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碑帖筆記

2017-07-19 08:21:05寓真
黃河 2017年2期

寓真

一,寶賢堂帖的故事

偶爾在市場上買到一些舊拓的碑帖,其中一種名為《古寶賢堂法書》。讀帖之馀,查閱了寶賢堂的相關資料,覺得這是山西文化史上值得玩味的一段故事。

寶賢堂創始于晉王府。明太祖朱元璋封其第三子朱棡為晉恭王,洪武十一年(1378)就藩太原。傳至第四代的晉王,是朱鐘鉉。朱鐘鉉有子名朱奇源。朱鐘鉉見其子喜好書法,便命他搜集古今法書刻帖。正是這位世子朱奇源(死后謚靖王),于弘治九年(1496),擇取《淳化閣法帖》等古帖,及當時的名家法書,摹勒數十家,成為一部十二卷巨冊的傳世法帖,名之為《寶賢堂集古法帖》。

朱奇源造詣不凡,刻帖極為成功。傅山說過,《寶賢堂集古法帖》是古法帖中的上品,所鉤勒二王的法書尤為精妙。

這部法帖的刻石,原安置于晉王府的寶賢堂中,寶賢堂毀于明朝末年戰亂,刻石隨之散佚。據《太原府志》記載,原先殿宇宏麗的晉王府,經過闖王李自成劫掠之后,歷代所積蓄的圖書玩好蕩然四出,毀裂焚棄已十之六七。李自成收降的明將領陳永福,隨后占據了晉王府,他的左右在府中亦多攘竊,把《寶賢堂集古法帖》帖石打斷做了馬槽。清兵攻占太原,陳永福逃遁,王府一度封鎖。不料順治三年(1646)四月夜間突遭大火,烈焰燭天,宮殿化為灰燼,留下一片瓦礫敗草。

順治十六年(1659)任太原府尹的宗彝,是一個風雅好古的人。他從斷壁頹垣中搜尋到二十多塊寶賢堂石刻,然后,便在府衙的后園中構筑了三間高大壯觀的廳堂,把搜撿的石刻鑲到壁上,沿用明代的名稱,仍然稱之為寶賢堂。

從順治十二年,到順治十八年,正是白如梅任山西巡撫(后為陜西巡撫、山陜總督)。康熙登基后五年,痛斥前朝貪污致富的大吏,其中就有白如梅。但他治晉六年,糾酷吏,拯災民,修府城,建書院,曾經做了一些好事。當時戰亂甫平,太原沒有一個像樣的書院,白如梅在侯家巷購地新建書院,花費白銀二千一百三十兩,并用了原寶賢堂的余料,建成院舍一百多間,名為三立書院。書院中設立了“三立祠”,專為紀念山西歷代“立德、立功、立言”的鄉賢名宦。白如梅說:書院是人文之地,寶賢堂的法書只有安放在書院里,才是一個合理的歸宿。巡撫這么說了,知府自然服從,宗彝收集的石刻從此搬到了三立書院的“三立祠”。

康熙十五年(1676),戴夢熊任陽曲知縣。他十分敬仰傅山的人品學問,與傅山交處之間,曾經共同致力于補刻《寶賢堂集古法帖》。經訪求藏本舊拓,傅山延請擅長刻碑的段繒,鉤補勒石五十余塊,使十二卷原帖全本得以完善。雍正年間,朝廷賜銀千兩增修書院,三立書院改名為晉陽書院,“三立祠”中隨后增入了傅山的祀享。直到清朝末年,傅山完璧的法帖石刻也一直保存在晉陽書院。

當年白如梅將集古法帖的石刻遷往書院后,太原府衙修建的寶賢堂一度閑置。后任的太原府尹王民順,竟把該堂改為真武殿,供奉了道教的玄帝。真武大帝將寶賢堂占據了整整五十年。到了康熙五十五年(1716),李清鑰來任太原知府。李清鑰此人,本身是一位書法家,也不怎么信奉道教,他感到府衙內不敬別的神仙,單獨祭祀一個道教的大帝,有些不倫不類,讓人不知所以。他想恢復集古法帖的寶賢堂,但又一時不知該把玄帝請到哪兒去。某日他偶爾走到城隍廟,看到廟前臨街的真武閣是一個空樓,就向看廟的白頭老人問道:“閣中為何沒有神像?”老人答曰:“閣中原來有玄帝像,五十年前搬到府衙中了。”李清鑰這才恍然大悟,神像應該復歸原位了。他把玄帝像搬了出去,然后取其家藏的古今二十余位名家墨跡,請人刻成帖石,陳列于堂中,名之為《古寶賢堂法書》。

于是,自李清鑰之后,有了兩種寶賢堂法帖。朱奇源原刻、傅山補全的《寶賢堂集古法帖》,俗稱《大寶賢堂》;李清鑰所刻《古寶賢堂法書》,俗稱《小寶賢堂》。《大寶賢堂》經過歷年增補,刻石積至一百四十多塊,《小寶賢堂》原刻四十八塊依然如故。

到了光緒年間,張之洞任山西巡撫時,將太原府衙的寶賢堂改建為令德堂。嗣后擴建令德書院,令德堂成了“四徵君祠”,祭祀鄉賢傅山、閻若璩、范鎬鼎、吳雯四人。李清鑰所刻法帖,也就成了“四徵君祠”的寶物。

進入民國,時代巨變,晉陽書院的“三立祠”、令德書院的“四徵君祠”先后廢除。民國六年(1917),在東緝虎營修建了專門紀念傅山的“傅公祠”,閻錫山題匾額曰:“塵表孤蹤。”自此,“三立祠”的《大寶賢堂》、四徵君祠的《小寶賢堂》,相繼移置到了“傅公祠”。1920年11月,日本的佛教史踏查團來山西尋古,他們有記錄說:“享有模范督軍美稱、因教育而聲名大振的閻錫山,兩年來熱心于古碑的收集,據說集中于傅公祠。”“傅公祠中,三面可見六朝唐宋時期所有名家之墨跡,做成碑刻大小嵌入墻壁者就有二三百之多,中庭置有八個六朝時期的碑幢,尤其中央之四塊很是有趣。據守兵言,若無督軍府許可,不得拓印。經極力爭辯,方得許可,拓印其中之六塊,甚是高興。”日本人如此艷羨山西的碑刻,淪陷時期不免遭其掠奪。歷經戰爭之后,《寶賢堂》法帖尚有大部存世,或許是有賴于傅山先生在天之靈的護佑。

“傅公祠”后來括進了山西省政協機關的大院中。隨著該機關大院的改造,近二百塊石刻于1980年遷到永祚寺,嵌于該寺廊壁至今。

我手邊的《古寶賢堂法書》,即《小寶賢堂》,為李清鑰所刻的初拓本,已有殘損。讀其內容,弁首為朱熹所書兩首絕句,前一首缺字,后一首為五絕:“數日山中宿,人間別是天。神仙洞門遠,相與白云連。”行書兼草,書寫十分大氣,足可見其運筆迅疾而又健勁瀟灑的才調,想必是李清鑰尤其喜愛,所以編次在前。接著是褚遂良錄《戰國策》的一篇草書,及黃庭堅書《墨竹賦》的殘頁,有元、明名家跋語,無疑為真跡。卷二之后,收有趙孟頫、唐寅、文徵明、董其昌,及清朝數家書法,李清鑰屢加后跋,語多切當。其中晉世子草書,書寫五言律詩一首,筆意流利自如,應是寶賢堂主人朱奇源惟一的存世之作,亦值得珍賞。

賞讀書法之外,使我不禁感嘆的是前賢們崇重文化的精神。李清鑰把殿堂中的神像搬走,安置了書法石刻,這在那種敬仙畏神的時代中,實在是一個了不起的舉動。我們常常自詡今日的文明與進步,但見不少地方只知大修神廟,大豎神像,做了不少假古董,而在真正的古跡保護方面卻是連一個清代的知府也不如。從朱奇源、宗彝,到傅山、戴夢熊、李清鑰,因有他們酷愛文化的風流蘊藉,才有寶賢堂的珍貴法書傳世。我們今天在研習賞愛前人書法作品的同時,都應當想到其流傳之不易,其中承載著中國文化人的一種不朽精神。

二,裕公和尚道行碑

趙孟頫撰書的《裕公和尚道行碑》,元延祐七年(1320)立于翼城縣金仙寺。我在市場上撿到一個舊拓本,是剪貼在一本民國早年的學校教科書上的,甚為簡陋,但文字尚且完好。

此碑全稱:“大元寧晉路翼城縣金仙寺住持弘辯興教大師裕公和尚道行碑。”《山西通志·古跡考》:“金仙寺,在翼城縣同穎坊,元延祐間移建,有趙孟頫所書碑。”又《方外錄》:“弘辯大師,姓郝氏,翼城金仙寺僧。幼敏慧,日記三千言。講說法要,人服其精詣。”今山西翼城其碑仍在,惜已裂縫并多處損字。

