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冰[北京市工業技師學院基礎部, 北京 100023]
林語堂與現代“士”文化精神的重塑
⊙柳 冰[北京市工業技師學院基礎部, 北京 100023]
隨著現代中國社會結構的變革,中國傳統的“士”階級隨之瓦解。對社會政治和文化思想的反思和焦慮,促使知識分子對傳統的“士”文化進行重新審視。而在五四啟蒙運動的大背景中,中國知識分子面臨的首要問題就是,如何在中西文化的沖擊中,對現代“士”文化思想進行建構。作為學貫中西的學者,林語堂構建了自己的信仰體系,重塑了“上帝”;在西方啟蒙思想的影響下,他將“個性主義”與“法治社會”并舉;在對中國國民性的思考中,重塑了現代“士”文化精神。
重塑“上帝” 個性主義 懷疑與批判
作為學貫中西的學者,林語堂是以全方位開放的姿態來接納各種文化思想的,因此他的“士”文化精神體系既根源于中國傳統文化,也受到外來的西方文化思想的影響。林語堂在童年時期就受到基督教思想的濡染,在經歷了“信奉——背離——復歸”三個階段的變化后,林語堂重新搭建了自己的宗教信仰。因為受到西方啟蒙思想的影響,他對“個體與社會”的問題也有自己的見解,他把人的個性、人的自由、人的權利作為一切思考的出發點與歸宿。此外,林語堂身上還具有西方式的懷疑與批判精神,他對中國國民性進行深刻思考,并一針見血地指出中國人身上潛藏的種種劣根性。在社會轉型期,林語堂重塑了現代“士”文化精神。
鴉片戰爭之后,中國“閉關鎖國”的局勢被打破,基督教作為文化侵略的一種形式,也伴隨著西方列強涌入中國社會。這一現象,促使一大批中國現代作家直接受染于宗教文化。五四文學運動時期,一些直接體現宗教思想文化的文學作品出現,雖然這些作品并不都是文學史上頗具影響力的佳作,但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宗教對中國現代文學的重要影響。在《五四文學思想主流與基督教文化》中,學者喻天舒指出:“五四文學思想主流的形成,正突出體現了西方基督教文化對中國現代文學觀念的一種深刻影響。”
基督教信仰,在林語堂的文化精神體系中占據重要的地位,可以說這是貫穿他一生的重要問題。他創作道路的變化、文化思想的發展等等,都與其有著復雜而密切的關系。基督教信仰,是鋪向他精神世界的敲門磚,并“已經成為他所有文學作品和美學思想的底色,也成為他價值觀的根基”。縱觀林語堂一生的宗教信仰旅程,大體上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即信奉、背離、復歸。
第一階段,基督教的“信奉”時期。林語堂出生于一個基督教的家庭,其祖母是家中第一代基督教徒,其父親也追隨祖母而信教——其父“名叫林至誠,含有篤信基督的意味”。作為教會牧師的兒子,林語堂自小就受到了基督教文化的熏陶,基督教義中所提倡的博愛與慈悲的觀念深深地影響了他。由于父親的牧師身份,林語堂經常能夠閱讀到教會油印的宗教周報,這些小冊子和書報既有基督教教義的內容,也有關于西方世界的思想介紹,這在某種程度上,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林語堂后來文化思想體系的構建,同時這也為他開啟了進入西方文化世界的大門。
第二階段,對基督教的“背離”時期。童年時代的林語堂追隨家庭而信仰基督教,嚴格來說,這種信仰方式并不是他自主選擇的,而是一種“耳濡目染”式的、不自覺的接受。因而,林語堂對于這種信仰并不是盲從,而是抱著“追求真理”的精神來對待;也就是說,在他心中,對于基督教始終保留著一種理性審視的態度。
