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一兵
這是一部耐讀的詩集。
詩人熊國太的《持燭者》在三月的春風里攤開在我面前,共五個小輯一百三十三首。花了幾天時間品讀,嚼之有味,覺得有戲,只是囿于精力和篇幅,只能選擇其中少部分解讀。
讀該詩集的書名,令我遠眺這位行走在人生旅途上的持燭者,在暮色蒼茫時分,憑借一簇微光照亮前行的路。思想者是孤寂的獨行者,亦是智者。早年,詩人身上熨著母親的體溫,耳畔回蕩著母親呼喚他的乳名,“拎起一只旅行包”從故鄉的村落走來,從信江之畔一路走來,“在拐彎的風中辨別流水的方向”,暖陽漸漸將他融入城市。如今,他懷揣濃濃的鄉愁,步入詩意的人生境界。
故園:抹不掉的胎記,永遠的審美坐標
在我們的生命語譜中,故鄉的情結是歲月的利刃割裂不斷的。故園是人生的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驛站,那里有我們的故居、我們的父母、我們兒時的玩伴,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種植在記憶的沃土中。人的一生,印象最深刻、回憶最纏綿的莫過于故鄉了,她是我們從母體里帶來、烙在身上的胎記,一輩子都不會磨損。尤其對長期離開故園的游子來說,對故鄉的懷念不會因時間的流逝而沉沒。作者遠距離近審視,用審美的坐標佇立在素顏的有點古典主義的鄉村,將那些生活中瑣碎的平常的細節串連起來,點綴得有聲有色,寫得那么詩意化:
燕語自信江而起
我把酒潑向江心,波濤涌起
誰的呢喃在與燕語唱和呢
是燕聲中長不大的孩子么
為什么他已不知沒了水印的路
……
燕語,燕語,春天已遠去
一個夏天的記憶漸沉
你隨風而逝的歌唱就要涉過深秋
而我在信江的波光里
早望見故鄉和她兩岸濛濛的蘆花
—《聽燕語起自信江》
從這些詩句中,我似乎讀懂了這位游子對故鄉愛之深切中含著依戀和些許感傷的情感。是啊,對一個久別故鄉的人來說,那種刻骨銘心的懷念,一說就親,一摸就痛,是那樣親昵、深沉、細膩而奔放。
生于斯,長于斯,又不得不背著行囊別于斯,這是每一個游子心里的痛。我們讀過層出不窮的懷鄉詩,但對于不同閱歷、學養與審美格調的詩人而言,有著迥然不同的表現方法。對故鄉的思念,是因為那里有親人,有無法撕裂的親情,有無數童年的故事和全部夢想。詩歌區別于其他文學樣式的特征之一,就是它能用凝練的語言抒發或隱喻或婉約或富有張力的濃縮的感情。例如:
母親,多年來
你就是我生命中一只溫馨的巢居
一片耐旱的田野
一泓從大山深處汨汨而來的清泉
一塊燒紅的木炭,喝不干淚水的木炭
但多年來,母親
我只是你那只巢居里撲騰著的一片羽翼
緩慢生長著的一棵莊稼
耳邊響起你清泉般的聲聲叮嚀
一直在滌蕩我蒙塵的心靈
母親,我是城市的夜幕,你是茅屋里的燈盞
點燃我不屈的生活目光
可我,卻沒有你一半的沉默和堅韌
—《母親》
創作這種思想包容量宏闊的作品,如果沒有農村生活的經歷、感受和體悟,光憑想象的自然主義浮光掠影地描摹,是提煉不出個性化的意境來的,是斷然寫不出從靈魂深處噴涌而出的佳作來的。這首短短的十三行詩,詩眼烱亮,字里行間飽含著充盈真摯情感的形象,語言行云流水,一氣呵成。而且詩中蘊含了許多暗喻,供有一定生活閱歷的讀者去詮釋。
