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影婆娑夜闌珊
——淮劇《小鎮》旨趣意會

萬素

樹影婆娑夜闌珊
——淮劇《小鎮》旨趣意會

萬素

不知始于何時，江蘇省淮劇團創作演出的現代戲《小鎮》已聲名遠播，牽引著圈內圈外人殷殷的審美期待。果然，該劇2016年10月在西安參加萬眾矚目的第十一屆中國藝術節，一舉拿下第十五屆文華大獎，實乃眾望所歸。該劇首演于2014年8月，不到兩年的時間已演出逾百場，劇組足跡已南下廣州、北上京城、東進滬上、西至陜西，遠遠跨出蘇北方言區，邁向更加廣闊的地域，接受時間的檢驗和市場的檢驗，收獲了更廣泛的觀眾認同。

淮劇《小鎮》故事情節頗富傳奇色彩。劇作講述南方某千年古鎮——天元鎮傳統深厚，素以民風淳樸、道德秩序井然聞名。小鎮人相互間充盈著仁義、友愛、中庸、禮讓、誠信的謙謙君子風，人文精神生生不息。偶因一位年邁的企業家欲尋多年前曾救助過自己的小鎮恩人，心切懸賞500萬元報恩，竟然投石劃破水底天。“500萬，乖乖隆的咚!”（蘇北方言，表示吃驚。）小鎮人被打懵了，驚呆了。這500萬懸賞一石激起千層浪，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冒領者心存僥幸、渾水摸魚來誆騙，眼巴巴覬覦500萬巨額懸賞……把個小小天元鎮攪得周天寒徹。有人冒領賞金的丑行既敗壞了自家的一世清名，也敗壞了古鎮的忠厚傳統，讓小鎮蒙受了奇恥大辱。這500萬元真像是一塊試金石，嚴峻地拷問著小鎮人的道德良心，拷問著小鎮人的靈魂。500萬的巨大誘惑讓小鎮這塊凈土受污染，小鎮平靜的日常生活霎時間掀起了驚濤巨瀾，千年古鎮秉持的道德倫理秩序頓時陷入混亂。然而，“鬧劇”終于收場。這一番跌宕、失落和驚悸，這一番靈魂的叩問與洗禮，這一番深入肌膚、刻骨銘心的自我反省，猶如一場颶風刮過，小鎮道德秩序復歸如初。

淮劇《小鎮》有著異常深刻的現實針對性。全球化時代的到來，不啻懸在當代國人頭上的一柄達摩克里斯劍。GDP上去了，道德卻滑坡了。曾幾何時，拜金主義甚囂塵上，坑、蒙、拐、騙、詐無奇不有，亂象叢生，出賣靈魂，“人”將不“仁”，墮落成金錢的奴仆。與市場經濟相伴而來，中國社會面臨傳統道德底線崩潰的現狀，讓任何一位有責任感、有擔當精神的人無不憂心忡忡，無不痛心疾首。多年前捧讀美國作家馬克·吐溫小說《敗壞了赫德萊堡的人》的閱讀經歷，帶給編劇徐新華巨大的精神震撼力與沖擊力，日復一日在她心底連續發酵揮之不去。她躍躍欲試著手改編創作，醞釀期竟長達8年之久。某日，她終于按捺不住創作沖動決定重錘出擊，將之挪移成一個地地道道的中國故事。她立志要在本土化、民族化、戲曲化的審美思維規范下，錘煉出一部能夠震撼心靈的戲曲現代戲作品，一部融匯強烈的現代意識和獨特的民族美學精神的扛鼎之作。

淮劇《小鎮》立意高遠，旨趣深邃，直抵人性，拷問靈魂，不乏犀利的現代性思辨。徐新華女士于這部作品用心尤甚，在曲折起伏、懸念迭生、環環相扣的情節推演中，痛斥當下中華民族優秀傳統道德的斷裂，赫然凸顯優秀民族文化基因亟待修復的時代課題。如盧昂的導演闡述所言：這是一出驚心動魄的“靈魂過山車”，一部真真切切的懺悔啟示錄。靈魂的拷問與自我救贖，是我們這個民族當下最為缺失的，也是最應號召的。這就是我們這個戲所要開掘的東西。

