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桐
【摘 要】包世臣一生致力于帖學,對摹帖也有著獨到的見解,其察擬觀包括“熟”“悟”“廣”三個方面的內蘊。“熟”是指對所摹碑帖內容熟悉,繼而再對其技法深入熟悉,以達到運書自如,形似神似的效果;“悟”即頓悟,觸類旁通,創作出好的作品要以悟為主,心領神悟,集各家所長為己有;“廣”要求臨帖遍學諸家,達到將各書家筆法體勢純熟運用的境界,書寫時方可觸手盡變。學書經歷了這三方面,行書方能揮灑自如,自在吞吐,書寫出萬般妙態。
【關鍵詞】包世臣;察擬;熟;悟;廣
中圖分類號:J29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7)11-0170-03
清代初期,書法理論沿著帖學的路子,不斷完善深化書法的傳統觀念。包世臣,學書三十載,書學思想見解獨到,頗為藝林推崇。其所著《答三子問》,通過對三弟子提出的有關察擬問題的解疑,集中表現了包世臣學書過程中的察擬思想,使我們更能從字里行間領略到包氏淵博的學識。盡管包世臣的書法創作并沒有達到一流水準,但他在書學理論上的主張和貢獻卻影響了當時乃至其后的書法風氣,是值得我們學習和探討的。
《答三子問》中所說的“察”與“擬”,出自“察之尚精,擬之貴似。”[1]包氏在答震伯問中也提到“擬與察皆形質中事”,書寫既要從外形上觀察,也要從外形上去摹擬。“能以是(曲直)察,則近于精矣。”[2]意思是說,要能觀察出古帖中的曲直來,才算觀察得精確。“始如選藥立方,終如集腋成裘。”意謂必須尋個明白,才能了解作者的本意。
一、包世臣察擬觀之“熟”
學書要先熟其文,再熟其技,先生后熟,繼而熟后生。由對字帖的生疏到不斷臨摹,逐漸掌握規則法度,進入到熟練的境地,然后追求熟之后的生。這里的“生”亦謂“拙”“古拙”,書寫時實寓一種趨遠之心,但是出筆好像不經意,很平淡。當對字帖熟悉到一定程度后,書法家往往追求“古拙”的境地,使作品不隨世俗,新意時出。在書寫中對筆法規律的過度熟練,易使筆致在習慣性游走中失去其內在的節奏韻律,失去內心的依據和思想,信手揮灑,看似流暢,卻成了一種習慣性動作,一種習氣,缺少變化,顯得平庸俗氣。熟后求生,既是以生破熟,也是以生破俗。
首先要熟其“文”。“熟”是在“察”的基礎上不斷練習才能達到的境界。包世臣的“察”指的是在臨摹之前要先讀帖。這里的“讀”,實際上就是觀察,觀察是仿寫的前提。“唯草書至難,先以前法習永師《千文》,次征西《月儀》二帖,宜遍熟其文,乃縱臨張伯英、二王,以及伯高殘本《千文》,務以‘不真而點畫狼藉一語為宗,則擬之道得也。”[3]包世臣雖未在文中提及更深層次的“熟”,卻開導人們走向進一步發掘探索的道路。啟功先生曾對此做過明確闡述,他說:“書寫的人須先熟悉了單個字中筆畫的切實軌道,再習各筆畫間的距離等各項關系,接著用不同姿態的點畫在他們的骨架上加肉。”[4]這就要求學書者提高觀察能力,對字帖完全熟悉,做到觀帖之后能默記于心。如果察之不精而徒加繪描,則愈求似而愈不似。要注意點畫的穿插位置,做到手摹其形而心究其理,心手并用,才能快速掌握字的間架結構。
其次要熟其“技”。“技成于熟,業成于精”永遠是鞭策人們奮發的座右銘。因此,書史上有不計其數的人鉆堅仰高,忘其疲勞,仄不暇食,在鐵硯磨穿中求一“熟”字!包氏對“熟”表達了自己的見解:“約以百過,意體皆熟,乃離本展大加倍,盡己力以取其回鋒抽掣、盤紆環結之巧,又時時閉目凝神,將所習之字,收小如蠅頭,放大如榜署以驗之,皆如在睹,乃為真熟。”[5]此語意在告訴世人,凡事皆有一個“生”的過程,只有不斷觀察、逐漸熟悉,才能領會其中的意趣。“熟”則得其巧、得其變化、得其自然。
