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令
我上小學時,那時的中國社會正處在一個“病得很重”的階段。當時還盛行“家庭成份論”—也就是越窮越光榮,越富越恥辱的論調。在班上,你長得矮黑瘦是正常的,但高白胖就不正常了,還不時會惹來同學們的恥笑和嘲諷:就如一個正常人在一群精神病患者之中,反倒成了精神病人似的……
苦澀而壓抑的童年
土改時期,我爺爺被劃為地主階級,不僅家庭“成分”從此“確立”,更在一夜間家徒四壁。那年,我父親正好于廈門集美高中畢業,未能繼續考學便輟學務農,從此亦被“打入冷宮”。由于“壞成份”緣故,記得我們家的人那時常常遭到別人的白眼和欺凌。因此,我和哥哥上下學的途中,都盡量會選擇走路邊和偏僻小路,頭也極少昂著,若你走路時敢有些趾高氣揚的神氣,就一定會被人揍,所以我們也不喜歡去熱鬧人多的地方。
由于“家庭成分”和自身種種緣由的長期壓抑,令我在學齡前后的口吃非常嚴重,在日常生活中與同學發生沖突口角時,常常是半天急得憋不出一個字,對方就早已口舌伶俐地罵出一大溜,甚至巴掌都送到我的臉上了。斗嘴,必是我一敗涂地的弱項,每每吵架心里就發急,越發急就越口吃,越口吃就發急,越發急就越火上加油,氣得都快炸飛了,體內蓄著一股巨大的能量被逼得無處可去,氣急敗壞必將惱羞成怒,那種感覺常人很難體會到。一來二去,我就不管對方是皇親國戚,三七二十一先干你一拳再說吧,但一拳下去,麻煩也沒完沒了。我兒時塊頭粗壯、內心蠻橫又加上人窮力氣大,并且因為口吃帶來的“足量”的沖動,每逢與人沖突時都能一兩拳獲勝。雖是勝戰,我不僅沒有戰利品,事后反而會被對方結群毆打報復,還會再被老師罰掃廁所,回了家,又得被父母修整一頓。我的童年,強烈的壓抑、苦悶和自卑的情緒堵結在心頭,似乎總有一股巨大的能量找不到出口。
初獲涂鴉的樂趣
我父親不擅農事,在村里算是個窮秀才,喜歡寫書法春聯和畫遺像,還時常幫村民代筆,回復他們東南亞華僑親屬的書信。我受父親影響,慢慢發現寫寫畫畫不僅能釋放我心中的能量,還能使我感到久違的快樂。由于家中貧寒,我根本買不起多余的圖畫本,一學期只有學校分發的那一本用,彩鉛更是夢里才會有的東西。所以,能讓我暢快繪畫的唯一途徑,就是哪里能涂鴉、就在哪里放肆地涂鴉,什么工具都可以畫,只要能勾出線條來,就能釋放我心里的能量。雖然在我們那個年代的孩童也會有意無意地受到意識形態帶來的某些影響,但是,孩童貪玩好樂的自由天性是誰都抵擋不住的。從本質上說,孩童的意識形態和時代的意識形態,是不合作也是不懂合作的,任其天性自然生成才能使孩子的快樂最大化。
在那貧血的時代里,我家哪有玩具可玩呀?自己就是最好的玩具,自己不好玩就沒得玩了。所有的快樂極少是外來的,主要靠自已去“創造”,哪怕是撒一泡尿也得故意拉得盡量長一些,并在地上或墻上尿出一個類似于“小橋流水人家”的圖畫,這種樂,也是我能量釋放的出口之一。在嚴寒的冬日里,同學們的課間休息大多會在操場邊曬太陽取暖度過。而我就拿根樹技,把他們身后的影子描在地上,或把人頭改成他們屬相的動物頭、畫得似是而非,以此來逗樂大家。這,也是一個我能量釋放的出口。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當時我們村口大隊村部的墻上有一大塊黑板,作為生產隊記事員記述并發布公告之用,待到農忙后,黑板空閑下來之時,便是我如饑似渴大顯身手之日。當時,最愛涂鴉的題材是戰斗片電影里的場景,尤其喜歡用粉筆畫游擊戰中日本鬼子踩到地雷的慘狀。把滿黑板涂得濃煙滾滾,涂鴉中的鬼子被炸得鬼哭狼嚎,頭顱、手腳、衣帽以及武器滿天橫飛。這種給人帶來雪恨快感的畫面,令村中老小都感到痛快有趣。毎次我看到村里人看我的涂鴉看得樂呵呵的樣子,心里更是樂得不行,有一種能量得到淋漓盡致的釋放的舒爽。