離開家鄉后,林語堂來到上海圣約翰大學讀書。他曾經在神學院上課,也曾有過從事牧師的職業理念,但是在神學院的學習時期,他所接觸到的卻是煩瑣枯燥、扼制天性的教義信條,以及種種宗教傳說。對基督教義內容的種種疑惑,使得林語堂開始懷疑自己的信仰。他在文章中坦言:“我的問題,有時會發現相互矛盾的答案,有時沒有答案。一被襲擊,我就逃走,再度被擊,再次后退。一切神學的不真,對我的智力都是侮辱。我無法忠實地去履行。”除了對迂腐教義本身的懷疑,在這一時期,中國傳統文化對林語堂產生了極大的“誘惑”。但是,教會教育要求中國教徒不僅“要和中國的哲學絕緣”,同時也要“和中國的民間傳說絕緣”。可以說,這種教育完全是將中國文化隔離開,為信教的學生營造了一個“全方位西化”的真空環境。但在此時,中國文化對林語堂具有更強烈的吸引力,這使得他不顧基督教義而闖進了中國文學的悠久殿堂,這同時也促使其文學視野逐漸從西方轉向中國。他在學校里開始瘋狂地閱讀諸子百家、通俗小說等傳統文學作品,源遠流長的中國文化,戳破了基督教文化為教徒營造的“文化真空”,而當林語堂站在中國文化本位的角度再來審視自己的信仰時,他對基督教的懷疑又加深了一重。用林語堂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我已失去對信仰的確信,但仍固執地抓住對上帝父性的信仰”。
宗教信仰的鏈條開始松動,在這種“反信仰”的轉變中,辜鴻銘對林語堂的思想產生了類似于“催化劑”的重要影響。在林語堂眼中,辜鴻銘有遠見卓識、思想深度,更有顛覆主流價值取向的勇氣與能力。辜鴻銘并不攻擊耶穌基督的訓誡,他攻擊的是“偽基督教”和“偽基督教徒”。這促使林語堂心中埋藏的那種理性審視的態度日漸復蘇,他開始反思“到底什么才是基督教的本質”。
在《從異教徒到基督教徒》一書的緒言部分,林語堂提到其父親年輕時曾幫助一個牧師太太挑行李的故事,在這個故事中,他的感悟是:“各個宗教的祭司們常喜歡加重青年信徒的重擔,還對他們說‘你是一個好孩子,一個強壯的孩子,你可以擔得起。你只要相信,你就會發現這是真的’,往往使那些年輕人的肩頭長出膿包。”從這個故事里,林語堂看出了“偽基督教”的欺騙性。
如果說上述列舉的原因,都還不足以促使林語堂宗教信仰的根基產生動搖,那么對基督教“原罪”說的質疑,則徹底抹殺了他心中對基督教殘存的最后一絲顧念。自此之后,林語堂終于踏上了“背離”基督教的道路。
在基督教中,“原罪”起源于亞當與夏娃偷食禁果,因而教會認定人類具有與生俱來的罪孽,即使是剛出生的嬰兒也不能幸免,只有信仰基督才能獲得“救贖”。從這點上來看,“原罪”說也就構成了基督教信仰的邏輯起點。然而,在教會中,耶穌所宣揚的“上帝之愛”及慈悲寬恕的精神鮮有人提及,牧師反復強調的是“懲罰”。從這一點上,林語堂對教義中的“原罪”說提出了質疑。林語堂認為,基督教徒把“原罪”演繹成了神話,它強調“懲罰”“贖罪”以期“拯救”的邏輯思維,漏洞百出,人類不能因為時代遺傳“原罪”因子而受罰。他根據倫理和法律常識,進一步否定了“原罪”說,在他看來,只有當人類行為本身發生觸犯法律與違背倫常的時候,才構成了罪行。
應該說,林語堂是站在個人本位的角度來審視并批駁“原罪”說的,他對“原罪”的理解,已經超出了宗教范疇,這也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出“五四”啟蒙思想對林語堂的深刻影響。
第三階段,“復歸”基督教時期。晚年,林語堂又重新回歸了基督教,并撰寫《從異教徒到基督教徒》一書,回顧其宗教信仰之旅的探險、疑難和迷惘。這次艱難而復雜的信仰探尋的過程,用他自己的話來形容就是:“我曾在甜美、幽靜的思想草原上漫游,看見過美麗的山豆;我曾住在孔子人道主義的堂室,曾攀登道山的高峰且看見它的崇偉;我曾瞥見過佛教的迷霧懸掛在可怕的空虛之上。而也只有在經歷這些之后,我才降在基督教信仰的瑞士少女峰,到達云上有陽光的世界。”
