)
外公!我親愛的外公!
在我有生之年,我從來不曾叫過你一聲外公,因為在我踏入這個人世之際,你已經(jīng)離開這片大地兩年之久了。
那年轟炸,在桂林,1939年1月春寒料峭,我們蔚藍色的領(lǐng)空遭到了強虜?shù)募槲邸9鹆稚蕉啵簿陀行┥蕉矗愕呢熑问钦{(diào)度火車入山洞,以躲避日本軍方投擲的炸彈。那時你是鐵道運輸湘桂線區(qū)的軍職司令,而日本人轟炸桂林,也已炸了兩年了,并且是持續(xù)狂炸。那時,距離他們所說“三月亡華”的狂言,戰(zhàn)速已遠遠落后,仗已打了19個月。中國,在積弱三百年之后,拿著大刀和頭顱跟他們的先進武器硬拼,居然也能讓他們知道,人類不是那么可以輕易辱慢的!高貴的民族,不是供瘋狂的野心家來消滅來凌逼的。
火車順利入洞了,所有車廂和車上的人都安全了,天上的炸彈忽然以可詛咒的速度墜落炸開,外公,你自己反而走避不及,被氣流震飛遭撞,于是仆倒昏迷在地,從此沒有再站起來。
外公,你原是鄉(xiāng)間富紳,家有好幾間店面,又有良田千畝,本不必就任公職,但那時候,誰忍心讓大好江山淪于日本鬼子手中?你死那年,才四十八歲。(而我的母親,你所鐘愛的女兒,卻恰好活了你兩倍的年紀。)
我想到此事,不覺仍想號啕,仍想找一座荒山絕谷來痛哭、來揪發(fā)、來裂眥、來泣血、來悲嘯撼山、來跺地震天。那是我母親終生的痛,也是我必須繼承的痛啊!
根據(jù)某些統(tǒng)計,中國軍民在那八年(或連東北地區(qū),算十四年)死了三千五百萬人,如果我們以四億五千萬來算那時代的總?cè)丝冢瑒t每十三人中就有一人死于這場戰(zhàn)爭——這場打著“大東亞共榮”的謊言旗幟來進行其殘酷屠殺的戰(zhàn)爭。這種死亡比例,其實已是每一家族出一人頭,供日本軍國主義用來血祭其侵略之惡行。那時代,人人都有親戚直接或間接死于日軍之手。外公,要哭,那真是要“哭殺天下無眼睛”啊!
我有個記者朋友,去云南拍滇緬戰(zhàn)爭的當年現(xiàn)場,在日軍埋骨的墳冢間,赫然發(fā)現(xiàn)一座軍犬的墓,他忍不住淚如雨下。啊!原來日本軍方連狗都有一墓。而我們的軍民,命如草芥,只有以肝腦涂地,以鮮血匯成長渠,在神州的膏土上縱走橫流,書寫那說不盡的哀恨——以無名氏的身份。
第一個殉職的車站司令
六十年后,我陪母親到桂林要為你掃墓整墳,然而荒草斷碑,何處是你埋骨之處?母親唯一記得的資料是:“隔江面對著獨秀峰。”
碑沒了,只能告訴自己,一代英靈已化為泥壤,在陽朔的青山綠水間。
唉,外公,如果我們生在太平盛世,如果沒有那場可咒可詛神憎鬼厭的戰(zhàn)爭,如果你能牽著我的小手,跟我共話……
你生平最愛花錢、花力氣去搬運一些收藏品來放在家里,那奇怪的收藏品是漢代的畫像磚。啊,若你能為我一一指點,那是何等幸福——你謝世之后,這些東西也都不知去向了,我認為是日本人偷走了。算了,偷幾塊畫像磚又有什么,他們盜奪的是一代精英的身家性命啊!
曾經(jīng),屬于我的孩子的世界,在母親的刻意保護之下,竟不知有戰(zhàn)爭死亡和流血。我當然也躲過警報,蹲過防空洞,但全然沒有記憶,人世的苦難于我竟是諸邪不侵。我記得的只是抗戰(zhàn)勝利了,我們要坐船回南京了,而小販拿到船上來售賣的南豐橘子是多么甜美薄皮且多汁如蜜泉啊!