淮劇《小鎮》似乎是一則現代寓言，徐新華筆下的天元古鎮更似一個“現代君子國”（劇作家郭啟宏語）。劇中主人公是小鎮的兩位頭面人物：朱文軒老師一介寒儒，清心寡欲，兩袖清風，腹有詩書氣自華，是鎮上人人景仰的道德楷模；德高望重的朱老爹潔身自重，不茍言笑，威嚴逼人，更近于小鎮人心中的人格神。

不想這一日傳奇發生了。小鎮上受人仰慕的朱老師一念之差，竟也卷入這場鬧劇，染指誆騙冒領500萬賞金。全鎮大會上眾目睽睽，朱老爹當場宣布救助者名單。就在朱文軒預感自己丑行即將暴露，從此斯文掃地、無地自容，猶如五雷轟頂的頃刻間，卻受到了朱老爹善意的庇護而化險為夷。這是為什么？這是為什么？其實，朱老爹早已心知肚明：因為他自己才是當年的救助者！目睹這場鬧劇破綻百出，小鎮人心不古，傳統道德江河日下，千年古鎮淳樸厚德難以為繼，怎不令他憂心如焚？這就是朱老爹庇護朱文軒的動機。他著眼大局，為重樹小鎮道德楷模偶像，為挽救和維護小鎮的聲譽，一定要保住朱文軒的名聲，他認定只有朱文軒才能擔此重任。

抨擊資本主義社會金錢對人性的巨大戧害，在西方世界已普遍成為文藝創作的母題。馬克·吐溫的小說之外，尚有瑞士迪倫馬特的名劇《貴婦還鄉》、電影《百萬英鎊》等等，這些作品早已堪稱經典。馬克·吐溫小說原作中，外鄉人巨額懸賞并非報恩而意在報復，神父大人的庇護行為則緣于自身恩怨，還有冒領者懺悔后恐懼身亡等重要情節設置，全在于大膽揭露和猛烈批判資本主義世界道德的虛偽。淮劇《小鎮》的創作受到馬克·吐溫小說《敗壞了赫德萊堡的人》深刻啟示，劇中懸賞、冒領、庇護、懺悔等戲核提煉，及部分人物關系設置顯然參照了小說原著。然而，創作者并非食洋不化原樣照搬，而十分理性地避開了中西文化差異造成的審美阻隔。

中國儒家文化素有以玉比德的傳統說法，美玉溫潤偶有瑕疵仍不失珍貴。劇中偶有過失、白璧微瑕的朱文軒險些失足確實事出有因。顯然，創作者以悲天憫人的情懷，對人物投注了理解的同情，甚至筆端一脈溫情涌動，視其冒領行為實屬“身不由己”。劇中人朱文軒有過一番痛徹心扉的內心煎熬與靈魂搏斗，最終果敢地撕碎了受庇護的假象，走出過往榮獲道德楷模的光環，將自己不是當年救助者并曾與冒領者為伍的真相公之于眾，保住了道德底線和人格尊嚴。朱文軒終于在虛假與真相、虛偽與真誠的抉擇中，勇敢地戰勝了心魔，戰勝了自我，他依然獲得了小鎮人的理解和尊重。徐新華在《小鎮》文本創作中進行了創造性的挪移和大膽的改動，摒棄了“家丑莫外揚”的陳舊道德觀念，張揚敢于暴露真相、勇于自我批判的時代精神，提煉出呼喚樹立新時代道德新風尚、呼喚價值觀重建等積極的題旨。

