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佳
毫不夸張地說,2016年的美國大選不但是一場建制派和局外人之間的戰爭,也是一場新聞界與特朗普之間的戰爭。大選剛剛結束,“媒體的失敗”就成為輿論熱議的關鍵詞。著名記者邁克爾·沃爾夫一篇被廣泛轉載的短文寫道:“美國大選中的政治認同已經分野成相互詛咒和對抗的兩派,一個是特朗普派,一個是媒體派”,而“特朗普的勝利揭示了媒體自以為是的失敗”。《洛杉磯時報》的評論更富有歷史感:“從2003年的伊拉克戰爭,到2008年的金融危機,再到如今的特朗普勝選,媒體已經走進了死胡同,13年內的3次打擊,美國新聞界正在經歷一場巨大的系統性挫敗”。
美國是現代新聞業的搖籃,而新聞業也向來是美國向外展示其民主制度優越性的樣板。在上百年的發展歷程中,主流媒體的知識精英一直扮演進步事業的先鋒和人民大眾的代表。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美國新聞界如今面臨的危機,不是一個簡單的行業危機,而更是一種文化共識危機和政治危機。
這場危機以各種現象和問題展現出來,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美國主流媒體在選戰陣營上的一邊倒及其最后的失敗。這個現象不能簡單地從媒體偏頗的角度來理解,而是展現了主流媒體與美國政治建制派的高度融合。加州大學圣巴巴拉分校(UCSB)對100家美國媒體的大選報道進行分析,發現包括《華盛頓郵報》《紐約時報》等57家都明確支持民主黨候選人希拉里,而支持特朗普的媒體只有區區2家。除了統計數字,我們也能從經驗中很容易分辨出兩位總統候選人在媒體圈的不同待遇。尤其是那些嚴肅的全國性媒體,他們在譴責特朗普及其支持者時表現出驚人的一致性。那種將媒體視作民主社會一個獨立功能分支的觀念,顯然無法解釋這種報道立場高度政治化和同質化的現象。
有趣的是,媒體精英雖然不喜歡特朗普,但是卻給了他足夠的曝光時間。廷德爾媒體調查報告的結論顯示,2015年黨內初選期間,在總共1000分鐘的全國性電視新聞大選報道中,特朗普獲得了其中327分鐘的曝光,遠遠領先于其他候選人。相形見絀的是左翼進步人士桑德斯,這位民主黨候選人只獲得了20分鐘的關注,不到特朗普的1/16。很多媒體人為此自責,對收視率的片面追求不僅提升了特朗普的被關注度,而且為他節省了大量廣告費用。
由此可見,對美國新聞界來說,建制派的政治意識和媒體尋求商業利潤的動機成為一對尷尬的矛盾。如果說特朗普的競選成功地利用了這對矛盾,那么,從政治主張到制造話題能力都難以被主流媒體接納的桑德斯,就只能被排擠在聚光燈之外了。實際上,正是這位民主黨的候選人將貧困問題、再分配問題等長期被建制派忽視和掩蓋的問題帶入了競選之中,而他為此所做的大量努力都無法經由大眾媒體而成為公共話題。
媒體精英們對現存體制下各種根深蒂固的社會問題充耳不聞,這種狀況最終導致他們被基層大眾所拋棄。根據皮尤研究中心的最新統計,當前只有18%的美國民眾保持對媒體的信任,而美國新聞學會的調查結果更顯嚴重,媒體信任指數只有6%。在2016年,西方新聞界失信于民的難堪處境被英國脫歐和美國大選這兩個事件以戲劇性的方式展現出來。任憑主流媒體對脫歐派和特朗普支持者如何的諷刺、嘲笑和攻擊,最終的選舉結果都宣告了其影響力的衰弱。
在歐美社會中,媒體與公眾之間信任關系的破裂是一個歷史動態過程。從20世紀末開始,伴隨著新自由主義改革的浪潮,“媒體公正準則”和媒體壟斷壁壘被相繼廢棄,傳媒行業的商業潛力被大規模釋放,而其公共服務屬性則逐漸跌入谷底。對注意力資源進行高效開發利用的訴求代替了服務公眾、促進民主的功能成為傳播領域的首要準則。這不僅在很大程度上消磨了新聞界的社會責任意識,帶來了公共生活的去政治化;而且也給整個傳媒行業的產業生態變革埋下了伏筆。
在這一輪商業化和媒體資本整合的過程中,“新聞自由”這一經典的價值觀標簽持續褪色,不但無法為言論意見的多樣性提供保障,反而淪為解除各種公共約束的空洞說辭。借用憲法第一修正案中模糊的言論自由概念,媒體集團將有主體意識的個人自由與公司商業行為的自由進行混淆,從而為他們的市場擴張找到了金字招牌。
時至今日,通過一輪又一輪的并購與聯合,美國最有影響力的新聞媒體已經掌握在少數幾家全媒體集團手中。這些壟斷媒體本身是全球市場擴張的受益者,因此也是全球化建制的堅定支持者。與此同時,全球化催生的跨國資產精英和追捧商業世界主義文化的知識勞工階層成為主流媒體最為倚重的目標受眾。這些人集納在西方社會那些高度依賴于全球市場的行業,并生活在傳播資源高度富裕的全球都市之中。大眾媒體按照商品價值大小對受眾群體進行的區分直接帶來了媒體精英與全球化建制派相互融合的結果。也由此帶來這一群體在生活經驗、價值觀念、審美品位等各個方面與基層民眾之間的系統性脫離。這種狀況最終在同一個共和政體中創造了兩個相互隔絕、甚至相互對抗的文化空間。“新聞自由”因此成了社會精英的獨享自由,成了社會大眾的意見禁錮。
傳播資源高度壟斷的現實使得新聞職業群體的自主空間變得越發微小。建制派政客、媒體集團、全球資本精英已經結合成了一個利益高度關聯的共同體,主流輿論機制的工具化屬性再無法被“新聞自由”這個內涵空洞的遮羞布所掩蓋,與此同時,美國社會中的基層勞工群體在全球化市場中的困境,無法在傳播領域得到有效表達,他們自發的行動又常常遭遇媒體精英的奚落。總之,經過30多年從傳播內容到產業結構的商業化轉型,新聞媒體這個西方社會民主共和理想和言論自由觀念的支柱已經失去了回應社會關切的能力,日益淪為全球化建制派的宣傳工具,也由此最終喪失了美國底層民眾的信任。
(作者: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狄英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