到了四五年級的時候,村里人發現我的口吃慢慢好轉了,臉上也有了笑容,自然也更像個快樂孩童的樣子。我想,這都是因為我愛畫畫而獲得到的最好饋贈與禮物。
“塑神”—創作意識的激活
文革過后,尤其是八十年代初社會上又興起了宗教信仰自由的思潮,四處都在修建宗祠和寺廟。村里人推舉我去畫些什么“門神”“八仙過海”“桃園三結義”等神話傳說故事,尤其是龍鳳麒麟、梅蘭竹菊,畫得特別多,圖像資源主要來自于連環畫小人書以及自己的胡編亂造。這些“行活”也能為我那積貧積弱已久的家境增加一點收入,這使我在當時很有成就感。有一回鎮里修繕最大的威鎮廟,特意邀來了一名仙游的木雕高手,精心雕刻了一尊一米多高的樟木神像—“廣澤尊王”,并在神像上涂金畫銀、著色描線。我那時悄悄目睹了制作這尊神像的過程后,便頓開新悟從此迷上了雕塑。隨后,我用瓦片廠的紅泥在家中模仿“廣澤尊王”塑造了一尊約有四十厘米高的小號兒“廣澤尊王”,還弄來仿真的金粉銀粉等顏料,在陰干后的土質神像上依樣描繪起來,乍看之下, 甚至有模有樣幾近亂真。那時,村民們抬著大的尊王在一座大山頂上做法事開光,而我組織幾十個村童卻用倒反的橋凳抬著“小尊王”浩浩蕩蕩到另一座山頂上“開光”。在往返的路上,很多村里老少獵奇圍觀熱烈歡迎,還有一些村民放鞭炮迎送,場面好不熱鬧。這應該算是我平生里第一次帶有行為藝術性質的“展示行動”,而從中獲得的巨大的快樂和鼓舞,也是我心中能量從未有過的、最大的一次釋放。
不客氣地說,這次“塑佛兒戲”開啟了我人生全新的成長方向,對我此后的藝術生涯產生了深遠和重大的影響。
“治愈”口吃·重拾自信
后來村里人都說我是“神童”,夸我能寫能畫能雕刻,還能掙錢。尤其是兒童能掙錢這事兒,令村民們都替我倍感光榮。因為當時改革開放之初,開始一切以經濟建設為中心,農村中一度有一股讀書無用論的時弊暗潮涌動,當然,與此對應的論調,便是著名的“無論黑貓白貓,能抓到老鼠就是好貓”的“貓論”—“我也算是能抓到老鼠的小貓了”那時我常常這么想、好不得意。于是,我的口吃竟漸漸不治而愈了,架也不打了,心中滿懷自信。
不過,那時教語文的郭守固老師有一天對我語重心長地說:“不要像傷仲永那樣只圖眼前小利,要胸有大志,來日當一名出色的藝術家吧!”這一番話完全像是當頭棒喝、直入我心,令我徹底改變了人生跑道。很快,我就去縣城里參加了一個美術集訓班,并于1 98 4年轉學到三十五公里外的官橋中學美術班學習,并拜福州師大美術學院畢業的翁火枝老師為師,開始學習國畫、素描等。在他精心嚴厲的教導下,我從此遠離民間“行活”,發奮圖強、博覽群書,三年里多次線描作品獲得縣、市美術比賽一等獎。這個階段,我不但不會口吃,反而還會演說笑話了,時常把同學們逗得哈哈大笑。19 8 7年,我如愿考上福建工藝美術學院國畫專業。一路下來,我一直鐘愛著線描這種非常便于表達自我情感的藝術創作方式。因為我腦子里時常有很多想法爭先恐后地跑出來,這時我就用線描隨性記錄一下、非常方便。這同樣也能夠用很快的速度使自己內心的能量得以解放。
在我長年的線描實踐中,有些初淺的體會:線描是一種訓練思維方式的很好的“健腦體操”。
關于線描的取向與心得