林語堂的信仰體系,用他自己的話來形容,就是“一團矛盾”。在《八十自敘》中,他坦言自己只是“一團矛盾”而已,但同時又以此為樂。在其“一團矛盾”的信仰體系中,雜糅了西方基督教、東方儒道佛三教。林語堂多次強調,自己所關心的是“人的靈性”問題,以及這些思想對于“宇宙和人生哲學”的見解;簡單地說,就是關心人類的生活理想和品行問題。儒家和道家,是潛藏在中國人身上的兩重因子。前者的人生觀是“積極入世”,并以“禮義”為教,以“名分”為旨;后者的人生觀是“消極避世”,強調重歸自然、遁世養生。儒家和道家不過是在中華民族的靈魂中“交替的情調”。佛教有些類似于基督教,它承認“罪與業”,但又深深地關切人類的苦難,并強調對日常生活的感恩。
按照林語堂的思想,儒家是腳踏實地、面對現世的“都市哲學”,但它缺少對人生本質和宇宙萬物的體察與審視。而道家和佛教則剛好相反,它們是對宇宙人生的“形而上”的思考,以“靈性自由”作為旨歸。在仔細考辨了儒、道、佛三教的思想后,他發現這三者并不完美,它們都有其信仰的精髓與缺陷,同時這三者也不能合理地解答“人之為人”的問題,這促使林語堂將目光又轉回了基督教。
在西方與東方、傳統與現代的影響中,林語堂重新構建了自己的信仰,他塑造了一個只適用于自己的宗教文化體系。而其選擇重回其父的教會,也只是“找到了一個適合我而不用教條主義來阻攔我的教會而已”。在他心中,“上帝”的形象已經發生了改變,不再是一個肩負“拯救萬物”職責的“救世主”的化身。他用現代文化精神來重塑“上帝”形象,使其成為“人的至善愿望的神學象征”。對林語堂來說,宗教不再凌駕于世俗社會之上,信仰“上帝”也不再意味著必須從現世中“超脫”。他把宗教從“神壇”拉入了人間,并驅散了它的神秘感與崇高性。林語堂抽離出基督教中所蘊含的“道德性”,并進一步發掘了其對人類的靈魂健全、品德高尚的孕育與滋養作用:“基督的奇異之處,不正是他使一個人在他面前覺得自己更好、更有價值而不是罪人嗎?”
由此可見,林語堂是將“信仰”與“道德”緊密聯系在一起,他選擇用誠摯的態度和良善的品行作為信仰“上帝”的方式,以一種全新的態度來理解基督教。因而,林語堂對基督教的“復歸”并不是簡單的回歸,他從日常生活事例中獲得體悟,并將其納入思想體系,使得基督教不再是一個由繁復的信條和戒律而形成的“集合體”,同時也不再是他“背離”時期所質疑的意識形態。林語堂跳過這兩重迷障,構建了適合自己的宗教信仰體系。
李澤厚先生在《中國現代思想史論》中,提到了“啟蒙”與“救亡”這兩個命題。可以說,中國整個20世紀都是在圍繞這兩個命題而發展的。針對這兩個命題,作為中國現代啟蒙思想家之一的魯迅,提出“立人”的觀點,并耗其一生構建出自己的人學思想體系。作為與魯迅同時代的林語堂,深受五四啟蒙觀念的影響,對于“個體與社會”的問題,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思想。
20世紀的中國主要有兩大不同的啟蒙主義:一方是以嚴復、梁啟超為代表,他們的啟蒙目的在于“強國”;另一方是以魯迅為代表,啟蒙目的在于“立人”。在魯迅這里:“他所要解決的不是民族的危機,而是人的危機……國家只是手段而不是目的。”林語堂從一開始就堅定地站在魯迅的陣營中,他把人的個性、人的自由、人的權利作為一切思考的出發點與歸宿。
五四新文化運動是中國歷史的巨大轉折點,它對中國政治與中國文學的影響持久而深入。作為一場全面的思想解放運動,其根本來源是西方“啟蒙運動”。如果說“文藝復興運動”僅僅是把“人”的概念確立起來,那么18世紀的西方“思想啟蒙運動”則是真正把“人”解放出來,并賦予其“自由”的權利。這場運動可以看作是在“文藝復興運動”基礎上的延續與發展,它進一步把批判的矛頭指向封建社會制度。它宣揚“理性”與“自由”,并強調以理性秩序來維護人類的自由權利。