趙孟頫此作,文與書都很精湛。行書兼楷,墨氣雋爽,意態自如,有似《杭州福神觀記》,而骨力尤勝之。看書法之外,我更有興于閱讀其碑文。由碑文知,弘辯大師先住壽圣寺,“大開講席,聽眾逾百,檀施云興”;次住華嚴院、十方仁壽寺,建講堂安眾五百;后影響日益擴展,于是移住金仙寺,其立志弘毅,百廢俱舉,修閣造像,置大藏經,以致該寺“金碧輝映,為晉偉觀”。大師為稷山縣人,自九歲落發出家,三十一歲領眾住持,至七十二歲遷化,住持說法達四十一年之久,志行精專,能融通三藏,弘佛法于始終,微言玄論,滂沛心胸,利生接物,為四眾所宗。山西出過這樣一位高僧,值得銘碑紀念,至今只知趙書而忘卻大師其人是令人遺憾的。

三,明代的皋陶廟碑

皋陶是遠古堯舜時代的法官,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法官,也是世界歷史上最早的法官。他的事跡記載在《尚書》中。山西洪洞有一個古老的村莊,名叫皋陶村,當地讀陶為“窯”,有說其少年時曾受命監造瓦器,“陶”讀燒瓦窯“窯”音,傳幾千年不改。大約在明、清時代,曾為避諱,改名士師村,“士師”是古代對法官的尊稱,但有論者認為無須避諱,故仍叫皋陶村。

皋陶村在洪洞城南,距城十五華里,古官道之東有皋陶墓,官道之西的高地上建有皋陶祠,經元代重修,后習稱士師廟。

據古籍記載,皋陶的后人封于英、六,即現在的安徽六安,又稱英氏城。洪洞為皋陶故里,六安為其后裔封地,故兩地都有皋陶之墓。

洪洞皋陶廟自元代的元統二年(1334)重建后,明代的天順四年(1460)、正德十四年(1519)、嘉靖二年(1523)、天啟二年(1622),清代的康熙十一年(1672)、雍正十三年(1735)、道光十五年(1835)、同治三年(1864),都進行過增修和重修。庚子事變慈禧出奔山西,路經洪洞時曾經拜祭皋陶廟,并題寫了“真憲省誠”的四字匾額。前人描述此廟有詩云:“廟貌巍然驛道旁,階前古柏郁蒼蒼。”“士師古廟柏青青,徑繞莓苔月滿庭。”“血食春秋隆祀典,英靈千古照寰區。”據說即使在抗日戰爭中最艱苦的1942年,清明節時仍然舉行了隆重的祭祀,四周士民踴躍而至,鳴炮奏樂,以此為鄉里盛事。此廟被廢,是1948年的事情。那年解放軍攻打臨汾,做登城云梯急用木料,因而拆了古廟,自此留下一片廢墟。1958年人民公社化時,陶皋墳地又被伐樹平墓,這位古代圣臣從此就在他的故里銷聲匿跡了。

進入二十一世紀的時候,我們的社會法治意識呈現新的覺醒。恰是此時,洪洞縣熱衷于皋陶研究的賀偉、陳偉兩位同志,與我取得聯系,多次前來省高級法院商談復建皋陶廟,以作華夏司法博物館的籌劃。賀偉任過縣文化局副局長,陳偉時為縣法院院長。就在他們籌建博物館之際,竟然找回了一通明嘉靖二年的古碑,令人喜出望外。

皋陶廟中原有許多石碑,拆廟后碑亦散失。古碑用作修路、搭橋、蓋房的石料,這在集體化時期是極為普遍的事情。這通嘉靖二年(1523)碑,有幸是被用于安裝電磨,雖被鉆了許多眼,卻沒有打爛,篆額已不存,碑文有損字,但大體完好。文首題為《增修有虞士師廟記》,韓文撰文,許翔鳳書丹。文末記立石時間曰:嘉靖二年、歲在癸未、冬十二月吉日。

韓文、許翔鳳都是洪洞人,也都是明朝歷史上的著名循吏。韓文于成化初年舉進士,官至戶部尚書。史稱他“凝厚雍粹,至臨大事,剛斷無所撓”。明朝是一個宦官專權的時代,正德年間皇帝昏憒,宦官橫行,韓文極感憂憤,冒死上疏彈劾劉瑾集團的“八虎”,說:“縱事無濟,吾年足死矣!不死,不足報國!”表現了勇與邪惡勢力抗爭的正直磊落的氣節。結果受到迫害,遭廷杖拷打,后又逮捕下獄,罰米輸邊。罰米是劉瑾制定的一種處罰,迫令韓文拿出一千石糧食,由家人送到邊塞作軍糧,千石后又加罰,逼其破產。劉瑾死后,耆耋之年的韓文才得以復職,遂退休還鄉。嘉靖二年為皋陶廟撰寫碑文時,已經八十三歲高齡。許翔鳳是正德六年(1511)進士,官監察御史,曾巡按甘肅、兩淮,正當中年時就上疏請求辭職了。他所以辭職,當然也是對腐敗朝政不滿之故。史稱他居鄉休閑,忠信醇厚,雅好山水,常作詩文,自樂其志。皋陶碑出自此二人之手,可見非同凡響。

嘉靖年增修皋陶廟的緣起,還必須說到巡按王秀。王秀在嘉靖二年以監察御史巡按山西,到了洪洞見皋陶廟敝陋失修,特撥專款,命平陽府推官和洪洞縣令負責增修。王秀除出巡山西外,還曾作過湖廣巡按,史上記述其事不詳。其山西洪洞之行,不禁令人想起玉堂春的戲劇。玉堂春故事出自馮夢龍的小說《警世通言》,原作所寫王公子之父王瓊,正德進士,亦因彈劾劉瑾被罷官,王公子后來及第、巡按山西必在嘉靖初年,因而,疑小說中的王公子即是以王秀為原型。馮夢龍雖然是寫一個愛情故事,平冤案一事卻具有重要的法律意義。韓文撰寫的碑文中說,皋陶的法律并不在于制定多少條文,而是主張教育為主、慎用刑罰,刑罰只是作為道德倫理教育的一種輔助。皋陶的慎刑思想在中國歷史上影響深遠,古代法律中歷來對于死刑有著慎重的復核程序。即使在明朝那樣一個極度專制的黑暗時代,傳統的法律思想仍然在閃現著一線光亮,所以才有玉堂春昭雪的故事發生。

此碑高約3米,寬1.3米。碑文為正書,豎二十行,全文六百余字。許翔鳳鄉居自樂,不與時流論次,因而在書法史并不留名,但看他此作,全是大家風規,應在當時某些名家之上。明代許多人追隨趙孟頫,脫不出姿媚之氣。許翔鳳此碑則從唐楷中來,運筆沉實,結體穩重,略似《玄秘塔碑》。全篇一派端莊肅穆氣度,既有顏體的謹嚴雄健,又得柳體的剛挺堅勁,絕無輕滑流俗之態。無論其內容,還是其書法,此碑都是一件極其難得的珍貴文物。

四,訓廉謹刑約言碑

山西古有臨晉縣,1954年與猗氏縣合并為臨猗縣。臨晉縣的古縣衙仍在,其中立有一碑,明萬歷四十二年(1614)刻石,弁首為:“直指按晉訓廉謹刑約言”。“直指”,即是朝廷派到各地的巡視官員,漢代有稱直指使者。“按晉”,即是巡按于山西。明代設巡按御史,《明史·職官志》說:“巡按,則代天子巡狩所按藩服大臣、府州縣官諸考察,舉劾尤專,大事奏裁,小事立斷。”“按臨所至,必先審錄罪囚,調刷案卷,有故出入者理辯之。”“凡政事得失,軍民利病,皆得直言無避。”可知巡按職權很重。“訓廉”是關于廉潔從政的訓詞。“謹刑”是要求慎用刑罰。“約言”即約定之言,這是一個要求所屬官員共同遵守的約定。此碑可稱《訓廉謹刑碑》,或簡為《約言碑》。前些年臨猗縣法院的友人,將此碑拓片送我,那時我還在任上,讀后頗感其約言之可貴。現已退休多年,重讀之,忽想將所感寫出來。

碑文首先說:朝廷懲治貪官酷吏,已有嚴厲的規定,各地方掌權的官吏中也有操守清廉、心地善良的人,但總有那種敲榨民脂民膏、草菅人命的貪官污吏,他們“政以賄成,貪以酷濟”。這就一針見血,指出了“訓廉謹刑”的必要性,接著兩段話便是“約言”的內容:

豈知民之一絲一縷,皆民之命也。為民牧者,奈何通暮夜之金,重科罰之條,既濫準詞狀以明攘之,又批發衙官以陰攖之,百般巧取,一味漁獵,令煢煢小民,家室破碎!無論污蔑名節,玷辱官常,清夜捫思于心,忍乎?無論機關敗露,身名俱喪,捆載而歸,寧常享乎?恐鬼神忌盈,亦陰瞰其室矣!興言及此,熱腸冰冷,欲念全消矣!凡按屬有司,宜猛然思、憬然悟矣!

