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倪瑋
《喜劇作家》這本書里收錄了幾篇我三十年前寫的小說,那時候我是一個文學青年。
三十年前,我有很大的期望。我當時想,我這書寫的得有多好啊,大家讀著得有多激動啊。就像加繆《鼠疫》里的主人公格朗,他白天積極參加撲滅鼠疫的戰斗,晚上趕回家寫作,翻來覆去地改一個開頭。想的就是,當編輯拿到書稿,剛看完開頭就會忍不住站起來,對身邊的助手說:先生們,脫帽致敬!
當時的我想,別說脫帽致敬了,至少能有個人來握握我的手,說,寫的不錯。現在有了,張悅然、史航他們伸出手來,還是年輕的手,但我的手已經是老手了。很感慨。
最后一篇小說
《喜劇作家》里收錄的第一篇小說《姐兒倆》,其實是我三十年前寫的最后一篇。
小說寫在1987年,那時大家都想出國,包括我也想出國。大學同學本來定期聚會,后來大家陸續出國,每次聚會到的人越來越少。這是一個時代背景。還有一個背景是“文革”。小說講的是“姐姐”在“文革”中揭發父親的信,導致父親慘死。“姐姐”負疚一生,在怨恨她的母親去世后,又想代替父母管住一心出國留學的“妹妹”。
很多年前我讀亞里士多德談悲劇,文中說,一個事情,它不得不發生,這就是悲劇,偶然發生的那不是悲劇。我一直有一個興趣,比如我們看一個斜坡,一個球往下滾,誰也攔不住它,它從一開始就有滾到底的趨勢。我就想寫這個,一個事開始要發生,到后來也一定要發生,誰也攔不住。所以這個“姐姐”一直要勸阻“妹妹”出國,后來還找小說里的“我”去幫忙,但“我”也沒認真去幫忙勸。總之,這就是個必然的悲劇的過程。
張悅然提到喜歡《姐兒倆》這篇,并對其中的敘述者“我”很感興趣。這也是這篇小說的一個亮點。我們知道,一般敘述者是對故事負有責任的,比如三國或者水滸里的說書人。但我當時有一個很叛逆的想法,想寫一個不太負責的講述者。他不僅作為敘述者不太負責,我還想寫這個人物和這個小說里的其他人物也都沒什么關系。所以你就看到小說里的“我”在“姐姐”和“妹妹”之間游走,又像要和“姐姐”戀愛,又像和“妹妹”在一起。
我當時寫完寄給我父親。他說,你寫這個人沒用,他起碼得和小說里的人物發生點關系。我給父親回了封信,說我就是想寫一個沒用的人。
怎么說呢?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事情,我都關心。如果有人托我做一件事,我也會盡力去做,但是,適可而止。我認為,這世界上每個人做的事情是太多了而不是太少了。如果每個人都少做一些事,就好了。我認為我們對世界應該有兩個態度,一個是真誠熱愛,一個是冷眼旁觀。我當時就是以這個心態去寫的,就想寫這么個人。
三十年前,這篇文章發表了。但編輯把結尾刪掉了。小說的結尾本來是“妹妹”坐上去往美國的飛機,走了后,“姐姐”和“我”商量怎么安葬父母。“我”說立墓碑,落款是“孝女”之類的,但“姐姐”說,還是叫“不孝女”吧。通過這個小細節,其實我是想寫——“姐姐”已經完全退到了她父母的世界里去了,雖然父母不在了,她還滿心想著父母的意愿是怎樣的。
可是編輯把我自以為的這個小高潮給刪除了,文章到妹妹上飛機就結束了。并不是因為版面不夠,文章結尾還有很大一片空白。編輯寧肯空著一截紙,也不愿意放這些字。我比較脆弱,我當時就想,小說編輯都不一定理解你,讀者更不一定了。之后我就沒再寫小說了。
我其實也是“悔少作”的,最早寫的幾十萬字小說習作,25年前就燒掉了。余下的十多篇,也幾十年間不曾寓目,還是母親替我編“三十年集”時提起:“你不是寫過不少小說嗎?”這些手稿才從友人家的地下室里搶救出來。
世界的灰度
在新書的卷首,我添了一句題詞,出自俄國詩人茨維塔耶娃:“我與我的世紀失之交臂。”我是借來概括自己筆下的這些人物——他們與當時的讀者失之交臂。
小說集中,《走向》寫牙科醫生與妻子離異,但又不想讓前來探親的父親知曉,為此愁苦不已。《墨西哥城之夜》里,夫妻離婚已久,但因當時商品房買賣并不方便,加上北京本地人不能住旅館的規定,出現了前夫和妻子現在的家庭共同生活的奇特場景。《世上的鹽》講述一對男女在海灘的偶遇與分別,以《圣經》中的一句引語結尾:“你們是世上的鹽,鹽若是失了味,怎能叫它再咸呢?”