淮劇《小鎮》旨趣深邃，隱隱閃射現代性之光，竭力滿足現代人的精神訴求和審美訴求。創作者著意于“人類感性的豐富性和復雜性”（戲劇理論家譚霈生語），謹慎規避把人物作為傳達理念的工具之創作通病，真正讓人物回歸藝術作品表現對象的本位。從文本書寫到舞臺呈現，《小鎮》創作團隊于潑墨寫意中聚焦人物內心世界，剝繭抽絲般層層揭示人物心理風暴激蕩潮起潮落的過程，引領觀眾細細咀嚼人情物理，體驗人生況味，玩味世事百態，由此獲取感悟和深思。

第七場是一場心理戲，也是全劇的重頭戲。小鎮上一場電視直播大會，眾生相當眾丟丑。兩天后，夜闌人靜，萬籟俱寂，樹影婆娑，朱文軒和妻子薛小妹卻心潮難平，他們徹夜無眠。夫婦二人欲向朱老爹自首，卻又思前想后，畏首畏尾，踟躕不前。此時，幕外伴唱響起：“夜闌珊，人難靜，繞階行，戰兢兢；犬吠陣陣肝膽顫，寒蛩聲聲似哀鳴；哎呀樹動便疑是人影，枝搖暗鵲也心驚！”舞臺景觀營造出夜涼如水的詩畫意境。景語即心語，舞臺上樹影婆娑、夜闌人靜的意象，反襯人物內心翻江倒海的不平靜，承續了中國古典詩詞寫意的美學傳統，奉獻給觀眾如癡如醉的審美享受。

江蘇省淮劇團團長、梅花獎、白玉蘭獎獲得者陳明礦飾演的朱文軒，他緊緊把握住人物的心理軌跡，一點一滴地傳達給觀眾。這場戲有對“違心虧心私心野心昧心黑心賊心煞心禍心邪心利欲熏心害人害己誤家誤國成罪人”的良心發現；有對“遮遮掩掩戰兢兢，躲躲閃閃失魄魂。退不能退進難進，不像鬼來不像人”的自我譴責；有對“君子愛財須有道，豈能覬幸邪念生？君子慎獨古有訓，焉能欺世又盜名”的追問；更有對“清白為何墮污淖？人心為何會蒙塵？一個貪字是結癥，貪心起處萬惡生”及“貪，讓人失根本，貪，讓人妄念存。貪，讓人心思亂，貪，讓人神智昏。貪，讓人迷本性，貪，讓人忘人倫。古往今來多少事，皆因貪字起禍根”的懺悔。這一連串的“貪”字，歷數出讓人“失根本”“妄念存”“心思亂”“神智昏”“迷本性”“忘人倫”的罪惡淵藪。這些運用排比句、十字句、四字句等不同句格及多種修辭手法編織的大段唱詞和唱腔，完全為揭示人物真實的心理活動，絕無耳提面命說教之虞。

這場戲，陳明礦調動起豐富的肢體語言和眼神表情，更細膩地描摹出朱文軒此時此刻的羞愧難當：腿發軟，頭難抬，口難張，心虛理虧，膽顫心驚，疑神疑鬼，無顏再見江東父老，不敢正視世人目光……硬是把人物內心深藏的種種隱秘情感宣泄得酣暢淋漓。陳明礦是個表演走心的藝術家，對人物分寸拿捏適度，內外兼修將體驗與表現融合無間。他的演唱抑揚頓挫收放自如，尤其是長達四十多句傳統韻味濃郁的老淮調，他演唱起來游刃有余，猶如江河決堤一瀉千里，每每博得場內掌聲雷動。觀眾這份由衷的感動和激情噴發，不僅表達了對他扮演的人物形象的極度認同，也是對演員高超的唱念做表技藝及手眼身法步深厚功底的嘖嘖點贊。

眾所周知，文藝作品的社會功能應寄寓寫人寫心，寄寓以情動人、以理服人、以技感人、以文化人，寄寓審美的獨特感染力，寄寓潤物細無聲的情感滲透和精神提振。真正掌握了戲曲藝術自身的規律性，又具備開放的創作觀念和藝術視野，將之切切實實付諸創作實踐，成就了淮劇《小鎮》意味深長的美學品位。

萬素，女，中國戲曲協會副會長，中國藝術研究院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