又:刑者,不得已而加之民者也,用以明國法。殺一人,正所以懼千萬人;殺之,實所以生之也。猶天地好生之德,廣皇上欽恤之仁,不忍盡法以掩恩。況用以逞威漁利,敲骨吸髓,總是私利,上干天地之和,下造子孫之孽,端由于此矣!獨不思死者不可復生,絕者不可復續,誰不愛其性命,又誰不愛其肢體發膚,吾為民父母,奈何淫刑以逞乎?今后各有司,非人命盜情、捱刑不吐者,不得一概濫用夾拶、致傷民命。違者,定以酷論。其佐貳首領,尤不許輕用夾拶;重大事情應夾拶者,呈堂官親問。如有私置擅用,掌印官之不能鈐制佐領可概見矣,定以罷軟論。

上段是“訓廉”:百姓一絲一縷來之不易,關系到身家性命。如果濫用審案職權,明取暗奪,敲詐賄賂,一是造成百姓家破人亡;二是玷污名節,一旦敗露,身破名裂;三是貪得無厭,神鬼也不能饒恕。想到這些,為官者務須猛然醒悟。暮夜之金,指暗中行賄,漢代楊震任州刺史,舉王密為縣令,王夜攜金送楊,說“暮夜無知者”,楊說:“天知神知,你知我知,何謂無知!”王密羞愧而出。事見《后漢書·楊震傳》。鬼瞰其室,成語,謂鬼神在窺望顯達富貴的人家,財富滿盈,將遭禍害,語出揚雄《解嘲》。

下段是“謹刑”:刑罰的目的,只是為了張揚國法,起到殺一儆百的效果,因而要恩威并用,如果逞威而掩恩,為私利而用刑,便是傷天害理。死者不可復生,斷者不可復續,務須愛惜生命,慎用刑罰。若是濫用刑罰,致傷民命,定以酷吏論處。若是所屬直接執法人員擅自動用酷刑,只能說明掌印的守令失職,定以軟弱疲沓、不能勝任其職而論處。夾拶,酷刑,用繩子聯結的五根小木棍痛夾手指。

兩段“約言”之后,還有一句總結性的話:以上所說防止貪賄、酷刑兩事,其實都是老生常談,總不外乎是天理良心,希望大家深思啊!

正文之后有款曰:巡按山西、監察御史李若星撰發。臨晉縣知縣楊名顯勒石。

李若星,河南息縣人,萬歷三十二年(1604)進士,由真定(今正定)知縣任上,升監察御史,派為山西巡按,其職責除管轄山西各府州外,還協管直隸兩個府,以及京師的左軍都督府、錦衣衛等機關,直言彈劾貪官,時有清廉名聲。天啟年間,升任大理寺右少卿,相當于最高法院副院長,負責審核江西、陜西、河南、山西、湖廣、廣西、云南七司道的刑事案件,后出任甘肅巡撫。因向皇帝揭發魏忠賢的惡行,被魏黨打擊報復,罷官、下獄、受杖刑,流放到邊遠的廉州。崇禎元年(1628)得到重新起用,進秩二品。晚年曾總督西南軍務,兼貴州巡撫,于明朝末年戰爭中身亡。縱觀李若星一生行跡,可知他忠耿正直,言行一致。并不像許多達官那樣,說的一套、做的一套,慣用大話訓教下面,自己卻貪贓枉法。李若星巡按山西所撰發的約言,言詞懇切,發人深省,而又能以身作則。

知縣楊名顯,生平不詳,他將約言刻石立碑,意在自警,大概也是一員好官。碑字應該就是楊名顯的書法,寫得相當精到,結字精緊內斂,運筆平正穩健,似出自歐體的謹嚴楷法。即使就書法而言,此碑亦價值可寶。

柏楊著《中國人史綱》說:明代是一個使人作嘔的王朝,是一個漫長的宦官時代,是一個大黑暗時代。確實如此,就在李若星巡按山西、撰發約言的那個萬歷年間,明神宗怠于政事,耽于玩樂,揮霍奢靡,又極度殘暴。例如山西潞州被攤派供品潞綢、砂器,逐年有增無減,又有礦監稅使,橫征暴斂,民力不堪重負。貪腐酷刑現象的根源,其實就是那種絕對的專制制度。柏楊寫到崇禎皇帝用嚴刑峻法制裁貪官污吏時,曾說:明政府已失去肅清貪污的能力,因為貪污的根恰恰就是皇帝自身,殺的貪官越多,貪污反而更熾。

然而,在那個令人作嘔的明王朝,卻也有一種奇異現象,雖然朝政極端昏聵,總有一些鯁直人士挺身而出,與宦官、佞臣作斗爭,為天下鳴不平,而不懼酷刑和屠殺;雖然科舉制度成為知識分子的牢籠,嚴重扼殺了自由思想,卻也涌現了不少重名節、守正道、恤民情的清官循吏。所以不能把中國傳統文化一味說成“醬缸”。李若星在山西頒發《訓廉謹刑約言》,就是大黑暗中的一線明輝,大渾濁中的一縷清氣。

五,喬宇篆書的諭祭碑

在襄垣縣蕭家垛村,友人帶我去看過一處明代古墓遺址。墓已平,田野中散立著幾通石碑。前有石闕,題為“劉氏先塋”。

襄垣劉家在明代顯貴一時。據《山西通志》載:劉潔,景泰庚午(1450)舉人,官廣東道監察御史,著有《一庵集》。子劉鳳儀,弘治庚戌(1490)進士,官刑部員外郎。鳳儀兩子,劉龍,弘治十二年(1499)進士(探花),曾為皇帝的經筵講官,官至南京吏部尚書,卒贈太子太保;劉夔,正德庚午、辛未(1510、1511)聯捷,選翰林庶吉士,官至御史、巡撫保定,著有《黃巖集》等。

瀏覽過此墓地的石碑,其中一座篆書碑使我很感興趣,特意囑托友人幫我拓了一份。劉鳳儀父子的神道碑,按慣例只有碑額用篆書,碑文則是楷體。這座篆書碑不是神道碑,按照我們現在說法就是一個紀念碑,是嘉靖元年(1522)為祭祀劉鳳儀的夫人張氏而立的紀念碑。明代規定,凡文官正、從三品,祖母、母、妻各封贈淑人,張氏因而受贈。這次祭祀非同平常的祭祀,是山西布政司官員遵照嘉靖皇帝的圣諭而前來祭祀淑人,稱為諭祭,因而此碑可稱為“嘉靖諭祭碑”。

諭祭碑的主文,是代表朝廷說話,是皇帝褒揚淑人的話。首先說張氏具有美好的品德,夫婦恩義相敬,相得益彰,對內樹立了婦道風范,在外博得了官家聲譽。然后說其長子劉龍、季子劉夔,后起之秀,富有才干,這是母范育教的結果。尤其贊揚劉龍為皇帝進講,能夠竭誠開導,使“朕心”多受“啟沃”。可見嘉靖諭祭張氏,實際是給予劉龍的榮寵,正所謂母以子貴。

此碑高4米有余,除去碑額和碑座,正文的拓片高2.44米、寬0.96米,文9行,行24字,共214字,全篇篆書。最后一行的落款曰:“光祿大夫、柱國少保、兼太子太保、吏部尚書,太原喬宇,篆。”

《山西通志》稱:喬宇,字希大,樂平人。祖父喬毅,工部左侍郎。父喬鳳,職方郎中。皆以清節顯。喬宇少學于楊一清,成化二十年(1484)舉進士,復從李東陽游。

樂平即今之昔陽縣,明代屬太原府轄。楊一清,明成化八年(1472)進士,曾任山西按察僉事,升兵部尚書、陜西三邊總制、太子太師,博學有奇才。李東陽,明天順八年(1464)十八歲成進士,明代中期的名臣,也是一代文人領袖,工隸篆書。喬宇出楊、李門下,少年即有文名,史稱他“詩文雄雋,兼通篆籀”。

初見喬宇書丹的篆書巨碑,我很驚訝,以前沒有見過喬宇的書法,也沒有見過明代人寫得這么好的篆書。明代帖學盛行,所見名家作品多為行書、草書,篆隸罕見。縱然有篆書,無非是學李斯、李陽冰一路的玉箸法,氣韻卻不可與斯、冰擬比了。看到喬宇的篆書,卻讓人有異軍突起之感。他擺脫了玉箸法那種用筆瘦細、線條平勻的寫法,改變了篆書結字上密下疏、直畫垂針露鋒的面目,喬宇筆下的篆字顯得豐腴、圓潤、雍容、茂美。難能可貴的是,雖豐腴圓潤,而并無臃腫之感,豐腴中有骨氣,圓潤中有生氣;雖雍容茂美,而絕無俗媚之病,雍容中有靈秀氣,茂美中有古樸氣。通篇布局有致,字形大體依據秦篆、《說文》,入規出矩,凡重復出現的字則參用籀文異體,或是筆畫稍作變化,上下字間也以筆畫的微妙變化而形成呼應,避免了整篇篆書通常會有的那種板滯不暢之病。站到這座碑前,讓人覺得心靈頓然被吸引,那里有著一種沉凝含蓄而又恢宏的藝術魅力。書法界一直以為明代沒有篆書大家,直到清中期篆書才得到中興,如果看了喬宇的篆書,書法史上大概需要增修一頁了。