林語堂繼承了“思想啟蒙運動”的精髓,他的邏輯起點,是從解放“個人”出發。他看到了人的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前者主要是指人的欲望、情感需求等,后者則指人的靈魂、人格與心靈,簡而言之,就是人的“生命欲望”與“精神追求”這兩個方面。學者李新宇曾指出:“人的解放如果指向個人,可以理解為個人主義。”如果按照這種觀念,林語堂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個人主義”倡導者,但他并未止步于此,他將自己的思想又發展成為“個性主義”。“個人主義”和“個性主義”這兩者的不同之處在于,“個性主義”還強調人的獨立人格與自我發展。
林語堂的“個性主義”,首先表現在對中國“家族制度”不遺余力的批判。“家族制度”是中國社會的根底,它囊括了中國社會生活的一切現象,是封建禮教借以剝奪自由、束縛人權的手段和工具。從家族制度里產生的一些觀念,演化成為整個社會共同遵循的行為規范。在孔子所宣揚的“五大人倫”中,即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至少有“三倫”都是與家庭有關的。可以說,整個中國社會的運作維系,都與傳統的“家族制度”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家族制度”對個體的束縛,主要表現在對私人生活的干涉以及對個人權利的侵犯。林語堂以“結婚”為例,他認為“家族制度”剝奪了青年自由戀愛與自主選擇婚姻的權利。封建社會里,一個適齡男子娶妻,不僅是其個人的人生大事,還關系到整個家庭。因為新娘不僅要承擔“妻子”的角色,更要承擔“兒媳”“母親”“婆婆”等家庭角色。為了形象地說明這一問題,林語堂做了個絕妙的比喻,他把西方女子比作“閨女”,因為他們在婚姻中只需照料好自己,而中國女子則是“家庭的長媳”,她必須料理各種復雜繁重的家族事務。
再有,“家族制度”還“使年輕夫婦白晝掩扉成為非禮行為,而使秘密二字成為中國人所不知的名詞”。這是家族制度對人的基本生活權利的剝奪,也是對個人隱私權利的漠視。
此外,林語堂還指出,家族主義之倫理哲學限制了個體“遠游與運動”的權利。例如,儒家所宣揚的“父母在,不遠游”的傳統觀念,束縛了個體行動自由的權利:“游歷最好的形式,本應該是無一定目的地、無預定目的地的,依照孔子的學理,這便不可能了。所謂孝子,應該慎惜身體,不可爬高山,不可走險路。”在中國傳統倫理哲學體系中,“孝”乃百善之先。由“孝”之觀念,才衍生了“忠君”等倫理規范。“家族制度”教導孩子們要孝順,即是要求他們報答父母的養育之恩、時刻保持順從恭敬的態度,并對父母言聽計從。這種教育觀念以近乎宗教式的作用,成為每個中國人為人處世最基本的信條。因此,封建社會出現了不少類似于“郭巨埋兒”等愚忠愚孝的人倫悲劇。
以上是“家族制度”對人們自然屬性的限制,它對人的社會屬性,即個體的獨立人格以及自由發展的權利,也枷鎖繁重。林語堂認為,家族制度使得中國青年安守本分:“它過度保護我們的孩子,很少有孩子反抗家庭而出走的。凡父母太以自己為中心而太專制,它時常剝奪了青年的事業心和發明天才。”這一點被林語堂最為痛恨,因為它扼殺了個體的創造性思維,限制了個人的自由發展,從而以“家族觀念”取代自我意識。這種思想觀念的綁架行為,也造成了幾千年來中國民眾道德觀與價值觀匪夷所思的“整齊劃一”。在“家族制度”的高壓統治下,人們已淪為愚昧順從、精神麻木、任禮教所擺布的傀儡:“中國社會從不產生良馬,中國社會把良馬屠殺個精光,把它們窮追驅入山林,或把它們禁閉入收容所。中國社會所需要的馬為呆滯魯鈍服韁之馬。”