此外,還有“一壟壟菜蔬/能否還我一段蔥郁的少年時光/在一條狹窄的田壟上/我看見遠處溪灘上的卵石已沉入河床”(《靈山》),以及“要等到禾苗懷上無數的孩子/村民頂拜了案上的神龕/要等到洗衣女赤腳下水/你才能準備好清唱的新詞……要等到秋霜白了草尖上的露珠/要等到九月宣告/—整個夏天氣數已盡/你才肯唱死自己,僅留一只空殼”(《飲露的蟬》),這些詩行,富有韻律明快的現場感,凸現了作者捕捉熟悉的充滿生活情趣的細節的能力,彰顯了創作功力。
但凡上乘詩作,從來不需要刻意雕鑿,不需要矯情,拒絕淺薄,詩情的活水蓋出于詩人的真性情。我以為,那種炫耀寫詩技巧的人不是低端層次就是膚淺,無技巧乃詩歌創作的最高境界。王國維說:“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彼终f:“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p>
從某種意義上說,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而被譽為文學之冠的詩歌語言,除了精煉、形象之外,更多的時候則需要錯位和“本末倒置”。例如另一首謳歌母愛的詩《冬天的蘿卜》:
河邊有水的寒意。寒意中
有母親洗濯的雙手
一些水聲在她指間汨汨地穿過
另一些水聲/在她的衣袖間緩緩地匯流
……
我原本就是一棵蘿卜啊
卻生活在溫暖的厚土中
……
紅紅的蘿卜,冬天早已逝去
大地已經回春。可如今
母親的手指卻瘦瘦了
在春天的河岸上,蘿卜的根須
長成了母親臉上的條條皺紋
因為熟悉農村生活,作者將農作物信手拈來,將自己比喻成生活在母親溫暖厚土中的蘿卜,而蘿卜的根須卻長成了母親額頭的皺紋。貼切的比喻,奇譎的想象,繾綣赤子之情,把中國母親的傳統美德刻劃得入木三分。
加速城鎮化建設,是農村邁向小康的必由之路,在這個過程中,必定會出現一些不盡如人意的現象?,F實生活中的詩人,理應不事粉飾太平,應該具有犀利的眼光去揭示社會的傷疤,應該擁有悲憫情懷。在這方面,作者在《浙贛線上的民工專列》《耶溪河悲歌》《土地之殤》《雨中懷鄉》等詩歌中,都有出彩的表達方式,這是現實主義詩人的光榮。
上述懷鄉之詩,想象開闊,感情真摯,意象綿綿不盡,語言精確生動到位,彰顯了詩人的風格。
人生路上為生命寫意的持燭者
哲人是理性的思想者,詩人是感性的思想者,每每按捺不住,總要掏出對社會現實對人性的思辯和拷量。不過,詩人總是用激情用如椽的筆,蘸著經過形象化過濾的詩行表達出來,熊國太就是其中一位。
曾在江西某新聞媒體供職,如今人過中年,現在浙江溫州大學中文系任教,且有著相當人生閱歷,飽嘗過世態炎涼,熊國太就是這樣一位行走在蒼茫暮色中的持燭者。他在《持燭者》中這樣寫道:
走不到寂靜盡頭的人是不是你
持燭者,當你從天邊歸來
一路灑落的燭光,照亮了我的青衫
也照亮我曾丟失的歲月和思想
大地已沉睡,天邊歸來的持燭者
你持燭的手成了光芒的支點
但一枚燭光踽踽穿行在黑色的走廊里
只能靜靜地映亮走廊的表面
而誰,早已捕捉到你微弱的光芒
流淚的光芒。我能夠看見的
只是手中的燭越來越短,夜越來越長
持燭者,當你歸來是否有人說過
在光明泛濫的地方,黑暗也是一盞燈!