喬宇歷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四朝,宦海四十余年,官至吏部尚書,立身正派,諫爭有名,家居澹泊,服御若寒士。他的書法中凝結著深厚的學養,也體現著他的敦雅篤誠的人品。

六,蘇軾草書《醉翁亭記》

我收藏有《蘇軾草書〈醉翁亭記〉》舊拓一卷,每暇時徐徐展開,看得讓人心醉。

當初滁州人重修醉翁亭,托杭州守將劉季孫前去向蘇東坡求字,東坡將歐陽修的《醉翁亭記》先后以草書、楷書各書一帖,劉季孫將楷書帖交滁州刺史刻石,草書帖成為個人珍藏品,歷經流轉,明隆慶年間為新鄭人高拱得之。高拱當時任職大學士、吏部尚書,視東坡草帖為荊山之璧、千金不易,囑其婿劉巡上石。隆慶五年(1571)秋,恰逢文彭到京,又有善刻石者吳應祈在京,文、吳、劉三人分別摹、刻、校,完成了《蘇軾草書〈醉翁亭記〉》碑刻。高拱、劉巡罷官后,將此碑移回河南鄢陵,清康熙年間高氏后人又以另石摹刻于新鄭,于是有兩碑。

鄢陵碑毀于文化大革命中,新鄭碑現存于鄭州博物院。昔人多以為贗品。明代王世貞說:所以認為其為贗本,原因有二,其一,草書《醉翁亭記》的跋語,與其楷書刻石的跋語相同,常理不應重復;其二,蘇軾正、行墨跡石刻傳世者,往往“臥筆左糜”,而這件草書卻是“拗為右勁”,其中的正書字亦“寒儉不類”。

從王世貞指出的問題來看,其第一條理由實際不能成立,因為草書寫于乙未日,楷書寫于乙巳日,草書先于楷書,前者即興而草,后者正式供上石用,前跋可視為草稿,后書自然可以重復前跋。而且兩跋亦有差異,后跋增加了“自高郵來,過滁,滁守河南王君詔”十三字。王世貞雖以為贗,但又云:“長夏稍取展玩,見其渴筆、縱筆、拂策磔掠之際,森然有折釵股、屋漏痕法,則又以為公興到書。”可見此草書帖,無論真贗,堪稱妙品。

明萬歷舉人趙子函也是著名的金石學家,他所著《石墨鐫華》說:《蘇軾草書〈醉翁亭記〉》不是蘇之筆法,卻勝過蘇之筆法;令人不解的是,這位書法家為何不自顯姓名,而又何必署蘇軾之名呢?

我去過滁州,那里的醉翁亭石刻,原是蘇軾的楷書,被文化大革命中砸壞。重刻一碑,毫無神韻,一瞥之后,再不想看。所見蘇軾書法印刷品中之楷書體《醉翁亭記》,均不佳。令人百看不厭的只有此草書拓本,其駿逸高朗之致,罕有可擬比者。

曾在舊書攤上購得錢大昕《潛研堂文集》,為上海商務印書館早年印本。偶翻到卷三十二,見有《跋東坡書〈醉翁亭記〉》一文。其所跋之卷,稱是“郁岡齋之物”。郁岡齋為王肯堂號。王肯堂字宇泰,明萬歷進士,好讀書,精于醫,著《郁岡齋筆麈》。錢大昕跋語說:“王宇泰跋,明時已有真贗二本,新鄭所藏系贗,卻有松雪諸人跋,而此無之。以真跋輔贗本,亦骨董家作偽之長技。然珠在而櫝去,庸何傷!”這里所謂“新鄭所藏”,即是指高拱所得的草書《醉翁亭記》,有趙孟頫跋。趙孟頫說《蘇軾草書〈醉翁亭記〉》原是南宋趙子固所藏,真品無疑。錢大昕的意思是說,蘇軾草書是假,趙孟頫的跋是真,這叫做“真跋輔贗本”。那么,明代已有真贗二本,一種有趙跋,一種沒有趙跋,有趙跋的既然是贗品,他所見的那個沒有趙跋的卷便該是真品了吧?卻又說他所跋的那卷“郁岡齋之物”不類蘇軾之書,疑是黃庭堅仿作,豈不是既無櫝、又無真珠了嗎?這段話,匪夷所思。讀了錢大昕此跋,我反而寧可相信《蘇軾草書〈醉翁亭記〉》是真跡了。

七,甦道人墓志銘

生前預造的墳墓,叫做生壙,又稱生藏。古今作生壙是常事,但生前寫墓志、墓碑的似不甚多。唐朝的王績,絳州龍門(今河津)人,大哲學家王通之弟,曾為自己撰寫墓志。王績的詩,代表著初唐一種渾茂風格,又生性嗜酒,有“斗酒學士”之稱,氣質仿佛陶淵明,作自傳文曰《五斗先生傳》。他預知自己的死期,囑薄葬,遂自撰墓志文。這種浪漫的文學人士,畢竟鳳毛麟角。

現在要說的這個甦道人,本名顏懋同,是清朝中期人士。他的祖父、父親都在朝為官,到他卻放棄了科舉的路子,在家做了鄉村隱士。但他并不具有王績那種放浪的天性,相反卻是另外一種憂勞憂生的文人。因為大病一場,幾乎喪命,之后自號為甦道人,喻“更生”之意。七十歲的時候,請朋友為他撰書了墓志,并銘刻為碑,其文如下:

賜進士及第、翰林院編修、提督貴州學政、陽湖洪亮吉篆額,賜同進士出身、云南永平縣知縣、同里桂馥撰文,賜同進士出身、翰林院檢討、大興翁樹培書丹。

余久游于外,嘉慶元年冬歸里,旋往云南。甦道人置酒送別,引杯見囑曰:“吾年七十,將就木矣,相知無如君,君又遠去,誰銘記吾墓者?”言與淚俱。坐客進曰:“道人既作生壙,蓋先為表。”余曰:“諾。”

道人家素饒,有田二十頃。諸兄繼歿,太夫人在堂,仰食者百口。道人上奉慈闈,下撫群從,內計生產,外接賓友,一身實為勞悴。里人魏樹亭調之曰:“人生但快意耳,切切!家人事,幾時了耶?”同母兄遺孤,行己任率,使酒忤物,道人垂涕撻之,視猶己出;既長,讀書厲行,見稱于時。

道人有用世才,既失志,決然舍去,不應舉,偃息家巷。春秋佳日,名客談詠,諧謔間出,樂不為疲。詩或一字未安,剪燭申旦。性強切,聞人家不平事,憤氣攘袂,若赴強敵;意小不合輒怒,從旁善為解釋,一笑而罷。臥病七年,賦絕命詩,自謂必死,乃得更生,因以為號。名懋同,吏部郎顏修來先生之孫,禮部郎雷公之子。道人不以官階稱,余故題其壙曰:甦道人之藏。

洪亮吉、桂馥、翁樹培,都是一代名家,足見此碑分量之重。行文簡約而意味深長,洵為高手之作。翁樹培是翁方綱次子,博學好古,繼傳家學,觀此碑之隸書,疏朗如入秋林,澹冶如見古梅。

八,潼關十二連寨碑

《潼關十二連寨記》是張祥河撰書。《清朝名家書畫錄》稱:張祥河,字詩舲,婁縣人(今上海松江)。嘉慶二十五年進士,官至工部尚書、河道總督。工詩詞。通籍后畫名著,公卿間皆欲得其一幀,為幾席之玩。山水私淑文氏(徵明)。花卉力追青藤(徐渭)、白陽(陳淳)。筆頗健舉。

《潼關十二連寨記》全文如次:

陜西潼關禁溝,亙三十里,舊設十二連城,以工浩繁,改為十二連寨。建望樓十二,墩樓十二,兵房二十四。縻庫銀三千五百兩。其地東聯閔鄉,西接華陰,南指雒南,北距潼關五里。寨各安兵勇、火器、矢砮。連線呼應,雖萬眾莫能超越。咸豐三年六月末,汴城有警,防賊匹竄,扼險在潼關。于是,巡撫華亭張祥河奏請興復,得旨諭允。隨飭鹽道文海、署潼商道蔡宗茂、綏德州知州江士松、潼關廳同知孫治,職其事,以九月壬戌告成。居高眺遠,山河瞭然,蓋秦中保障也。祥河為文勒于石。

上文將一項重要工程作了清晰而翔實的敘述,僅一百八十字,難得惜墨如此。今人好為長文,動輒萬言,見此文洵可一嘆。其碑或已不存,我得一舊拓,因喜其書法而藏之。祥河書法見之不多,此碑為行書,而每有草筆,墨著濃厚,筆觸自由,作為畫家之書,脫出了傳統的規矩,帶幾分青藤白陽的恣縱,而毫無妍媚之態,因而讓人一見便喜歡。

九,王鐸隸書詩帖

王鐸的隸書詩帖,寫于明崇禎十七年(1644)。這年三月,闖王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禎皇帝朱由檢溜出皇宮后門,在萬壽山樹上自縊身死。李自成稱帝,吳三桂引進清兵,闖軍大敗。五月,明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即位,試圖偏安一方。