林語堂極力宣揚“個性主義”,猛烈地批判中國傳統“家族制度”,試圖喚醒人的主體意識、解除人的精神枷鎖。然而,他并未止步于個體“精神改造”這一方面,林語堂還關注社會環境對人的影響,他看到了中國社會政治制度的不合理,因而主張“法治”,以此摒除“人治”國家的種種弊端。由此,他把批判的鋒芒又指向了社會制度與體系。
林語堂首先批判中國封建官僚制度,他犀利地指出中國只有兩個階級:其一為“衙門階級”,他們掌握國家政權、統治百姓、管理社會;其二為“非衙門階級”,他們必須向前者繳稅進貢,并服從其管制。換句話說,中國社會上其實只存在兩種階級,即“上層君主”與“下層奴才”。
林語堂把中國的官僚階級形象地比作一棵“榕樹”,樹身龐大,枝干朝向陽光生長。所謂“向日光”,實際是指權力與金錢。而普通的平民則是滋養這棵榕樹的“泥土”,向它提供源源不斷的“營養質料”,使之愈加茂盛。在這種封建官僚制度的統治之下,自然產生了貪官污吏和愚昧順民。面對貪官污吏,林語堂的態度一向是深惡痛絕、冷嘲熱諷。他把官僚搜刮民脂民膏的行為,諷刺為一門“科學”:“一個優良的化學師,能把甜菜根煉成糖,更有本領的能從空氣抽收氮素而制成肥料。中國官場的本領,比之毫無遜色。”而面對愚昧順民,林語堂則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他痛心疾首于普通民眾懦弱逃避與麻木順從的態度。有些讀書人不僅不反抗官僚政府的剝削和奴役,反而幻想著有一天能夠成為權勢官僚的“看門狗”,沾沾那些官勢的光。林語堂將此類知識分子稱作“破靴黨”“文妓文妖”“喪家狗”等。他們不僅是依附于官僚制度的“寄生蟲”,更是官僚階級剝削百姓的“幫兇”。在《討狗檄文》等系列文章中,林語堂揭示了知識分子與官員相互勾結的丑陋嘴臉。
基于對中國封建官僚制度的批判,林語堂提出“法治”的觀念,他一針見血地指出中國社會最大的弊端:“以一個國家為標準,吾們的政治生命中最顯著的特點,為缺乏憲法,并缺乏公民權利之觀念。”而這樣的特點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中國社會缺乏對“政治”與“道德”的區分,從而缺少一套真正的法律典籍,并由此造成人民法律意識的淡薄,以及社會上法律信仰的“真空”。
中國人把政府視作自己的“衣食父母”,因而把本該屬于個體享有的權利與自由都交付到政府手中,并給予其無限信任。中國人不相信法律和民主,他們心目中的理想社會就是“住有所居、老有所養、家庭和美、世事太平”。他們不相信明文規定的法律條文,卻將各自的生活理想寄希望于出現一個“人治”掌握之下的“賢能政府”。林語堂卻看透了所謂的“賢能政府”的丑惡嘴臉,以及其奴役人民的本質,他認為中國那些開口閉口“道德禮教”的大人先生,其本質乃是逐利爭權的虛偽小人。中國號稱為“君子國”,因為中國是“人治社會”,可是有“君子”就必然有“盜娼”——“君子愈多,男盜女娼也愈盛,結果吃虧的是君子,發財的是盜娼”。
因此,林語堂主張效法西方“法治”社會,在他看來,如果中國能嚴格推行法律,那么就能及早扼制官僚貪污,阻止統治者牟取私利,也可以減少對人民的欺壓與剝削。