都是些進退兩難的小人物。我想人生可能也就是這么回事。就像我這小說,當年我很認真做的事,很期待說的話,沒有動靜;當反應來臨,我已經不做這件事了。
張悅然評價說,冷漠是我文字中一以貫之的東西。這確實是我的一個價值觀。我覺得黑暗是情感的深度,情感深到一定地步就是黑的,就看不見底了。像探身去看一個深淵,那東西深得不見底了,就是這個東西。三十年前我就很熱愛,到現在也沒變。
自己在寫《姐兒倆》時受到魯迅《孔乙己》的影響。這也是我最喜歡的魯迅的小說。這小說一共不到3000字。他的敘述者是個小伙計,和孔乙己沒什么關系。孔乙己來了,就寫他,沒來,就不寫。所以孔乙己一生大的事情,包括考試沒有中,包括偷人書,包括腿被打折了,這都是聽別人說的事兒。
書是怎么結尾的呢?
“自此以后,又長久沒有看見孔乙己。到了年關,掌柜取下粉板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于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
我覺得這個小說的真正高潮在這里。孔乙己和世界的唯一聯系是他欠酒館的錢。現在連這個都沒有了。
人生的兩套話
我一生有一個恐懼,我特別怕做活動的時候突然有一個人站出來問,第495頁說的是什么事兒。所以,我一生也做好了一個準備,我會對答如流,第495頁講的是什么。
我還記得一次做活動,在上海和馬家輝一起談《小團圓》,家輝是一個性情中人,他先講了足足40分鐘。突然有一個讀者站出來說,你們在這兒講張愛玲,知道上海四個才女的名字嗎,你們就在這兒說。
我說,我知道,她們分別是張愛玲、潘柳黛、關露、蘇青。那人就坐下了。
我給大家講一個小故事。
和魯迅同時期的一個作家叫葉靈鳳,寫了一篇小說《窮愁的自傳》,發表在自己主編的《現代小說》里。其中,主人公有這么一段:“照著老例,起身后我便將十二枚銅元從舊貨攤上買來的一冊《吶喊》撕下三面到露臺上去大便。”
魯迅可沒招他惹他啊。但這時也沒搭理他。大概過了四五年,《吶喊》里面的一篇小說《阿Q正傳》改成了戲,在《戲》周刊上登了。葉靈鳳又寫了篇評論登在周刊上。魯迅想,機會到了,寫了一封《答<戲>周刊編者信》。
里面有這么一句話,“我記得《戲》周刊上已曾發表過葉靈鳳兩位先生的文章;葉先生還畫了一幅阿Q像,好像我那一本《吶喊》還沒有在上茅廁時候用盡,倘不是多年便秘,那一定是又買了一本新的了。”
這是我最喜歡的魯迅。當年你無緣無故招惹我一下,提到我的書,我就一直在這兒等你,這種回擊的想法應該是早有了,但一直等機會呢。
當然,魯迅嘲笑人,沒把自己排除在外。
我有時間的焦慮癥,年輕時候尤甚。每一天都怕這一天白白浪費。為什么要看書?看書是一個最起碼的不浪費的標志,至少這天我看了書。我很欣賞作家福樓拜,他寫最后一本書的時候——為了寫這本書他讀了1200本書,寫到一半的時候他突然倒地中風,這時候書沒寫完。你想想,倒地瞬間的福樓拜得多遺憾啊,這一生最大的愿望沒達成。
(根據止庵對談張悅然、史航整理,有刪節和調整)
責任編輯:張蕾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