王鐸是崇禎朝的翰林院學士。他受命為南京吏部尚書那年,已經遇上了李自成起義,半路遭起義軍圍阻,未能到任,旋因父喪返鄉。崇禎死、清兵入,其時王鐸丁憂已畢,在逃亡南下途中,寫了幾首五言律詩。王鐸的詩不曾為詩壇所看重,但這幾首動亂中的作品,倒是確有真情實感。舉其二首:

突然有靜堂,松蕊水凝香。

粟死全人少,戎成舊樹亡。

巖云噓肺肺,海雨潤陽陽。

達此托根好,偕居備鶴糧。

閑閑知所養,半日語音稀。

惟審從吾好,多應與世違。

花間漁艇近,水外寺鐘微。

此際悠然會,無醪何忍歸。

王鐸一路所見,禾死人稀,到處是戰亂的荒涼景象,突然遇到了山中一個安靜之所,氣清雨潤,便想在此處隱居了。“備鶴糧”,即指準備隱士的食物。后一首便是描寫山中的閑適情景,花間水畔,飲酒會友,由己所好,而無須隨從時事。詩中雖然這么寫了,然而,很可惜,他的名利思想并沒有真正熄滅。途中接到了南京福王的圣旨,王鐸被推為偏安朝廷的東閣大學士,他便走馬上任了。匍匐在茍延殘喘的南明王身邊,他一再加官,任到太子太保、少傅,等到翌年清軍過江,福王逃跑,命他守南京,他卻開城降清,又作了清朝的大官。

王鐸以草書有名,隸書無多。這一隸書詩帖,作于豐沛舟中,寫的正是他逃亡途中那幾首詩,不僅詩意切情,書法也頗淡雅。清代碑學盛行,出色的隸書作品傳世較多,如伊秉授的高古、趙之謙的惟美,固然值得崇重,但我總覺得那種寫法太費勁了,王鐸這個隸書帖筆墨不重,線條清婉,悠然寫來,倒是別有一種味道。

大概王鐸的性格中有著優柔的一面,正氣欠足,這是一個無可救藥的缺陷。觀此隸書帖,疏淡可取,只是纖秀中缺了一些堅骨。其實王鐸也有著很強的創造意識和獨立意志,并不完全甘于媚世,他的草書尤其顯示了豪放跌宕的氣度,但見他的筆畫中總不免有些彎曲弱筆,而且最終也未能踏破傳統帖學的藩籬。現在書界往往把王鐸的成就置于傅山之上,其實這是時風日益頹靡的反映。傅山筆下的那種桀驁不馴的氣質和淵博雄狂的境界,是王鐸所不可能達到的。觀識書法,或各有所好,然正如張長史言:“非志士高人,豈可與言要妙!”

十,名碑兩刻,澤絳同輝

《碧落碑》是我國唐代的著名石刻,文字奇詭,篆書古雅,具有特殊的歷史文化價值,歷來備受學者關注和崇重。然而,由于歷史條件的局限,研考信息交流不暢,眾說紛紜,謬議難免。我觀賞此碑拓片,用心已久,情有獨鐘,為此而搜求相關資料,仔細斟酌綜理,采納可信之記載,對于碑刻來歷與變遷,始覺脈絡清晰,略可澄清舊時記述中的矛盾和訛傳。這里想說的問題,是一千多年中從來沒有能說清楚的問題,現在可以說清楚了。《碧落碑》自誕生之日就好似一個蒙了面紗的麗人,拂去千秋浮塵,揭開朦朧面紗,方可一睹真容之輝光。

1,《碧落碑》刻于何時?

歐陽修《集古錄》寫道:“《碧落碑》在絳州龍興宮。宮有碧落尊像,篆文刻其背,故世傳為《碧落碑》。”“碑文言‘有唐五十三祀,龍集敦牂,乃高宗總章三年,歲在庚午也。又云哀子李訓、誼、譔、諶,為妣妃造石像。”

《集古錄》是最早的一部金石學著作,其中關于《碧落碑》的記載固然重要,不過僅是引用前人的撰述,并非深入研考。絳州原刻其時已毀,宋代人看到的只是摹本。對于澤州的《碧落碑》,歐陽修當時或應有聞,不知其書中為何闕如。

《碧落碑》是唐代韓王李元嘉之子李訓等,為妣妃房氏祈福而作,這在碑文中有清楚的敘述。碑文所言有唐五十三年,即唐高宗總章三年(670),后更為咸亨元年,這是房妃逝世、孝子治喪之年。問題在于后人將此年誤為立碑時間,這是對碑文的誤讀。究其誤讀的原因,大抵是不知先有澤州碑之故。

澤州的《碧落碑》,刻于山中巖壁上,金代還清晰可見。金明昌五年(1194),許安仁任澤州刺史,撰有《碧落寺磨崖碑記》(“磨”原文如此,下同)。清乾隆年間,宋鑒《半塘閑筆》中寫道:“今碧落寺有金明昌五年澤州刺史許安仁碑云:‘唐韓王元嘉三子黃公李譔,為母妃房祈福,石刻彌勒像、摩崖篆碑;后刺絳州,又刻天尊像篆碑,文異而篆同,皆譔一筆書也。”這一段簡短的話,清楚地表達了三個意思:其一,澤州所刻為彌勒佛像、磨崖篆碑;其二,李元嘉從澤州徙任絳州之后,又在絳州刻天尊像碑,必是澤碑先刻,絳碑后刻;其三,兩碑文不同,而篆字相同,都是元嘉三子李譔一人所書。

宋鑒是山西安邑人,清乾隆進士,大學問家閻若璩學說的傳人,著作等身。北宋以來關于《碧落碑》的多家記述中,宋鑒此論可謂簡明而確切。光緒版《山西通志》引錄宋鑒此文時,卻加按語說:“此誤。絳州刻在總章、咸亨間,乃前十年事。”我們現在可以明白了,不是宋鑒之誤,而是《山西通志》之誤,也是前代多家記述之誤。宋鑒并不是簡單引證許安仁的碑記文,而是對各家評述作了綜合辨析。王世貞、顧炎武都曾指出:《碧落碑》云“有唐五十三年”,即咸亨元年,而《唐書》說“垂拱中,元嘉徙絳州刺史”,與此不合。

《碧落碑》文中有“祗奉嚴訓”一語,可知雖然以孝子名義立碑,而實際是奉李元嘉之命。因此,前后刻碑過程都與元嘉的官職遷徙密切相關。

李元嘉是唐高祖李淵的十一子。十五歲時授潞州刺史,貞觀十年(636)封韓王,升潞州都督,二十三年(649)加實封滿千戶。其居潞州三十年有余,所以有地尊望重之說。《唐書》說:“高宗末,元嘉轉澤州刺史。”所謂“高宗末”,即永淳二年(683),元嘉父子在澤州為房妃造像刻碑,正是在這一年。這年十二月高宗甍,武則天安排她所生的三子李顯繼位,即唐中宗。中宗在位僅三個月就被罷黜,武則天開始臨朝攝政。李元嘉是中宗的長輩,在李氏諸王中資望最高,武則天進授元嘉為太尉,想安撫他,但兩年之后又將他調往絳州。顯然由于元嘉在潞、澤一帶時間過長,武則天放心不下,調換地方,以便控制。元嘉這時也看清了武則天的居心,表面上尊崇宗室,實際將要誅殺諸王中不附己者。因此,元嘉與其子李譔等預謀糾合宗室起兵,他以中宗名義下詔,說:“太后必盡誅諸王,不如先起事,不然,李氏無種矣!”垂拱四年(688)秋,越王李貞與其子李沖率先發兵,而其他各王倉促間兵未能到,結果失敗。元嘉回京師被逼自殺,其子李譔、李諶同時處死。后來到了唐中宗李顯復位的神龍初年(705),才為他們恢復名譽。

元嘉的夫人,是唐太宗的重臣、名相房玄齡的女兒。《新唐書》說元嘉有六子,《碧落碑》提到的四子,應是房妃所生前四子,即:李訓,封穎川王,早卒;李誼,封武陵王,官濮州刺史;李譔,黃國公,官通州刺史;李諶,上黨公。唐高宗咸亨元年(670),即是唐朝開國第五十三年,房妃辭世。李譔奉父命,以其兄弟四人名義撰寫碑文,為母妃祀福。永淳二年(683)先在澤州刻彌勒像,像側摩崖刻碑。元嘉徙任絳州后,又于垂拱二至三年(686—687年)造天尊像,在神像背后重刻了祀福碑文,兩碑相隔不過三四年時間。

澤州碑的時間是確定的。《金石錄》載:“司馬山彌勒石像碑。永淳二年。篆書。舊在澤州府。”《山西通志》按:“趙明誠《金石錄》收此碑……今詳考之,乃及澤州之《碧落碑》也。”金代許安仁撰《碧落寺磨崖碑記》寫道:“唐高宗永淳二年,太尉韓王諸子訓、誼、譔、諶,為妣妃祈福,因石壁刻彌勒像,磨崖碑其事于側。”許安仁不僅親睹摩崖石刻,并曾訪問澤州儒生故老,檢閱舊存書傳,所記尤為確鑿。