在西方社會中,法律神圣不可侵犯,上不避權貴、下不欺庶民,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林語堂主張“法制”的另一個理由,就是看到了中國社會階級的嚴重不平等,以及社會中統治者的“特權”問題。例如,在《臉與法治》一文中,他開門見山地指出:“中國人的臉,不但可以洗,可以刮,并且可以丟,可以賞,可以爭,可以留,有時好像爭臉是人生的第一要義,甚至傾家蕩產而為之,也不為過。”在這里,“臉”實際上就是指“特權”,但作家并不點破這層寓意,而是代之以“臉”這一詞語,栩栩如生地描繪出中國社會上“特權”猖狂的現象,并用看似一本正經的腔調宣稱,中國若要實現真正的“平等法治”,大家就必須做到“丟臉”。
社會上一旦有“特權”存在,就必然會滋生腐敗,這就必須要有賞罰分明的法律來制裁。西方社會如果出現貪官污吏,就會受到法律的嚴厲制裁;而在中國社會,如果百姓明知某位官員受賄舞弊,見了面仍要對其跪拜行禮。因此林語堂認為,中國社會最需要的東西,就是是非分明的賞罰制度。如果整個中國社會,都能在法律的統治下正常運作,那么個體的基本權利與自由發展,也就可以得到保障。欲行儒道,必先行法。在《再談螺絲釘》一文里,他就暢想了這樣一幅美好的前景:“我是夢想這樣一個新國家的自由國民,大家在法律范圍之內,可以大開其口,大揮其筆,大展其才,大做其事,只要不犯法,誰也不能動我一根頭發。哪一個狗官干我自由,侵我的田,奸我的妹,我馬上可以告他,不必托人講面求情,而有勝訴之希望。”
在20世紀中國思想界,“懺悔”意識伴隨著“啟蒙”與“救亡”兩大主題也逐漸嶄露頭角。學者馬佳在《十字架下的徘徊》一書中曾指出,在“五四”時期,中國社會首先需要的是“一種全民族共同參與、共同進行的懺悔”。這種“懺悔”的直接導因,就是對國民性進行史無前例的反省和深刻認知。魯迅可謂是中國現代社會中第一位具有“懺悔意識”的文人,這種“懺悔意識”表現在他對中國國民性不遺余力的批判。魯迅把中華民族“老態龍鐘”卑劣愚昧”的性格特征,作為自我責任問題而加諸己身,可以看出,他對中華民族劣根性的痛恨,已經深入到了骨髓之間。
在林語堂這里,也有一種強烈的國民性批判意識。在他身上,充滿了西方式的懷疑與批判精神,作為博采中西文化的學者,他非常擅長將中國與西方文化進行比較,并在比較中剖析中國人的國民性。
林語堂對國民性的批判,大體上可以分為兩個階段。前一階段是“語絲”前后時期,以《薩天師語錄》為代表文章,這一時期他對國民的各種封建陋習大加鞭笞,揭露中國人愚昧順從、貪婪怯懦等脾性,其文章風格也是放肆任誕、大膽潑辣、無所顧忌。
林語堂從20世紀20年代中期到30年代連續撰寫過一系列“薩天師語錄”的文章,他效仿尼采《薩拉圖斯脫拉如是說》一書的語言風格,并化身為“薩天師”來諷喻中國社會的現實狀況。在“薩天師語錄”系列文章里,林語堂對國民性的弱點進行了嚴厲批判,并對當時的黑暗現實進行了激烈地攻擊。在《東方病夫》一章敘述了薩天師來到東方,在有五千年歷史文明的中國,他見到了“馴服謹慎”的烏合之眾,也見到了刮民脂膏的貪官污吏,并借“薩天師”之口,揭露中國人身上殘存的各種封建禮節。
首先,是“叩頭跪拜”的禮俗。自封建社會以來,見到官僚階級行“跪拜”之禮已然成為中國人習以為常的禮節,林語堂曾用諷刺的口吻寫作《叩頭的軟體操價值》一文,把磕頭跪拜升級為一種具有緩慢韻律的“軟體操”藝術,甚至還能幫助廣大中國婦女“減少身體的脂肪”:“叩三次頭,然后再把身體上部伸直。這樣地把身體伸直彎曲,使腹部的肌肉獲得很有裨益的運動,較之任何按摩技術以消除腹部周圍多余的脂肪,有更佳的助力。如果叩頭謹慎地按照節拍,便能促進深呼吸和血脈流通。”“叩頭”這種奴性十足的封建禮節,經林語堂用這種荒誕不經的言論一解釋,立刻產生了滑稽可笑的丑角效果。
其次,是中國人“少年老成”的姿態以及僵化頑固的思想。在西方青年投身社會革命,為爭取個人權利和自由而奮勇抗爭之際,中國青年卻在忙著“誦詩書”“尊孔衛道”。甚至當五四啟蒙運動大行其道之際,有些人還打著“保存國粹”的旗號。林語堂借“薩天師”之口,譏諷他們——“那些長了蒼苔的靈魂”!