“熟”指書法筆墨技巧的能力表達程度。“熟”則得其變化,“熟”也有不同層次的區分。清代劉熙載在《書概》中指出,“‘熟有精粗深淺之別,爛熟和圓熟之分。法度爛熟似臻于完美,實則罄其所有;圓熟則生化境,觸乎能變,達到一種超妙的境地。”[6]真正的熟,乃是精熟、圓熟,是熟外求生、以生為熟。生與熟不僅指導書法創作實踐,也是檢驗評判書法家及其作品的一個審美標準。書法藝術貴為一個“熟”字,書法家向來將其奉為要旨。
明代湯臨初在《書旨》中提到,學書都是從生澀到熟悉的,也有熟練到一定程度追求生疏的。開始書寫生澀是因為自己功力不夠,待功力深厚了再追求古拙便不同于世俗,亦可創作出新的意味。“生”與“熟”相反相對,又相輔相成,但是“生”也有不同層次的含義。所謂生疏、生澀、不順手,這是初學書法的“生”。這里與“熟”相對的,當指高層次上的含義,即是在“熟”之后,再擺脫別人的框架,不浮沉于流俗,在自己筆下“生發”出新的意態理趣和新的神采書風,從而使生與熟達到統一。
“生—熟—生”,此等模式正昭示出書藝之境地,即從低層次邁向高層次,乃至佳境。因此“生”“熟”是高層面上的論題。如能從高層面去觀察,每每可以融會貫通,了然于胸,且獲得多種智慧。清代鄭板橋的“畫到熟時是生時”,以及近代黃賓虹的“畫須熟中生”,均體現了對生熟關系的深刻認識。這種認識顯然受到道家大巧若拙、大美不言等觀念的影響。
只有技巧精熟,才能心手相應,而入化境。由生至熟,要經過一個長期甚至是艱苦的學習過程,而非單純依賴“理論”來實現。多加練習,熟悉書帖,筆便能隨意指轉,眾家的形質性情也無不會集腕下。如此一來,書家便能得心應手,察擬得道。
二、包世臣察擬觀之“悟”
書家以理解和掌握技法、形式規律為起點,繼而妙“悟”,以獲得審美自由的超越,創作出好的作品。所謂“悟”,即是在學習的過程中,經過不斷積累、蓄養和孕育,書者在對碑帖進行仔細觀察體會時,突然受到某種啟示,或看到某幅好字,突然產生想要仿寫和創作的欲望和靈感。
每個人對“悟”的認識不同,產生的審美效果也不同。對學書而言,書法之道在于性情。每個人的性情不同,領悟出的道理和學書思想也是不一樣的。在摹帖上,有人偏重于形質,求形似;有人偏重于情感表達,注重神似。“故米、趙之書,雖使轉處其筆皆直。而山陰偽跡多出兩家,非明于曲直之故,惡能一目辨晰哉!”[7]不明白古人作書的真義,一味地看其形質辨其真偽,是很難實現辨察的。察擬觀中“察”即是“觀”,不僅是指運用耳目等器官來觀察事物,更是指心靈通過感官又超越感官,通過現象又超越現象對事物整體的把握,是一種審美觀照。
中國傳統書論“觀”主要不是靠耳目,而是靠心來完成審美過程。對字帖熟悉,時刻記于心,并運用于臨摹創作中,自然而然便會書得古人的筆法。“是故曲直在性情而達于形質,圓扁在形質而本于性情。”[8]作書拘泥于形似,心與手達不到統一,臨帖自然體現不出真性情。字帖如師長,它不會開口教我們學書的方法,方法都在碑帖中。我們要自主學習,去探索、領悟書家當時的心情,然后再進行臨摹,方能領略其風采。
“其行畫無有一黍米許而不曲者。右軍已為稍直,子敬又加甚焉;至永師,則非使轉處不復見用曲之妙矣。”[9]學書若只求形似,而不得其神韻,終為膚淺。如若通過形質,領悟內在精神,方能企及神似境界。虞世南指出,寫字必須要有技巧,也就是說要有靈感。這種靈感經由寫字的人自己去領悟,如果領悟不到,靈感也就不會有。并且,這種靈感是從內心出來的,不是用眼睛看出來的。[10]書家要在心靈上神悟,然后待功力純熟了,便可達到神妙之境。故為“規矩可以言傳,神妙必由悟入。”[11]
“其次則棗版《閣本》,北宋蔡氏、南宋賈氏,所刻已多參以己意。明之文氏、王氏、董氏、陳氏,幾于形質無存,況言性情耶?”[12]學習書法必須先精通一家碑帖,不斷錘煉技法技巧,達到形似乃至神似。掌握了用筆、結體等基本技法,打好了臨習碑帖的基本功,再學習眾家書,才能集眾家之長為己有,加以個人思想,閑其變態,自懷杼軸。
歷史上許多書法家都是在對自然界和人類生活諸多事物的觀察和體會中達到頓悟的境界,在規矩爛熟的基礎上,觸類旁通,無意中得到創作靈感,進而書寫出古人的真義、性情和神采氣韻!