至于絳碑的刻石時間,如上文所述,宋代以來各家多把房妃離世、孝子守喪的時間,誤為刻碑時間。《碧落碑》開頭寫道:

有唐五十三祀,龍集敦牂,哀子李訓、誼、譔、諶,銜恤在疚。置懷靡所,永言復德。思樹良因,敬立大道天尊,及侍真像。

這段話,可作三句來讀。一句說:李氏四兄弟,居喪于唐五十三年。“祀”即年,唐五十三年,即咸亨元年。“龍集”,歲次。“敦牂”是午年,古有“在午之年,萬物茂壯”之說。“銜恤”,含哀、守喪。“在疚”,居喪,在憂痛中。二句說:思念無限,感恩不盡。三句說:為祈福緣,敬立天尊像,并侍奉真容。如果用我們現在的寫作方式,大致應該這樣來表述:

正當大唐開國五十三年之際,李訓、李誼、李撰、李諶四兄弟沉痛哀悼,送別了慈母。自那時以來,我們一直在無限的哀思中,感恩的心情無法用語言表達。為祈求永久的福緣,謹在此敬立天尊神像,并侍奉慈母真容。

碑文主題既然是祭祀母妃,開頭寫出母妃離世的時間,自然很必要,但這一時間并非就是立像的時間。居喪期間會有立像祀福的思想,但未必就是要當時實施。刻碑的時間通常是署在碑末,澤州碑正是署有后款,后人才知道刻于永淳二年,已是房妃喪后第十三年。絳州碑立在李元嘉徙絳之后,與居喪年已相隔十六七年,其碑文之后也應署有年款,但因原碑被毀,存世碑是另石摹刻,因而沒有刻石時間,使人將咸亨元年這個居喪時間誤識為刻石時間。在居喪之年,元嘉與其子并無一人在絳,之前也沒有駐絳行跡,房氏更非絳州人士,若說彼時在絳立碑,可謂毫無道理。元嘉調任絳州刺守,在武則天垂拱之年,《唐書》記載甚確,絳碑必立于澤碑之后,這樣才順理成章。

至于為何在房妃喪后十多年才造像立碑,這只有聯系歷史背景來看,才能解開玄機。民間通常人死葬畢,墓前并非當即樹碑立祠,后人在相隔多年之后才為前人樹碑和修建祠堂,這種情況并非罕見。就《碧落碑》而言,又并非墓碑,而是供奉神像的祀福碑,立碑的時間與地址并無一定;就元嘉父子的皇室地位而言,凡事須合皇家禮儀,亦須把握關乎政局的時機。房妃去世那些年,因唐高宗長期患病,武則天垂簾聽政,元嘉父子不能不時刻關注朝政。澤州造彌勒像、刻摩崖碑之時,高宗已命在旦夕,元嘉父子此時所為自有深意。到絳州造立天尊像的時間,更是在他們策劃反武則天起事之時,其動機不能不與政治相關。紀念前人,所關注的其實是后人的命運。元嘉父子作為唐王貴胄,此時焦慮的是家國命運。從《碧落碑》碑文中略可窺見,以祭祀房妃為由而造像立碑,其真實的意思是為李氏王朝的祚命祀禱。

現存絳州《碧落碑》,其正文大致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主旨是贊頌天尊。元始天尊是道教所奉的最高神祇,視之為世界的真宰。碑文多用老莊的經典語言,其中“峒山順風”、“汾陽御辯”兩個典故,分別出自《莊子》的《在宥》和《逍遙游》。“曠矣哉”:曠然虛靜啊!“道之韞也”:大道蘊藏在此啊!“其寄于寥廓之場焉”:世界萬物都寄寓于這無窮無盡的大道之中啊!三個接連的感嘆句,使文章寫出了跌宕氣勢。第二部分,主旨是贊頌房妃。自“伏以先妃,含貞載德,克懋瓊儀”,寫到“德冠母儀,事高嬪則”,極贊房妃高尚的貞德品質,美好而純潔的風度,為天下樹立了人母的儀范、為婦的楷模。第三部分,表明立像樹碑的本意,寄托作者的愿望,其中重要的是這幾句話:

儀品以同煥,指乾坤而齊極。介茲多祉,藩度惟隆。如山作固,永播熊章之烈;循陔自,冀申烏鳥之志。

其文大意是:樹立禮制儀規,使之光輝四照,天地上下有望達到中和的大道。有此鴻福大祉,家國必會興隆。國祚永固,穩如山岳,以永葆雄師的英武;努力奉養,發揚光大,以表達報恩的誠意。

元嘉父子在房妃死去十幾年后,為何接連兩度立像刻碑,解讀了上述碑文也就不難理解了。處在武后篡奪唐朝皇位之際,他們作為李唐宗室,深懷家國之憂,而祈望于唐朝江山的穩固。然而,佛道神仙與房妃在天之靈,都沒有能夠保佑他們,兩處像碑落成不久,即于垂拱四年九月,其父子一起斃命于武則天刀下。《唐書·則天皇后傳》說:“自是,宗室外諸王相繼誅死者,殆將盡矣。其子孫年幼者,咸配流嶺外。誅其親黨數百余家。”

2,為何稱之為《碧落碑》?

絳州《碧落碑》刻于武則天臨朝攝政之初。其時,只有李元嘉的地位和資望能夠代唐中宗下詔,他利用為房妃立碑之機,召諸王作反武起兵之謀,這種動機是存在的。前在澤州立彌勒像,到絳州又立天尊像,卻也有客觀條件使然,即是絳州有一道觀,名為碧落觀。借其道觀,正好宜立元始天尊像,前后兩度立像,一佛一道,可謂得體。元嘉父子在絳時間有限,不可能新修一座道觀,舊有碧落觀既是造立天尊像的前提,也是其碑后來稱名為“碧落”的原因。

唐朝是三教并隆的時代。因唐皇與老子李聃同姓,太宗李世民特立老子在釋迦牟尼之上,高宗尊老子為太上玄元皇帝。武則天天授二年(691),又改令佛教高于道教之上,僧尼地位提升在道士女冠之前。碧落觀改為僧寺,應在元嘉父子立碑多年之后,一說為開元年間始更名龍興寺。北宋時因趙匡胤住過,一度名為龍興宮。靖康時官國子監司業的董逌,號廣川,撰有《廣川書跋》說:“余至絳州龍興宮,考其記,知舊為碧落觀。”并說:“絳州《碧落》篆刻天尊背,州將不欲,以槌擊石像,乃摹別石,因封其舊石像。今世所得,皆摹本也。”何時毀去天尊神像,碑文何人何時另刻,無從稽考,所謂“州將不欲”亦含糊其詞。“不欲”即是不喜好,然州衙的將吏為何不喜此石像,不知是否與元嘉父子犯事有涉。明代人的《石墨鐫華》則說:“篆文原刻像背,州將以不便摹拓,別刻置廟中。”

唐武宗會昌年曾經大舉拆除佛寺,龍興寺幾成廢墟,而據當時朝令,石刻是容許保留的。唐懿宗咸通年間,摹刻的篆書《碧落碑》仍在龍興寺,碑陰加刻了鄭成規的正書釋文,這時已經是元嘉父子被害二百年之后。當初恢復李元嘉封號時,以他的五子李訥繼承為韓王,后裔改封惲王,唐懿宗正是以惲王即位。鄭成規的正書釋文碑,刻于咸通十一年(870),這是唐懿宗作為李元嘉的嫡傳后人登基做了皇帝,因而《碧落碑》重新得到了崇重。誠如后來《金石萃編》所說:“懿宗建號咸通,此碑殆以韓王復嗣,而追崇其先祖之功德,及于遺碑,因加以釋文也。”

北宋之前,對于《碧落碑》的碑名有兩種說法:一說,因碑文中有“碧落”二字,故稱《碧落碑》;二說:先有碧落觀,后有《碧落碑》,碑由觀名。歐陽修《集古錄》的說法是:所刻為“碧落天尊像”,故世傳為《碧落碑》。北宋末年董廣川親自到絳州考察,檢閱舊記,才確知在《碧落碑》之前絳州已有碧落觀,其說遂為后人認同。清雍正進士、乾隆吏部尚書汪由敦,在其《松泉文集》中曾說:以《碧落碑》篆文驗之,立像為“大道天尊”,并不是“碧落天尊”;文中僅有“棲真碧落”一語,既非全文結束,亦非文中要語。因此,碑名緣于文中有“碧落”二字的說法顯然謬誤。先有碧落觀而后為碑名,誠可為定論。

