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狼

匡榮　王弘力

1從前，在北京地區有個書生名叫白甲，他一心指望功名富貴，升官發財，除了準備科考外什么事都不做，只依靠他父親白翁和弟弟白乙照料生活。

2他閑時常和一些狐朋狗友混在一起，花天酒地夸夸其談，說自己將來金榜題名，出任高官，紗帽底下無窮漢，那時就可以名利雙收了。朋友們也都吹捧他。

3偏巧白甲官運亨通，真是連科及第，不到幾年工夫，由秀才而舉人，由舉人而進士。當時榜下即用，外放為云南某縣的知縣。于是領了官誥文憑，回家準備赴任。一般勢利的親友都來道賀。

4白翁知道兒子品質不好，見他就要當官了，就囑咐他要愛惜黎民百姓，不圖他光宗耀祖，只要不連累老人挨罵就行了。白甲口頭答應，心里卻另有打算。

5一切都準備好了，他便選了一個吉日，辭別父親和弟弟，攜帶妻子起身赴任。一路上鳴鑼開道，好不威風，坐在馬上十分得意。

6白甲到任后，首先選用了一個無賴文人當文辦師爺。他熟悉當地的貧富情況，見縣太爺急于發財，就一連給白甲出了許多壞主意。

7于是白甲巧立名目，派出大批衙役，挨家逐戶強征苛捐雜稅，非打即罵，逼得老百姓叫苦連天。

8判斷訟事的時候，在堂上擺設一個量金斗，不問是非曲直，只要誰拿銀子把斗裝滿了就算誰贏，因此傾家蕩產的老百姓，也不知有多少。

9他又創了一種非刑，在堂前擺了一口大缸，周圍燃著炭火。誰不肯出錢，就把誰放進缸里。這樣逼死的老百姓也不在少數。

10白甲自顧貪贓枉法和生活享受，到任兩年連一封家信也沒寄過。白翁在家和二兒子白乙開豆腐坊，勉強維持生活，但常常想念白甲，放心不下。

11再說白甲這天正在內衙吃晚飯的時候，差人拿著帖子走進來，說是有本縣幾個地主豪紳，在城外醉花酒樓設宴，請縣太爺去赴席，白甲吩咐立刻動身前往。

12白甲赴席飲到夜深，帶醉騎馬回衙，走到城濠橋上，那馬忽然一驚，把他摔到了臭水溝里。

13隨從們忙把他打撈上來，只聽他聲聲呼痛，又沾了一身臭水淤泥，只好勉強扶他上馬狼狽而歸。

14文辦師爺聽說縣太爺歸途落馬，忙跑來慰問。白甲也無心理睬他，只是對著鏡子呻吟，張嘴一看，上下四個門牙全跌掉了。

15這天，白翁在家里正想念兒子從走后沒有信來，也不知官聲好壞，禍福如何？想著想著，就困倦地打起盹來了。

16蒙眬之中，仿佛有人向身邊走來。白翁一看好像見過面但又不認識。那人說：“大哥，你不是想兒子嗎？走！我領你去看看。”白翁聽后非常高興。

17他不由自主地跟著那人走出了家門。一路上他覺得天昏地暗，不知是白天還是黑夜，也辨不出東西南北來。

18走了好半天，來到一座衙門外邊。見衙門口臥著一群狼，嚇得白翁倒退幾步。那人說：“這是你兒子手下使喚的差役，不要害怕，只管往里去！”白翁很是納悶。

19當走進大門口時，那群狼把他倆攔住，一只老狼跑上來說：“你們難道不懂得衙門里的規矩嗎？”白翁正在驚疑，那人掏出一包牛肉干送給了它，老狼才放他們進去。

20走上大堂口，在兩旁堆了許多骨頭，白翁更驚呆了。那人說：“這都是你兒子天天吃剩下的人骨頭，然后再給差役們煮湯喝，這叫作肉肥湯也肥。”