再有,林語堂在“薩天師語錄”里的《丘八》一章中,還對中國人愚昧順從的奴才性格大加批判。這些“丘八”口中的“東方好百姓”,在“薩天師”眼中卻是王者的愚昧順民,這些“順民”被他視作馴養的“家禽”、夾尾乞食的“喪家狗”。他們具有“馴服、敬上、安分、守己”的家禽品格:“他們已經不會怒吼,只會啜泣,不會吶喊,只會呻吟,不會狂吠,只會唏噓。他們已經學會忍辱含垢,聽天安命,唾而自干,安分守己。瞻前顧后,明哲保身,觳觫屏營,歌頌圣德。”值得強調的是,林語堂不僅對這些“順民”進行嘲諷,還對“吃人的社會”以及“吃人的社會”所采用的“吃人的工具”進行鞭辟入里的透析與激烈的批判。他指出,所謂“東方文明”的社會,實際只有兩種階級,即“食人的”與“被人食的”;而其道德準則也只有兩種,一是“王者之風”,一是“順民之德”。
整個“薩天師語錄”系列,將荒誕不經、幽默譏諷的語言發揮到極致,形象地表達了林語堂對中國社會、中國國民性以及社會文明的深刻思考。在文章中,“到處都可見到原始神話式的語言、詩的語言和詩性的邏輯所留下的深深的印記”,整個“薩天師”系列的文章充溢著澎湃詩情、理智思辨、荒誕的想象以及幽默諷刺的語言色彩。
另外,《粘指民族》一文,則諷刺部分國民“中飽私囊”、愛財如命的貪婪性。林語堂尖銳地提出,“染指、中飽、分羹、私肥”是中國民族的特長。在文中,他虛構了一位普林斯頓大學生物學教授,借其之口,用看似一本正經的口吻,分析中國人民“粘指”的現象:“凡眼簾射到金銀銅時,即引起自然反應作用,分泌額外加多,錢到手時尤甚。此時所發出之泌液特富粘性……因此銀錢到手,必有一部分膠泥手上,十元過手,必泥一元……”
在這一時期,林語堂對國民性問題開出的療救方法是效仿西方文化精神。在《中國文化之精神》中,他指出中國人身上的“容忍”特征,在某種程度上,中國式的“容忍”接近于“怯懦”。他強調,一味地指責與批判,并不能動搖國民懦弱性格的根基,因此就必須將西方式的“勵進奮斗之精神”灌注到中國人身上。
后一階段,是以《吾國與吾民》為代表作時期。在這個時期,林語堂褪去了尖銳激進的姿態,而轉為對國民性問題進行冷靜理智的思考。他首先提出“圓熟”這個國民特征,如果從積極意義來理解,“圓熟”使中國人呈現出溫和、安靜的形象,使其無論置身于何種環境,都能保持鎮定,安之若素;但從消極意義上來看,“圓熟”過甚,就會促使人們喪失進取心。中國社會自古就有一種“輕視少年”的傾向,青年人從小接受的是“安分守己”、遵守規矩的教育,任何出格的思想或行為都被視作“異端”而受到教導。這在林語堂看來,也就間接地抹殺了青年人革故鼎新的念頭,因此中國社會革命總是缺少一種盛氣及熱血的激情。
其次,他又批判中國人“無可無不可”的處世態度。在中國人的傳統觀念里,面對所有事情都采取“無可無不可”的冷淡態度,最為穩妥、最為安全,因為這樣才不會因為“管閑事兒”而惹禍。“各人自掃門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這種模棱兩可的模糊態度,實際上就是中國人明哲保身的一種“自衛”態度——林語堂稱之為“自衛的凝視”——這也從側面反映出中國社會里個人權利的缺乏保障。“無可無不可”的處事原則,深刻影響了中國人,使其缺失一種“公共精神”,即對社會的個人責任感;同時,“無可無不可”也暴露出中國人在精神信仰上的虛無主義。
再有,林語堂還總結出中國人身上一種獨特的“老猾俏皮”的品行。所謂“俏皮者”,是個體經歷過人生百態后,變為“實利、冷淡、腐敗”的行為,就其弊病而言,俏皮遏制了革新破舊的思想,削弱了人的行動力,它像一劑嗎啡,麻痹了人的內省精神。
與“老猾俏皮”相接近的性格特點,是“老于世故”。林語堂指出,在中國人的生活里:“沒有夸妄,不像基督徒自稱‘為犧牲而生存’,也不像一般西方預言家之找求烏托邦。他們只想安寧這個現世的生命。”因此,西方人所推崇的遠大理想、公眾精神、進取意識、英雄情結,中國人是極為缺乏的。中國人的生活目的很單純,就是要安安穩穩地在俗世里活著。
如果說,魯迅對中國國民性的批判是以“奴性”為旨歸,那么林語堂則放在了“中庸之道”上。他甚至認為,中國的國名也是這個觀念的概括。所謂“中庸”,就是既不激進也不消極,而執兩者之中端,無所偏頗。中庸之道,“沖淡了所有學理的濃度,毀滅了所有宗教的意識”。換句話說,“中庸之道”就是中國人行動處事的最基本的原則。