澤州的《碧落碑》,宋代之前不曾以碧落名之,趙明誠《金石錄》可證。《金石錄》記有“唐碧落碑”,指絳碑;也記有澤州“司馬山彌勒石像碑”,但不知其篆字同于絳碑。

查《澤州府志》,將近晚唐時,約在元和至寶慶年間(820年前后),皇甫曙任澤州刺史,留有《石佛寺》詩。這是在元嘉父子刻澤碑一百四十年之后,石雕彌勒佛像與摩崖碑依然完好。皇甫詩描寫佛像曰:“金仙琢靈像,相好倚北壁。花座五云扶,玉毫六虛射。”可見雕刻異常精美。詩中對篆書碑也極為贊賞,但寫到佛寺,只是說:“土僧何為者,老蒼毛發白。寢處容身龕,足跡隱成跡。”看來石佛寺當年很小,僧龕僅有容身之地。其百余年后,到了五代晚期,在后周廣順年間(952—953),僧普龍自五臺山來,擴建石佛寺,徒眾日增,但仍然沒有碧落寺之名稱。又百年后,到了北宋慶歷、皇祐年間(1050年前后),劉羲叟攜拓本赴京辨識,“養在深閨人未識”的澤州摩崖石刻,這時才得以走出荒山。

劉羲叟是北宋時澤州一位奇才,當時稱他“博涉經史,明于治亂”,“尤長于星歷、術數”,“通天人禍福”,觀察天象,預測世事,所言很準。慶歷年間,歐陽修在朝任職諫院時,因麟州(今晉西北與陜西交界一帶)存廢一事,奉命到山西考察,路經澤州,偶爾發現羲叟其人,即給朝廷上了《舉劉羲叟札子》。經歐陽修力薦,羲叟被起用為編修官,升秘書省著作郎,參與修撰《唐書》,專修《律歷》、《天文》和《五行志》。羲叟作為澤州名儒,自然也愛重司馬山摩崖唐碑,但不能通識。初遇歐陽修時,不知為何沒有說及此碑,及至授編修后,他才攜帶碑拓赴京,請宋祁辨識碑文。宋祁時為龍圖閣學士、史館編撰。稍后又有龍圖閣學士、預修《唐書》的宋敏求,善作書法,將宋祁的釋文寫成了隸書。宋選時任澤州太守,宋敏求是他的從侄,遂將隸書釋文刻石,立在了澤州府衙。原在荒山深谷的摩崖碑刻,許多年間被當做一個莫名其妙的古跡,人不明白上面刻的什么內容,自釋文碑刻立于府衙之后,名聲漸而遠播,學界才知道澤碑與絳碑為同一篆書。

大約在北宋之末到金代之初,稱澤州摩崖碑亦為《碧落碑》漸成習慣。碧落原是道教用語,本不為佛教所用,因其《碧落碑》聞名于世,僧寺隨之也就名為碧落寺了。就現存詩文資料,碧落寺之名見于金代許安仁的《碧落寺磨崖碑記》。據許文記述,宋治平年間賜有“治平院”門額,金明昌五年(1194)山僧慧深增修了山堂,寺院已具規模。約在元代,碧落寺遭山火,摩崖碑盡毀。明嘉靖十二年(1533)張宗明撰有《碧落寺西閣記》,記述了正德到嘉靖年間的一次寺院大修。此文前一部分寫道:

寺坐連氏村下,西北有水界山,經寺南流門稍東,雙橋其上。上橋,下路,入寺,房數楹為南殿,復道橋北稍東為舊閣。閣對松栝幾萬株,蒼翠鋪于殿。之后為東西閣,望此寺之奇觀處也。閣舊為殿,殿舊為石龕,龕前石壁,直立數仞,磨崖碑刻其上,火毀,今不復存,文亦鮮傳,吾家僅儲楮本耳,惜哉!龕左右,石如鏡,存篆隸行草字十數種,書咸如法,此寺之奇玩處也。

明清兩朝,碧落寺極為興隆,既得山水幽勝,寺廟建筑亦蔚為大觀。張文所說佛龕左右篆隸行草十數種,為元、明文人留題。元代澤州名儒李俊民有詩寫道:“何人開山祖,妙處發天秘。悠悠歲月深,剝落磨崖字。”可知元代摩崖碑雖為風雨剝落,殘字尚見。清康熙朝名臣陳廷敬游碧落寺時,卻已陳跡杳然,不禁有惆悵之感,其詩云:“碧落天邊寺,青山有夢尋。”“到來想陳跡,黃葉滿前林。”

《澤州府志》纂于明萬歷年間,增修于清雍正十三年。其《山川·鳳臺縣》記云:“碧落山,縣西北十五里。覆嶺千松,寒翠彌谷。每陰晦,云即離離然。一名臥云山,下臨碧落寺,后石佛谷。東接司馬山,二山綴屬,城堞屏翳。”又記:“司馬山,縣北十里,魏司馬懿封長平侯,嘗登此山。”志書中所繪地圖,亦分別標有兩山。但查宋金以前的詩文,卻未見有碧落山之稱。趙明誠記摩崖碑所在為司馬山,許安仁所記仍是司馬山。明嘉靖年張宗明的文中,記碧落寺所在“乃司馬山西一支山也”,仍未指明為碧落山。可知司馬山由來已久,鄰山統稱司馬山,明代之后因碧落寺隆興,才有碧落山之名。

旅游與文物結合似已成為一種時尚,對于今日的新絳龍興寺、晉城碧落寺,《碧落碑》是其聲望所倚,尤不可為虛榮而作不實介紹,需要研究歷史,尊重歷史。澤州刻彌勒像,摩崖篆文,所在原為石佛寺,后名碧落寺;絳州刻天尊像,像背篆文,所在先為碧落觀,后改龍興寺。澤碑先刻,知名在后;絳碑后刻,聞名在先。若是從后溯前,碧落山因碧落寺而名,碧落寺因碧落碑而名,澤州碧落碑因絳碑之名而名,絳州碧落碑因舊有碧落觀而名。正是名碑兩刻,澤絳同輝。

3,《碧落碑》的文化價值何在?

其一,關于文字。研究《碧落碑》,涉及古文字問題。除專家外,對古文字這門學問似乎大多不甚了解。我也是因近年涉獵金石,才悟出保存古文字的意義。一是學術意義,古籍和古文字是古文化的載體,要學習和繼承傳統文化就不能把古文字丟失。古文字學可能關系多種學科,不啻是考古和歷史。二是國粹意義,方塊漢字是我們祖先的天才創造,緣于文字統一而有民族統一,而有幾千年未能中斷的中華文明。保留古文字,研究先人造字的方法,及深凝其中的思想內涵,可以了解中華文化的淵源,從而增強傳統理念和愛國感情。三是審美意義,漢字起源于圖畫,擴展為“六書”,形、音、義的構成饒有趣味,加之悠久歷史的沉淀和澤潤,古文字雖然不再為我們寫作使用,它卻成為了富于美感、可資欣賞的藝術品類。

我國古時有倉頡造字之說,傳說倉頡是黃帝的史官,可稱為初創象形文字的主要人物。周朝已有“六書”:象形、指事、形聲、會意、轉注、假借,這是古代文字的六種來源。周宣王時,史籀將倉頡文字進行整理修訂,作《大篆》十五篇,史稱《籀書》。秦始皇統一中國,實行“書同文”,李斯等創小篆,又稱秦篆。著名的《石鼓文》《詛楚文》,是秦國早期石刻,《嶧山碑》即是李斯小篆。按照過去的小學,將古文字分為三個階段:古文為上古,籀文為中古,小篆為下古。《碧落碑》雜用了倉頡、史籀、秦篆三個時期的古文字,假借、轉注甚多。許安仁說:“其書雜大小篆、鐘鼎之款識,鑄石室之所藏,與夫石鼓、詛楚、嶧山等刻,囊括殆盡。”

《碧落碑》文字奇古,必須鉆研學問,喜好金石,諳熟古文字的人才寫得出來。宋代之前,對于此碑作者存在不同說法,歐陽修不置可否。自許安仁認定為李譔所作,后來學者已無多駁議。既然是李元嘉命其子為房妃立碑,他對碑文亦必過目,此碑其實是元嘉父子共同成就的杰作。據《唐書》記述,李元嘉少年好學,聚書多達萬卷,又采集碑文古跡,得到許多罕見的珍本,治學修身,端正嚴謹,類似寒素士大夫。他的三子李譔,聰慧而富有文才,曾為一時之秀。武則天誅殺了許多反對她篡位的人士,抄沒家產時,元嘉父子家中的圖書最多,古籍都經過審閱訂定,就連朝中專藏書籍的秘閣也比不上他們。

宋敏求的澤碑釋文,今已亡佚。鄭成規的絳碑釋文,尚有文本傳世。清代金石學家錢大昕所寫《碧落碑》跋語說:“篆書奇古,小儒咋舌不能讀,賴有鄭成規釋文,稍可句讀。”經后世金石學者辨識,原釋文也有多字之誤,例如:“仙”釋為“山”、“同”釋為“洞”、“叩”釋為“叨”、“叫”釋為“嗥”等等。有一字篆為兩個“☉”并列,鄭釋為“鄰”,后人有釋“讙”,有釋“曜”,至董廣川改釋為“品”,文句始覺通順。顧炎武曾經糾正過釋文的幾個錯字,錢大昕又指出顧釋有誤,如“直書心事”句中的“書”,顧誤為“言”。又有一字為“逮”上加“艸”頭,鄭釋為“建”,顧釋為“逮”,錢解為古“及”字。錢大昕多年研習此碑,解釋有據,而且更合文意。可見古文字辨識之難,誠如董廣川言:“后世不識古字而妄議者可以嘆也!”