而外公,你的事,是我讀中學時候才聽母親說起的。啊,原來我有這樣一位外公,原來他英年早逝,死在遙遠的離家千里的異鄉(xiāng),且死于非命!悲傷啊,后來我讀你的記載,是在《靈璧風物志》上(1983年出版,陳樹聲撰述,137頁),文字只四行:
“謝幼支……因職責攸關(guān),未能逃避,即被炸殉職,是為抗日戰(zhàn)爭中殉職之車站司令第一人(張午炎記述)。”
在戰(zhàn)爭的年代失去的美好的人、事、物,是永遠無法補回的,而我失去的,是我本該理直氣壯可以擁有的。世上任何一個小女孩,丑陋的、漂亮的、窮的、富的、愚笨的、聰明的,都有權(quán)坐在外公膝頭,抬起頭來,傾聽一則則古老的故事……然而,有人把我的這份福祉生生奪走了。
絕美之景絕美之人
成年以后,我有機會多次去京都、奈良、東京、大阪等地一游。在唐招提寺,看到鑒真和尚的真身。遙想一千兩百年前,此人眼已盲黑,身是殘年,猶在兇惡海象中踏上小船,遠赴日本去弘法渡人,曾受鑒真舍命以事奉的日本人啊,為何要濫殺鑒真大師的故人呢?
唐招提寺的粉色櫻花,郁郁紛紛,既強壯又盛美,開到爛漫無邊處,令人仰天欲淚。鑒真大師啊,鑒真大師啊,真想和你說說話啊,你不朽的肉身坐在此地千把年了,我遠來見你,想跟你敘敘舊,但說什么呢?說愛?說恨?說和平?說戰(zhàn)爭?說“我執(zhí)”?說死不知悔的惡欲?說我失去的一切?
詩仙堂中,四百年前的石川丈山繪制了三十六幅唐宋詩人,來虔誠供奉。唉,世上竟有這種人,奉異國詩人為仙客,并且傳其詩教!庭院中春天是杜鵑花,夏天是蒼松,秋天是楓紅,冬天是白雪。澄明的水沼中有鳶尾花、莎草和水鳥,竹門上則寫著“梅關(guān)”二字。“梅關(guān)”其實是粵北和江西的交界,六祖惠能和《牡丹亭》故事中的柳夢梅都曾走過此路。此地是山頭,在現(xiàn)代化的戰(zhàn)爭里,從空中掃射而下特別方便,當時此地駐軍死傷無數(shù),沒有一寸土不是飽含人血的。
在京都看到“梅關(guān)”題額,不免亦喜亦悲,喜的是千里同風,在異域也有“梅關(guān)”。悲的是,四百年前的石川丈山建詩仙堂之初,哪里知道這“以梅為關(guān)”的美麗地點,竟是日后日人射殺漢人之處。
日本處處皆有絕美之景、絕美之物,乃至絕美之人,令我神迷意牽難以忘懷。但何以在戰(zhàn)場上殺心頓起時,中國人卻是他們覺得可殺可宰的畜生!
湯川秀樹,二戰(zhàn)后得物理諾貝爾獎,戰(zhàn)爭期間,不廢研究,值得欽敬。然他另一個身份卻是“漢詩迷”——我佩服他對漢詩的佩服。只是,物理學是天機欲泄的學問,漢詩則是直指天心的本然,這位坐擁兩項世間最珍貴學問的人,在戰(zhàn)爭期間曾對漢人幾遭滅種的大難有一絲絲傷惻嗎?
小林正樹,小津安二郎,都是多么優(yōu)秀的導演啊!
淵田美津雄,曾乘航母赴珍珠港主持轟炸大事的人,戰(zhàn)后歸鄉(xiāng)執(zhí)鋤務農(nóng),靜思之余成了基督徒,并且做了牧師。曾經(jīng)也來過臺灣,深悔前愆。我曾親聞其人證道,他還說了一般西方人不易破解的密碼,1941年年底,那次不經(jīng)宣戰(zhàn)的空中偷襲,之所以選擇“虎!虎!虎!”作行動代語,其實,是因為淵田自己本人屬虎的緣故。哎,淵田,淵田,雖然你已改邪歸正,但當年的你為什么不想想,你屬虎,虎是十二生肖的思維,你既認同這生肖的美學,為什么不能認同生肖所屬的中國的尊嚴呢?
永井隆,一個原已帶病的天主教的醫(yī)生,在長崎遭劫之后,勉力搶救傷員,直至油盡燈枯才溘然閉目。
以個人來講,日本的好人甚多。以物質(zhì)而言,日本的工藝制作精美審慎。以風景而言,日本的景區(qū)清潔整齊,服務態(tài)度也恭敬誠正,且能體貼入微。日本民族實在是個優(yōu)秀的民族啊!