三、包世臣察擬觀之“廣”
登高山,涉大川,然后作書再多點浩然之氣,便可稱胸襟不凡也。作為書法家,必須涉獵多廣,見多才能識廣。假如一個人書法基礎知識匱乏,視野、修養、胸襟不夠,即便看得再仔細,也難以領悟和發現書帖中的精妙與原委。
“要之,每習一帖,必使筆法章法透入肝膈,每換后帖,又必使心中如無前帖。”[13]臨帖前,不必展卷即臨,當先對此碑帖做一番考察,了解作者的生平、事跡、思想及其藝術特色,然后細細琢磨,細看古人用筆,蘊藉于心并有所悟,然后再展紙臨摹,自然有事半功倍之效。每換帖后,又要忘記前帖,力求將此帖的用筆特征,一一牢記于心,如是輾轉各帖之間。
“一望知為何家之書,細求以本家所習前人法而不見者,仿書也。”[14]歷史上一些書法家都有自己獨特的風格,要想一眼看出書出何家,離不開廣泛讀帖、摹寫。同時要善于取他人之長,補己之短。
“然后進求北碑,習之如前法,以堅其骨勢,然后縱臨所習之全帖,漸遍諸家,以博其體勢,閑其變態。”[15]廣泛臨帖時,貴在能步步回頭,將過去所臨之碑重新臨寫一通,溫故知新。同樣一本字帖,不同階段有不同的理解,不同的功力又可以產生不同的效果,應遍學百家,求其變化。廣泛臨帖以功力為主,是一個“蓄”和“養”的過程,所蓄愈富,所養愈厚,則功力愈深,基礎愈實。只有對各家筆法體勢一一運用純熟,才能在創作中生發不窮,達到無心于變而自然觸手盡變的境界。
包世臣習書主張“漸遍諸家”,認為“萬古名家無不由積學醞釀而得”。[16]他身體力行,做到遍臨各家法帖,如花粉釀成蜜,是一種提煉和創造,也是包世臣數十年如一日,刻苦習書的寫照和經驗總結。
四、包世臣察擬觀之影響
包世臣是一位注重實踐的書學理論家。他酷嗜書法,15歲起就臨池不輟。他在《藝舟雙楫·目錄敘》中記載:“獨耽斯業,五十年來,始終不厭。”[17]他為了掌握筆法,常常練到寢不安席的地步。包世臣作書態度也極其嚴謹,即使點畫細如絲發的筆墨效果,也觀察得無微不至,習書“心不厭精,手不忘熟”,將理論付諸實踐,在真、草書方面均有造詣。
包世臣“察擬觀”對后世產生了深遠影響。僅以沈尹默為例,我們即可窺得一斑。陳獨秀曾評價沈尹默:“詩很好,字則其俗在骨。”沈尹默在《學書自述》中也承認:“這話初聽到,實在有點刺耳。但仔細想一想,確實不差,應該痛改前非,重新學起。于是想起了師愚的話,把《藝舟雙楫》論書部分,仔仔細細地看一遍,能懂的地方,就照著去做。每日取一刀八尺的紙,臨寫漢碑,一張寫四字,再等它干后,翻轉來隨便不拘大小,寫滿為止,如是不間斷兩三年。然后懸腕作字,字畫也稍能平正。”[18]可見,沈尹默把包氏“真熟”的定義發揮得淋漓盡致。
“記問浩博,口如懸河。”包世臣善于言論說辭,他的書學觀是他自己領悟實踐總結出來的,帶給世人學書一定的影響。吳熙載在摹帖方面就深受包世臣影響,體現出不凡的領悟能力和書法創作潛能。領悟得越深,書寫也就越小心翼翼,因楷隸書寫節奏緩慢,有足夠的時間思考,吳熙載創作出不少好作品,不愧于包氏對其極高的評價。
最值得一提的是康有為。康有為述其書學經歷:“臨碑用包慎伯法,慎伯問于頑伯者,通張廉卿之意而知下筆,用墨浸淫于南北朝,而知氣韻胎格。”[19]康有為受包世臣影響,臨碑用包氏之法博臨帖,熟悉名家書法體勢,知曉各碑帖氣韻風格。他的書學理論對后世學習書法有很大幫助。
《答三子問》中體現了包氏對于讀帖和臨摹的學書思想,即寫字時先要熟悉字帖,將其了然于心,再在此基礎上不斷領悟滲透,才能將整幅作品流暢自然地貫穿于筆下,最后廣泛臨摹,不斷練習,以達到精熟的程度。
包世臣在書法上不僅廣泛取法實踐,而且也一直在思考摸索,為后世之人學書提供了幫助。梁啟超說:“凡啟蒙時代之大學者,其造詣不必極精深,但常規定研究之范圍,創革研究之方法,而以新銳之精神貫注之。”[20]用這句話形容包世臣是再恰當不過了。包世臣的書法雖然不能與理論相媲美,但他為書法學習者指引了學書方向,所以他在書史上的貢獻在于他的書學。
包世臣,帶動了一大批有識之士,在藝術上深入探索,取得成就,為清代中后期書法新貌的形成奠定了基礎。包世臣的察擬觀具有豐厚的審美意蘊與審美價值,對今人的學書臨帖仍具有借鑒意義。認真體悟并踐行他的察擬觀,相信可以 “循序漸進,如登樓梯,得一步進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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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人簡介:
劉 桐(1994- ),女,山東省聊城市人,江蘇師范大學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書法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