宋代郭宗恕著《汗簡》,至今為學術界所推重的一部文字學專著,其中收錄了《碧落碑》的古字。清初閔齊伋、畢弘述編撰的《六書通》,也把《碧落碑》作為字源之一。《六書通》所搜集古文字的來源包括鐘鼎、古石刻、秦漢印章等,是一部流行很廣的古文字字匯。從《汗簡》到《六書通》足以證明,《碧落碑》對于我國古文字的保存,具有著極其重要的文獻價值。

其二,關于書法。以周鐘鼎、秦刻石為標志的古雅篆書,漢魏以后已趨衰微。到了唐代,唐太宗嗜好王羲之,極譽《蘭亭序》,形成了法書風尚,行、楷、草名家迭出,而對于鐘鼎款識卻幾無人問津,李斯刻石也大抵毀于唐時。《碧落碑》在這種情況下出現,后人回眸之真是卓然高大,具有獨特的書法藝術價值。汪由敦《松泉文集》關于《碧落碑》有一段評論,值得玩味:

自漢以來,草隸盛行,篆法惟習《說文解字》。古文、籀書幾于中絕。所傳陽冰、二徐及夢英輩,大率皆《嶧山》一種,以勻圓齊整為上,不知古人繁簡參差,惟意所適。按之《石鼓》及夏周以來器物款識,尚可推其遺意。此碑超出相斯窠臼,筆法亦自深穩。意訓、譔弟兄皆振奇好古之士,雜取籀文,兼及小篆,加以詭辭標置,駭動世俗,如道士白鴿神異,故有名當代爾。

此文說到唐代李陽冰,五代后唐的徐鉉、徐鍇兄弟,北宋高僧夢英,這幾位長于篆書的書法家,都是一味學李斯《嶧山碑》小篆,步其后塵,雖然“勻圓齊整”,卻已失去了《石鼓文》以至鐘鼎款識那種隨心適意、淳樸古雅的遺韻。《碧落碑》脫出了李斯的窠臼,而且筆法深穩,可證其作者李譔必是振古好奇之士。《洛中紀異》說:“碑文成而未刻,有二道士來請刻之,閉戶三日,不聞人聲,人怪而破戶,有二白鴿飛去,而篆刻宛然。”這種神話說明,此碑在當時就已經聲聞驚世。

后世對于此碑的書法,也有過不同的評騭。明代郭宗昌,一時被譽為書畫金石的鑒賞大家,他卻認為《碧落碑》的篆字“雜亂不理”,甚至“凡俗可厭”。清代李慈銘反駁說:《碧落碑》不但在書法上高出了當時的任何篆書,而且對于文字學多有貢獻,顧炎武和錢大昕都一致推崇,詆議者豈不是有眼無珠?“宗昌何人,亦蜉蝣之妄撼矣!”

無論郭宗昌,還是顧、錢和李慈銘,都不言澤碑,他們看的只是絳碑的摹本。大概只有見過澤碑真跡的人,才會有一種驚心動魂的感受。如許安仁為碑篆贊嘆道:“寫以玉箸法,精深奧隱。夢得記之為嘉話,李華睹之而心醉。”“書翰雙美,孰可當此!”劉禹錫字夢得、中唐詩文家,李華亦唐代詩文大家、名文《吊古戰場文》的作者,二人都曾于澤州客游。又如皇甫曙詩云:“鳥趾巧均分,龍骸極癯瘠。枯松闊槎蘗,猛獸恣騰擲。蛣屈蟲食從,懸垂露凝滴。精藝貫古今,窮巖誰愛惜?托師禪誦余,勿使塵埃積!”此詩歌贊石刻篆書,用了幾個形象的比喻:鳥趾和龍骸比喻高古奇異,枯松和猛獸比喻蒼勁雄渾,蛇蟲和垂露比喻婉轉圓潤。皇甫曙作為當年的澤州刺史,想到了保護碑刻的責任,詩末寫道:如此精美絕倫的碑刻,融貫了古今的書法藝術,只是留在那深山石崖上,有誰來愛惜呢?囑托僧人在誦經之余,注意保護碑壁,不要讓塵埃污損了字跡啊!

唐人不重篆書,惟有李陽冰學《嶧山碑》,成為唐代最為名盛的篆書家。他見到《碧落碑》后,“覽之七日而不肯去,習之十二年不成其妙”。這一事跡記載于多種舊籍中,但都以為只是傳說,趙明誠即持否定態度。《金石錄》寫道:“言李陽冰見此碑,徘徊數日不去。又言陽冰自恨其不如,以槌擊之,今缺處是也。此說恐不然。”“唐人以大篆當時罕見,故妄有稱說耳。其實筆法不及陽冰遠甚也。”其實,趙明誠所見也只是絳碑摹本,以至一葉障目。歷來以為李陽冰“覽之七日而不肯去”是在絳州,別無實據,因而不信者多。殊不知李陽冰當年任高平令,所見正是澤州的摩崖石刻。《山西通志》及《澤州府志》記曰:

李陽冰,乾元間為高平令。憂民之憂,志切休養,有惠政。性明敏,事至談筆處無艱巨也。博學,善書,尤工篆隸,時號筆虎。

唐肅宗乾元年間(759—760),距李元嘉父子造立摩崖像碑僅七十余年,碑字猶新。高平為澤州屬縣,距離只有四十多公里。李陽冰既攻篆書,又近在高平為官,絕不可能不去澤州觀其刻石。他學的是小篆,看了崖壁上籀文的氣勢,自恨不如,也是真實情形,而且他最終也確實沒有學到《碧落碑》的高古風致。《碧落碑》誠為周秦以后最高水平的篆書杰作,可謂李斯之后第一碑,足可與《嶧山碑》媲美。

《碧落碑》原刻之瑰偉,是我們今人所難以想象的。不但澤碑無緣存世,絳碑也是一毀再毀了。《絳州志》稱:“《碧落碑》石刻在州儀門內。碑陰刻鄭成規釋文。遭宋、元兵燹缺裂。有后人所刻一碑,僅存形似。”據王壯弘《增補校碑隨筆》說:該碑“明中葉拓本石未斷,明末清初拓,碑自首行‘龍字至末行‘書字中斷,損數十字。”現存碑刻所損數十字,仍如其言。但《絳州志》之說不知有何依據,“僅存形似”語似過武斷。即使摹刻于元代,元代學者并不會輕易為之,必依舊拓精本,摹勒上石者亦必當時名家。此碑今已列為國家一級文物,畢竟可以使我們略見唐人遺風。

其三,關于文學。說到唐代文學,都知道以唐詩與韓愈、柳宗元的古文為代表。但在韓柳古文運動之前,曾經盛行駢體文學。駢文多用四字、六字句,講究諧和聲律,排列對語。我們現在對這種四六文讀之不多,《碧落碑》多用儷偶章句,行文華麗而典雅,不妨當作唐代駢體文學的一篇范文來看。碑文中間一段寫道:

土木非可久之質,熔鑄為誨盜之先。肅奉沖規,圖輝貞質。睟容伊穆,元儀有煒。金真摛耀,凝金闕之易奔;琳華揚采,若琳房之可覲。霓裳交映,駕斯留。帝宸飾翠云之美,香童散朱陵之馥。

塑像如果用泥土或木料來做,不能耐久;如果用金銅來鑄,又會引誘人來盜竊。因而,遵從樸素的風范,造像用了貞石之質。這是本小段前幾句的意思,說明其像為何不以范金、而以石刻。接著,“睟容伊穆,元儀有煒”兩句,意謂溫和慈祥,容光煥發,作者顯然是在描寫其母妃的形象。“金闕”“琳房”指神仙的居所,“金真摛耀”“琳華揚采”意即鋪陳華采、放射光芒,“易奔”“可覲”表示在仙宮中的自在和顯耀。“霓裳”是仙人的衣裝,“欻駕”是仙駕的輕車,一派飄拂輕柔之態。“帝宸”指帝王的宮苑,“朱陵”是道家的洞天,如翠云飄繞,有芳香馥郁,儼然一個福樂之地。作者在這里展開想象,狀寫天宮的美好情景,表達了對母妃在天之靈的祝愿。

上引僅一小段文字,文詞簡練,內容充滿浪漫色彩。如果用我們現在的流行語言來寫,很難達到這樣的文學效果。尤需提到的一點,此碑雖是駢文,其中已有散句,前文引過的“曠矣哉!道之韞也!其寄于寥廓之場焉”,顯示了這篇碑文不落凡俗的寫作藝術。

《碧落碑》不僅隱藏著一段政治斗爭的逸事,當以歷史文獻視之;而且文篆俱佳,成為綻放在我們文化史上的一枝奇葩。賞讀此碑,又會令人聯想到唐太宗的《晉祠銘》,堪稱是唐碑雙璧,最值得山西引以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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