21白翁氣極了，那人囑咐他在這里不要亂說話，別惹出禍來，那人說完就溜走了。白翁驚愕地抬頭看時，只見兒子白甲穿著官服，大搖大擺地從后堂走了出來。

22白甲見是父親到了，忙讓到大堂上落了座，然后吩咐看茶，一只狼搖搖尾巴答應一聲便去了。

23那狼把茶盤送上，白翁端起碗來一看，好像是山楂湯又帶著血腥氣味，也不知是什么名兒？白甲說：“這是我每天要喝的人血茶，爹爹喝點去去心火！”白翁哪里肯喝。

24那只狼又捧上一盤子點心。白甲說：“這是我天天都要吃的人肉，請爹爹嘗嘗，蒸得很爛，一點兒也不塞牙。”白翁一看，心驚膽戰，哪里還敢伸筷。

25白甲見父親不肯吃，自己就大口嚼起來，隨手便把骨頭滿地亂扔。幾只狼爭搶著來啃骨頭。

26白翁又怕又氣，正想責罵白甲，忽見一群狼從外邊跑進來，東奔西竄，四處藏躲。白甲也驚駭起來。

27接著就聽嘩啦一聲。闖進兩位金甲神人，一個提著寶劍，一個拿著銅錘，直奔堂上追殺群狼。

28手持寶劍的那位金甲神人，一伸手便把白甲從椅子上抓將起來，往地上就摔。

29白甲立刻變成了一只老虎，金甲神人舉劍要殺它，那個拿銅錘的金甲神人說：“不必殺它，只要把它的牙齒砸掉，使它今后沒法吃人就行了。”說著就揮錘向老虎的嘴上磕去。

30那老虎痛得大聲狂吼起來，白翁一下驚醒了，原來是做了一個惡夢。

31白翁料想白甲在任上一定兇多吉少，便把夢中情景對二兒子白乙講了，并叫他往云南去打聽消息。

32爺倆商量好了，湊些盤纏，雇了馬匹。白翁將夢里的事寫信告訴白甲，教他好好為官不要胡為。白乙記下父親的囑咐，即日起程。

33白乙走了好多日子，這天來到云南境內，正想問路，看見一伙扶老攜幼的老百姓，唉聲嘆氣地迎面走來。

34白乙下馬向他們詢問去某縣的路途。一個老漢說：“我們都被贓官白毛虎逼得沒法生活了，你怎么還來自投羅網呢？”白乙知道哥哥就在這個縣里，恐怕挨罵也沒和人家說什么，上馬急奔縣城。

35到了縣衙門前，白乙想起爹爹夢中見到狼的情景，心懷疑懼，老遠把馬勒住，仔細看去，見衙門前站著兩個公差。

36他壯著膽子下馬走向前來，問公差說：“你們的大老爺可是白甲嗎？”那公差把眼睛一瞪說：“好大膽，你敢提我們老爺的名字！”白乙才小心地說明了來意。

37公差一聽是縣太爺的弟弟到了，連忙躬身施禮，笑臉相迎，口稱二爺請進，并接過了行囊馬匹，引白乙走向后衙。

38白乙到內堂見了哥哥，看他果然少了四顆門牙，心里暗暗吃驚，見公差在旁，也不好說別的，且隨哥哥進屋再談。

39到了屋里，白乙取出爹爹的書信。白甲看了感到有些離奇，但又想夢寐之事荒誕無憑，認為爹爹的囑咐不過是愚腐之談，只是付之一笑。

40吃飯時，白乙稍微將路上遇老百姓逃難的事談了談，白甲哈哈大笑說：“你哪里懂得升官發財的秘密，只要上司歡喜便是好官，誰管他老百姓的死活呀。”白乙見忠告無益，也就不再多說了。

41白乙天天見哥哥和文辦師爺密談毒害百姓的事，心里非常惱恨。這天又見文辦師爺進來報喜說：“恭喜縣太爺，已升任順天知府了。”白乙一聽很是驚異，暗想像哥哥這樣的人，怎么還能升官呢，