“三月亡華”和“三天亡日”
要恨日本的庶民,實在恨不下去,但日本軍國主義還是該恨的!殺人、奸人、搶人、辱人、毀物(包括毀去商務印書館極珍重的書樓藏書……),而且至今死不認。
外公啊!我和一般慈眉善目的女子不同,我愿上帝在這件事上不要賜我一絲半毫慈悲心。相反的,愿祂賜給我多多多多的恨,因為恨也是一種能量,而這能量又常是極容易流失的。因為歲月湮遠消逝,因為現(xiàn)實生活瑣屑煩人,因為有人集體失憶。啊,上帝,讓我記得,讓我記得人類邪惡到極致時的樣貌,墮落到比魔還魔,比鬼更鬼時的嘴臉,以免地球上再發(fā)生一次拷貝翻版的戰(zhàn)爭。
曾有一則謠言說,投擲原子彈的美國軍人因自譴而精神崩潰進入瘋?cè)嗽毫恕2粚Γ侨藖G得很痛快。原來,他的父母曾在山東宣教。他自小眼見日軍種種酷行劣跡,發(fā)誓要為中國人出一口氣,他丟下原子彈的時候,只說了一句:
“胖子,去吧!”
這顆原子彈的昵稱是胖子,因為它的外形圓圓胖胖的。他丟彈的時候心中坦然。因為他知道自己不是戰(zhàn)爭的“挑釁者”,而是戰(zhàn)爭的終結(jié)者。
癡昧的天皇相信軍方的狂言,自以為用他們擁有的“高科技”,便可以“三月亡華”,不料三月亡不了中華,三十個月也不行,到了快一百個月的時候,日本上空出現(xiàn)了“超高科技”,日本于是自己亡了。國人認為天道一向厭惡“過盛”,“過盛”而又“凌人”,更是天道所忌,日本怎能不亡?
“三月亡華”不成,世人看到的是簡單利落的“二彈斃日”和“三天亡日”(兩彈各于1945年8月6日和8月9日投擲,相隔三天)。
日本童書作者佐野洋子曾在她最后一本書中提到她的堂姐佐野桃子,戰(zhàn)爭末期才十幾歲(洋子自己當時人在北京),卻不上課,學校成天派他們?nèi)ゾ蛩蓸涓瑸槭裁赐跇涓兀恳驗閼?zhàn)爭需要燃油,沒有油,仗打不下去,松樹根有一點點油,不榨可惜,所以那年代的日本少男少女皆須埋頭挖樹根。桃子堂姐雖只是十多歲的小女孩,也看出來了,日本必敗無疑。
原子彈給了他們下臺階的機會,死要面子卻不顧是非的“日寇”自此裝可憐,邀同情,一裝裝了八十年。其實他們的“二彈之苦”也不過就是佛家常說的“因果律”罷了。頗信佛教的日本軍閥和人民怎么忽然又不懂此律了!
日本至今不讓他們的學生知道這一段歷史,你若碰到日本青年不妨問問他們歐洲的戰(zhàn)爭,他們會顯得很有“國際觀”的樣子,說得一清二楚。但你若轉(zhuǎn)問他1937到1945之間的中日戰(zhàn)爭,他會眨著純潔的眼睛,說:
“咦?中日有打過仗嗎?”
啊!外公,外公,你早早走了,我軍花了八年時間,拼得個“一方慘勝,一方慘敗”,連人心人性都打涼了。財產(chǎn)沒了,生命沒了,文化削減了,家庭破碎了,黃金年華在逃難途中虛擲了……付上那么大的代價,如果有個日本人是條漢子(當然,女漢子也行),站出來說一句:
“我知錯了,請寬恕我。我保證以后的歷史中不會再發(fā)生這樣的事了!”
那么,這一切慘絕人寰的損失就算值得。
但不是,但不是,日本軍方?jīng)]說的話,我來替他們說了吧:
“嘿,嘿,我打你——不錯!我打了你,有本事,你回手呀!怎么樣,你沒本事吧?所以,我就打你!射死你,打死你,殺死你,砸死你,燒死你,鋸死你,毒死你,溺死你,餓死你,凌遲死你,我愛怎么弄你怎么弄你,誰叫你弱!哼,別跟我講什么公理正義,巴格亞鹿!(日語罵人的話,指“蠢豬”。)老子就打你!”