此外,林語堂在對中國國民性問題的思考中,表現出一種尊重婦女、解放婦女的意識。在《一篇沒有聽眾的演講》里,他直言不諱地談論女性之美,并指出女子之美應是美在“姿態”,而姿態之美又是因為其心靈之美。林語堂多次在文章里稱贊的李香君、蕓夫人、鄧肯等人,均是屬于這類蘭心蕙性的賢淑女子。
魯迅在《我之節烈觀》中,曾大力批判“寡婦守節”等封建倫理對婦女個人權力的束縛,并號召社會沖破封建禮教,給予女性真正的尊重與自由。在林語堂眼中,女性也不再是男性的工具和依附,她們是擁有自我思想和獨立人格的個體,她們在才智和見解上也不輸于男子。在《女論語》一文里,他寫道:“女人的理論每被男子斥為膚淺、重感情、少理智,卻不知女子的理智思想比男子實在,她們適應環境、當機立斷的能力也比我們好……男子只懂得人生哲學,女子卻懂得人生。女子常是很明白男人之心理,而男人卻永不會了解女子。”而對于妓女問題,林語堂也有自己的一番見解。他并不諷刺或是叱責青樓女子,而是嘗試著用理智同情的角度來看待。在《摩登女子》一文中,林語堂把從事皮肉生意的“挖金姑娘”(gold-diggers)與富賈豪商相提并論,駁斥社會對她們的誤解與偏見。在她看來,“挖金姑娘”與富賈豪商的生活目的類似,她們求財的目的無非是在其年老色衰前,可以賺夠養老的本金;但奇怪的是,許多人能體諒富賈豪商以欺詐手段牟取錢財,卻不能容忍以色侍人、依靠自身正經賺錢的“挖金姑娘”。
但是,在家庭與婚姻問題上,林語堂仍秉承中國傳統觀念,認為女子最好的職業就是“嫁人”。很明顯,林語堂更為尊重的是女性身上的“母親身份”,因此他特別反對西方流行的“獨身主義”,甚至在《論性的吸引力》一文中聲稱,女子不承擔“母親”的角色,就會有淪為男子“玩物”的危險。在他看來,不婚嫁、無子女,而試圖從事業和個人成就上“尋找滿足之替代物”的行為,都是愚笨可笑的。在林語堂的觀念里,女子無論是在政治上、文學上還是藝術上有所建樹,均是“空心”無實用的;而“眼看自己的兒女長大成人”的愉快,這種快樂才是實在的。從這個層面上來說,林語堂仍未超越出中國傳統婚嫁觀的藩籬。
必須說明的是,林語堂把中國落后于西方的原因歸結為國民的劣根性,這在當時的話語環境中是有先鑒意義的。但是,林語堂在批判中國國民性的時候,并未從政治角度及經濟因素出發去深入思考,除了強調“效仿西方文化精神”,他也并未開出真正能夠療救國民精神弊病的良方,而只是拿起西方文化價值觀這面鏡子去映射中國民眾。此外,除了繼續強調價值取向的“西化”,在后一階段,林語堂還將“幽默”從西方文化觀念中提取出來,并賦予其“療救國民、改造社會”的功能。在《論幽默感》中他甚至宣稱,如果派遣歐洲各國的“幽默代表”在大戰前夕參加國際會議,那么這些人的“幽默感”就會禁止他們掀起一次歐洲大戰。由此可以看出,“幽默”在林語堂這里,不僅是一種語言風格、一種人生態度,更是一劑拯救社會的良藥,這顯然是林語堂對“幽默”文化精神的理想化與神圣化。這是他與魯迅“批判國民劣根性”的本質差異,也是被后代研究者所詬病的原因之一。
注釋
①喻天舒:《五四文學思想主流與基督教文化》,昆侖出版社2003年版,第39頁。
②⑨施萍:《林語堂:文化轉型的人格符號》,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7頁。
③萬平近:《林語堂評傳》,上海遠東出版社2008年版,第1頁。
④⑤⑥⑦⑧⑩林語堂:《從異教徒到基督教徒》,湖南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
??李新宇:《魯迅人學思想論綱》,《魯迅研究月刊》,1999年第3期。
????????林語堂:《吾國與吾民》,作家出版社1995年版,第166頁。
????林語堂:《林語堂文集·卷九》,作家出版社1996年版,第137頁,第141頁,第234頁,第194頁。
???林語堂:《林語堂名著全集·第14卷》,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228頁,第284頁,第84頁。
?馬佳:《十字架下的徘徊》,學林出版社1995年版,第66頁。
?施建偉:《林語堂研究論集》,同濟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102頁。
作 者:
柳 冰,北京市工業技師學院基礎部文學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編 輯:
曹曉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