社會人文藝術史,也是一座座不同藝術高峰的串連史,而自然科學史則是不斷被超越的發展史。例如,古今中外的很多史前巖畫的線條都非常古拙大氣,簡括有力,其趣味是時人難以超越的。據考,中國魏晉南北朝之前還沒有水墨畫一說,謝赫的《古畫品錄》六論中,也沒有提到水墨或水分五色之說,畫畫主要是白描居多。那時的墻畫和畫作的線描非常概括、率性,而且夸張極富感染力,這就是一座高峰。
盛傳,唐宋的吳道子和李公麟的線描如何出神入化,技巧著實登峰造極,也是今人難以超越的高峰。我認為,明末清初的陳洪授的《屈子行吟圖》便是中國歷代線描作品中之神品。其屈原造型頭小身子大,高冠廣袖、身佩長劍、踽踽獨行、長吟短嘆,線條高古疏曠、利落稚崛、變形夸張,愈臻化境。幾百年來,凡作屈原的畫家,尚無出其右。它無愧于中國線描作品中冠絕當世的逸品。
而西方歷代畫家中,畢加索的線描則是我最為熱衷的,畢加索曾說:“如果我是中國人,定是一個書法家”。其意思應該是說,他畫畫像中國人寫書法一樣一揮而就,不施涂改,他的線描風格多變、極度自由、將錯就錯、順勢取型,全無猶豫和后悔之意。猶如中國歷代書法名作,頗多是書家草稿的隨性之作全無矯飾之意。畢加索的線描就是他一生的“圖像日記”。他以無比旺盛的活力,孜孜不倦地用線描表達他心隨目睹的萬事萬物,無愧被譽為是二十世紀世界畫壇最偉大的奇杰。此外,我還非常喜歡帶有“業余感”之趣味的線描,乍看像是兒童畫。我還記得第一次看見普希金詩集上的自畫像時,覺得他像個鬼,但越體味就越著迷:線條輕盈急速、線條疏松、隨性飛舞,寥寥數筆便能勾出人物的典型神采。倘若用中國古代十八描中的某一描法讓普希金描繪,可能永遠也畫不出好畫,因為他從不注重線條的形式語言,而是直抒胸中真性情。在線描藝術中,專業性和業余感都能畫出杰出的作品,就是看你有何等的心性和膽識;最核心的價值就是看你如何想的?如何表達的?如何去駕馭線的自由精神?
當然,我酷愛的線描作品和藝術家還有很多,由于篇幅有限,在此我只能列舉一二與同好們切磋交流。
無界的創作與線描—終身的精神伴侶
我的學習方式像是航海游學,廣闊無礙、隨心所欲,對任何文明不持偏見,中西兼學。只要是能在創作中為我所用的,我都會傾心向學,當然,學的未必就是加法和借鑒,也許是減法和放棄。所以,我的圖像資源是由世界各民族構成的,書架上各洲各族的書籍都有。畫畫時也從不考慮是歸屬某個畫種。只要能表達我的想法和情感就是我所追求的目標。平時,只聽各色人等三分話,因為藝術是最難量化、最難講理的學問,每個藝術家和理論家都有一大堆的理。但我始終覺得,做藝術就是著迷、任性、雜學、持之以恒,我行我素才有可能成就自己的獨一無二、無可替代。我的大量線描作品中所涉足的題材和畫法非常廣泛,從不考慮作品上下文的關聯,更不考慮符號定式。就是想畫什么就畫什么,藝術的核心價值是自由的創造力。只要每張畫都有自我的真性情,自然而然就會產生屬于自己作品的識別度或風格。藝術風格是奴隸,藝術家才是奴隸主,藝術風格必須不斷推進演變,藝術才能有真正的靈魂。否則,風格便會成了藝術家前進的絆腳石。
其實,現當代藝術史中,很多重要的藝術家都是單一風格的反對者。所以,線描藝術依然只是我的一塊實驗田,決不是搞普遍種植的,是我想種啥就種啥的地方,就算顆粒未收也在所不惜,只要有不斷嘗鮮探險的樂趣,我就會把它當做“圖像日記”般來記錄想法中的點點滴滴,走到哪就畫到哪,不受任何約束。至此,我自己內心的能量便能隨著一根根纖纖細長的線條流淌出來;這恰好也是我“重工業”雕塑和裝置的有力互補。
線描不僅供養了我其它門類的藝術,還治愈了我的口吃,并給我帶來無窮的歡樂。我必將把它視為終生的精神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