42白乙感到官場果然如此黑暗，料想哥哥不能再聽勸告，在此無濟于事，不如早早回家，他打定了主意便不辭而行。

43白乙出得城來，只見老百姓街談巷議，切齒痛恨贓官白毛虎。他聽到哥哥這樣受人辱罵，心里更加煩惱，急急催馬循著原路而回。

44自從白乙走后，白翁天天盼望。這天見二兒子回來了，很是歡喜，當聽說白甲在任上的一切罪行時，又憂愁起來。

45他想像這樣罪惡的兒子，不如趁早死掉的好，免得受人唾罵，于是每天早晚焚香禱告：但愿白甲快快遇到天誅地滅，并且希望不要連累無辜的兒媳。

46再說白甲升任了順天知府，便將搜刮來的財物，裝了幾輛大車，攜帶妻子并親信文辦師爺以及幾個心腹差役，起程向北京進發。

47剛出了城，只見大道兩旁跪滿了手舉香火的老百姓。白甲以為人們在歡送自己呢，很是高興，哪知老百姓聽他走了，都打心底里歡喜，詛咒他永遠不再回來。

48離開了云南邊界，路經一帶險要的山岳地區，突然一聲號角，從山巖后面跳出來幾十個手執刀斧、衣衫襤褸的大漢，攔住了去路。

49白甲定睛一看，來的都是一些衣著破爛不堪的老百姓，正想用當官的威風來恫嚇他們，就有幾個大漢跳上前來，不容分說，把白甲拖下車去。

50白甲見來勢洶洶，連忙叩頭哀告，情愿獻出財物，只求好漢饒命。一個大漢說：“搜刮老百姓的錢財，該物還原主，不能替你贖罪！”說罷一刀把白甲砍倒在地。

51眾人又把文辦師爺抓下車來。另一個大漢指著他罵道：“你這該死的幫兇，和贓官狼狽為奸，逼得我們無家可歸，今天也饒你不得！”說著也將他一刀殺了。

52白甲的老婆孩子，哭哭啼啼驚做一團。眾百姓念他妻子無罪，不忍殺絕，便給他們留了一輛車和一些路費，讓他們回家。吩咐完了，然后押著差役和財物，高高興興地轉回山寨。

53白甲被砍倒后，恍惚看見來了兩個什么人，好像傳說陰間的牛頭、馬面，連說帶笑地走到自己的身邊。

54馬面說：“這個壞小子不應該讓他輕易死掉，叫他活受罪給別人看看。”牛頭說：“也對，把頭給他倒安上吧！”說著便給白甲安上了頭，又笑嘻嘻地走了。

55白甲還魂后，心里雖然明白，只是不能張口呼喊。這時他的老婆號啕大哭地跑了過來，看他已經掙扎著坐起，頭還沒有砍斷，忙上前來攙扶他。

56她忙給白甲裹好了傷口，又叫馬夫幫著把他抬到車上，看他微微緩過氣來，感到很驚奇，不敢耽誤時問，忙叫馬夫趕著牲口取路回家。

57走了很多日子，白甲的傷口已好，嘴臉卻歪到旁邊去了。他自覺慚愧沒臉見人，順天知府的官夢，當然也做不成了。這時盤纏用盡。他便和妻子一路乞討而歸。

58白乙因為去云南來回路費的損失，生活困難起來。這時正在院里推磨，忽見嫂嫂扶著一個怪物哼哼呀呀地走進大門，不由大吃一驚，仔細一看才知是自己的哥哥。

59白翁見兒子弄得這般模樣，打聽了經過后，心里又痛又恨，大罵：“死不了的畜牲，真是活現世報！”見兒媳和孫子安全歸來，又念父子情長，只好吞聲忍氣，不再呵斥了。

60從此，白甲天天躲在屋子里，不敢出來見人。有時對著他的紅纓帽和進士匾額，長吁短嘆，心里有說不出的苦惱。鄰家的人們從窗前走過，都偷著嘲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