這是一個可愛可敬復可恨可鄙的族群啊!我不原諒他們,是因他們至今自認沒有什么事情需要“被原諒”。
那只桃子和這只橘子
外公,外公,我曾遺憾沒坐在你的膝頭,和你共吃一塊飴糖,并且聽你講故事。你好古,必有許多故事可講。但既然不行,我且反過來,講兩個故事給一百二十六歲的你聽吧:
從前有對老公公老婆婆,在河邊撿到一枚漂來的桃子,打開桃子,里面蹦出個小男孩,因此取名為“桃太郎”。桃太郎一夕數(shù)變,不到一個禮拜就成年了。成年的桃太郎請老母親為他做了一堆黃米團子,(外公,別插嘴,黃米是什么米,我也不懂,或許是小米吧?)背著,便四處去招兵買馬起來。有黃米團子作軍糧,他的背后遂跟著貓呀、狗呀、猴子呀……他們的任務是什么,是要去打一座島,名叫鬼島。(哎,哎,外公別問我,鬼該住在海島上嗎?我也不知道哩!我所知道的鬼都比較愛住在另一個地方——就是人類的心宮里。哎,不說了,外公,讓我把故事講下去吧!)好,他們到了鬼島了,鬼王一聽說大軍壓境,便嚇得跑出來投降,(對,對,外公,別吵,鬼既不是血肉之軀,難道怕桃太郎來殺頭嗎?我也不知道桃太郎是憑什么本事“三分鐘亡鬼島”的。)總之,鬼島之王,照桃太郎的吩咐把金銀珠寶都堆在桃太郎腳下,桃太郎于是包卷起珠寶,志得意滿,班師回朝了。那些貓、狗、猴子也都一起耀武揚威回到日本本島,從此過著快樂幸福的日子。(這個故事的教訓是什么?哎,哎,外公你還真是個“老式的聽眾”,不過,好吧,你既然問,我也就說一說。第一,那位桃太郎是漂來的。第二,他很快就長大了。第三,他準備了一些軍糧,靠這些軍糧,他居然組成軍隊。第四,籌軍糧不易,搬運軍糧更不易,所以必須速戰(zhàn)速決,必須“三分鐘亡鬼島”。第五,名不正則言不順,所以要先把對方丑化為“鬼”,“打鬼”是偉大的事業(yè),所以,可以做。鬼王獻出珠寶,那更是天經(jīng)地義。可是,到了二十世紀,桃太郎卻來打中國了。中日戰(zhàn)爭打了八年,軍備方面可不是靠幾只黃米團子就能解決的呢!)
好了,外公,以上是日本的桃太郎故事。接著,我再來講個橘叟的故事給你聽。在講之前,我先講一段楔子,我去年到成都演講,講完了,主辦者黎先生帶我在附近逛逛,逛著逛著,他忽然說:“邛崍就在附近。”我一聽,大為振奮,立刻大叫說:“帶我去,帶我去,這是神話里的地方呀,不料今天我們竟走到神話里來了呀!”同行的人都不知我在講什么,我一時也不想講古。其實,外公,我要跟你說的《玄怪錄》(或名《幽怪錄》)中的橘子故事,就發(fā)生在邛崍。那天我們真的到了邛崍,找到一家茶館兼書店的地方坐下,抬頭一看,后院里還真有一棵橘子樹,樹上待采的橘子真有嬰兒頭那么大。我十分驚奇,原來古人就算寫小說,背景道具也都能“有所本”。橘叟的故事,就是講兩只大橘子的故事。外公,你懂文言,有些地方,我就直接念給你聽吧!“有巴邛人,不知姓名,家有橘園。因霜后,諸橘盡收,余有兩大橘……,巴人異之,即令攀摘,輕重亦如常橘。剖開,每橘有二老叟,鬢眉皤然,肌體紅潤,皆相對象戲。身長尺余,談笑自若,剖開后亦不驚怖,但相與決賭……”
他們玩象棋是帶賭博的,但目的不是錢,而是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例如“瀛洲玉塵九斛”等,其中有位老叟說:“橘中之樂,跟我們從前在商山一樣樂(看來他們是商山四皓),但不得深根固蒂,總有討厭的笨蛋來摘我們!”另一個說:“我餓了。”就去袖中抽出一根長成飛龍形狀的草根,自顧自地吃起來。他削一片吃一片,草根居然又自動長回原狀。吃完了,他口中含水把草根一噴,草根立刻變成長長大大的夭矯飛龍,載著他們四個老叟,飛到不知何處去了。說故事的人說,相傳這是陳、隋年間的事,書寫者則是唐朝人,他把故事定位于一百五十年前。
唉,外公,你問我為什么講這個故事,因為五千年來,國人羨慕的生命情境可能就是這樣的吧?活到老,有幾個知己朋友,把自己封在一團安全的小窩窩里,依著棋盤的規(guī)矩,玩著天長地久的對弈游戲,視富貴利祿如浮云——這沒有什么不好,如果全球的人皆如此和樂知足與人無爭,未嘗不是美滿世界——可是外公啊,世界如滾輪,容不得我們躲在芬芳馥郁的大橘子里,人家要摘我們剖我們的時候,我們要怎么辦呢?而外公啊,你我都知道,不是人人都能弄一只飛龍來搭乘跑開的。
桃太郎太像日本人,橘叟太像我們自己國人。今后日本人要走什么路線我們管不著,但我們自己呢?總要過些比“小確幸”更多一點的日子吧?苦難未必只發(fā)生在中日戰(zhàn)爭啟端的那一年。
外公啊,陽朔山水中的外公啊,一生捐錢又捐軀的外公啊!你安息吧!
寫于2017年,“七七”抗戰(zhàn)80周年(1937年7月7日),臺北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