這燈誰曾見過,是否又完整如初
讀罷此詩,筆者有一種心靈震顫之感,鮮活的形象,深邃的暗喻,獨到的思想訴求,“你持燭的手成了光芒的支點……你微弱的光芒,流淚的光芒”。這位持燭者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首詩所揭示的對光明與黑暗,既對峙又有機統一的哲學意義上的價值,而且由此可以延伸到生與死、愛與恨、真實與虛幻等諸多方面的思考,遠遠超越了詩歌本身。相信讀者在讀這首詩的時候,不僅不會感到枯燥乏味,而且會在視覺上感受到藝術感染力的沖擊。
這就是藝術的品格。這就是詩的高貴。
類似哲理思辯還融入了《打鐵》這首詩中:
我居住的弧形郊外
有一間鐵鋪,那兒
只有打鐵的人在專心打鐵
……
而我在室內寫作,再也沒有什么
讓我寫下的詩句比打鐵的聲音更為有力
沒有什么比我寫下的文字更衰老
或者比我更像一塊空心的鐵坯
……
在弧形的郊外,我放下了筆
也許我終究會哭,也許我已失聲抽泣
但不管我怎樣轉身,打鐵的
聲音,總不肯讓我把寒冷的淚水用完
鐵錘是年輕的,持續不斷且有力度的敲打賦予它份量,在鐵錘的力量面前,那些看似嬌艷、實則媚俗的或無病呻吟、輕得沒有骨頭的詩顯得多么卑微渺小。是啊,有什么樣的襟懷、氣度和視野、情愫,就有什么樣的詩質。在奔騰向前的時代潮流面前,詩歌應該站在什么樣高度、用什么樣的視角去反映生活,是值得我們思考的。
一個睿智的詩人,能夠在平淡無奇的紛繁生活中敏銳地捕捉某些特定細節,并賦予它深廣的內涵。在《我一直不同意閃電躲在烏云里》中,作者抓住閃電這一意象,虛實相宜,由此及彼,生發開去,用象征性手法描繪道:“我一直堅決地認為/閃電一旦和惡腐的亊物沆瀣一氣/它的鋒芒不及一棵稻草……我不同意閃電與流星這類過客為伍/不同意它默認雷聲要過一秒之后才爆出喊聲/我不同意閃電劈不開烏云。”接連用了三個“不同意”,以強化詩的內在節奏,劍指社會丑惡現象,像閃電一樣照亮某些蒙昧的心靈。
而《受傷的蘆葦》則沉重地寫道:“在沒有風的時候,我要說出點什么/說出在蘆葦折斷的地方/我繃緊的神經/像她一樣也有相似的斷裂聲……我要說出/生命死亡一次又復活一次/這一切都像亡花簇擁著春天。”這首詩使我想到蘆葦為什么會受傷,為什么大自然里的“生命死亡一次又復活一次”?也許是環境污染,也許是……
詩人在他的時代到底應當何為
我以為,本文論及的熊國太詩歌,無論是懷鄉詩還是思想寫意詩,都具有立意高遠、構思新穎、別致巧妙的特質,既蘊含著思想內涵,又有著別樣的藝術魅力,可以起著范例效應。
從路徑上看,詩人有著自己明確的創作目標。無論哪類題材和哪類手法的詩歌創作,如果不具靈魂的高度和深度,其藝術價值、審美價值和社會價值都是值得懷疑的。我以為,熊國太的懷鄉詩是他靈魂的一種“向內寫作”,即“出世”人生態度的曠達表達;而詩人的思想寫意詩,則是他靈魂的一種“向外寫作”,即“入世”人生態度的積極表達。這兩種創作路徑或曰兩種人生態度表達,從詩人的創作題材、內容呈現和表現手法看是并行不悖的,充分體現了熊國太詩歌審美觀念的豐富性和鮮明性。換句話說,“入世”和“出世”的兩類詩歌表達,在詩人那里完成了一次“殊途同歸”的創作之旅。
熊國太在上述兩條路徑上深入攫取詩意,都有著相當的價值和作為。那些“向內寫作”的詩篇,那些極具古典情懷的詩章,我們掃描一下當今詩壇,就會發現它們是罕見稀少的,因而顯得尤為可貴。而我個人認為,詩人的思想寫意詩,即他對現實強烈介入的“入世”詩歌,更具有詩歌藝術的審美價值和社會價值。在嚴酷的現實面前,有良知的詩人,只有敢于直面現實,敢于擔當,其詩歌方能發揮警示作用,才能像號角聲一樣震聾發聵。由此,我聯想到眼下有些包括詩人在內的文人,似乎不食民間煙火,龜縮在象牙塔里自視清高,不聞世事,對應該歌頌的嗤之以鼻,對丑惡、俗不可耐的現象麻木不仁,只知吟唱風花雪月、明月何時照閣樓云云。這些人,說輕一點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褻瀆了詩人的稱號;說重一點,恰恰是少了脊梁和骨頭,即使才氣再高也枉然。我從不相信文壇某些高高在上頤指氣使的權威,更不相信某些被利益捆綁的專家,也不相信被炒作出來的文學天才,只相信經得起時間考驗的優秀文本。
諸如熊國太上述思想性與藝術性交融的佳作,在詩集《持燭者》里還有《放棄激流》《懷念一九八五的琴》等,都讓我愛不釋手。在21世紀文化多元化的今天,我們不僅需要“面向大海,春暖花開”這樣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詩歌,更需要思想厚重的持燭者那樣的批判現實主義,用閃爍思想光芒的詩歌滌蕩社會浮躁、拜金、名利場的尓欺虞詐等丑惡現象,將全社會的靈魂洗得干凈些純粹些。
[作者單位:江西南昌市文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