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內文書》:日本崇拜中國的最后寫照
在《大河內文書》付梓前,其發現者禁不住在扉頁上寫下了意味深長的一段話:這是明治時代日本人與中國人不斷進行筆談的珍貴記錄。論文、作詩、問俗、話風流,這是中國崇拜的最后寫照,蘊含著日中友好的諸多問題。

《大河內文書》內頁
1884年春,江戶幕府儒官林羅山第12代哲嗣林學齋為清政府駐日外交官黃吟梅舉行家宴,日僧高岡殷勤作陪。屋內半晌不見動靜,仆人深感詫異,走近一看,驚訝地發現:三人宛如啞人,時而以手摹畫,時而相視而笑,不停地在紙上涂寫。于是奔走相告:文昌帝君的侍童——天聾和地啞降臨老爺家了!
無獨有偶,相似的一幕也出現在著名漢學家岡千仞府邸。晚清駐日使節沈文熒應邀做客,兩人觥籌交錯,以筆代語,一語不發。一旁殷勤服侍的岡妻不由地嗔怪:你倆一聲不吭,表情和手勢酷似啞巴。何苦作“啞飲”來著?!
這兩則軼事發生在130多年前,均是由筆談引發的“誤會”。所謂“筆談”,《漢語大詞典》有一精準的界定:謂書面談話。亦即通過書寫進行交談。明治時期,日本人不會說漢語,但擅長書寫,而中國人不諳日語,于是往往以筆代舌,開展交流。筆談與唱和、序跋、書信一起,成為當時中日文人間盛行的交流方式。本文介紹的《大河內文書》,就是明治時期筆談文獻中的犖犖大者。
《大河內文書》原件現存8種78卷76冊,因由日本人大河內輝聲保管并整理而得名。現分別收藏于日本早稻田大學圖書館、大東文化大學圖書館、賴政神社等地,是1875年至1882年間中日朝三國文人的筆談記錄,參加筆談的中國人既有黃遵憲、黎庶昌、何如璋等駐日外交官,也有羅雪谷、王治本等民間文人,內容涉及政治、歷史、文學等多方面,真實再現了一百多年前三國文人友好交流的歷史,是研究近代史、東亞文化史的第一首資料,價值不菲。
大河內輝聲生前已對筆談作了精心的整理:首先,注明筆談者。在筆談者較多的情況下,大河內輝聲常在句末用較小字型的名字省稱寫明筆談者。其次,注明筆談時間。人數不多無需注明筆談者,僅在每次交流后寫明筆談的時間,如《羅源帖》“系乙亥第九月三日之談話也”等。但《羅源帖》以外的6種資料,則在筆談首頁朱筆注明筆談的時間或信件往來的時間。最后,注明筆談情景。大河內輝聲多在卷首或卷中用朱筆加入一些提示,這些提示,或長或短,詳略不一,補充說明筆談時的情景。
現存筆談文獻中,其保存形態概而言之有三種:一、散葉。原封不動地保留著筆談時的初始狀態,有時寫在傳統的花箋上。多走筆疾書,書主不明,次序不清;二、整理本。對原始記錄進行了整理的文本,如宮島誠一郎對大量的筆談記錄做了重新抄錄。它克服了散葉之不足,卻需今人謹慎面對整理后新產生的異文;三、半整理本。在保留原文的基礎上,對筆談時間、地點、順序,甚至背景進行提示,《大河內文書》即是。這些提示,猶如腳本中的舞臺說明,起到畫龍點睛的作用。
實藤惠秀(1896-1985),廣島人,1926年畢業于早稻田大學文學院中國文學系,1930年畢業于東京外國語學校中國語專修科,1938年到中國研修,1949年起任早稻田大學法學院及教育學院教授,1960年以論文《中國人留學日本史》榮獲日本國家文學博士學位,1967年從早稻田大學退休。從上世紀30年代起就從事中國語學、文學及近代中日文化交流史的研究并翻譯中國文學作品,在中日文化交流史方面造詣極深。
1943年11月14日,在大河內輝聲哲嗣大河內輝耕的斡旋下,實藤偕黃遵憲《日本雜事詩》合譯者豐田穰前往平林寺調查中日筆談資料。該寺位于埼玉縣新座市野火止,屬臨濟宗妙心寺派,也是大河內家的菩提寺(家廟)。當住持白水敬山打開保存資料的庫房時,他倆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原以為僅有五六頁散葉的數據,不意竟達數十冊之巨,并且裝裱如此完整!從此,《大河內文書》撣去蒙垢半個世紀之久的封塵,重現天日。實藤根據藏主姓名,命之為“大河內文書”。
筆談資料深藏于遠離市井的平林寺,固然無遺失之虞,無奈庫房下流淌著來自多摩川的居民用水——玉川上水,濕氣嚴重,以致筆談資料即使夾有煙葉,仍不敵紙魚的侵蝕。白水住持介紹:前幾年已處理了部分蟲蛀嚴重的數據。大河內去世后,著名漢學家龜谷省軒為其撰寫墓志銘,其中“有詩數卷、清韓筆話百卷藏于家”一語。實藤據此推測:完整的筆談數據或有百冊,不排除在《羅源帖》《戊寅筆話》和《庚辰筆話》之后,尚有佚卷。
現存晚清筆談文獻中,“宮島文書”與《大河內文書》堪稱雙璧,但前者多集中在與黎庶昌等駐日外交官的對話,有時抱有刺探情報的目的,因此,其外交史料價值勝于《大河內文書》,長期以來受到治中日近代史學者的關注,并且取得了一系列成果。而《大河內文書》的主事者乃一介被褫奪政治權力、早已被邊緣化的舊藩主。他熱衷于筆談僅僅是出于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愛好,用今天的話來說,完全是為了中日友好。明治維新后,日本雖然在政治上與清朝漸行漸遠,但社會上普遍存在著中國文化的擁躉,大河內輝聲就是其中典型一員。他與中國人過往密邇,熱心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甚至愛屋及烏,連小孩、侍從、門房、店員等,不分長幼貴賤饒有興趣地與之對話。他甚至稱僅年長他9歲的何如璋為“慈爺”,自己是匍匐伏拜的“乳兒”。難怪一直主張中日友好的實藤惠秀,在《大河內文書》付梓前,禁不住在扉頁上寫下了意味深長的一段話:這是明治時代日本人與中國人不斷進行筆談的珍貴記錄。論文、作詩、問俗、話風流,這是中國崇拜的最后寫照,蘊含著日中友好的諸多問題。
正因如此,“整個筆談,內容五花八門,上至天文地理、人文歷史、博物醫學、古典章句,下至兩國間的名山大川、風情民物、民間習俗、販夫走卒用語、扇頁的題字和漫畫等幾乎無所不包”,“且因彼此關系親密無間,語言上不見什么客套和外交辭令,十分親昵,身邊的瑣事,特別是涉及男女之私,向為中國士大夫們所諱,但在筆談中卻從不掩飾”。由此構成了《大河內文書》內容廣泛性的特點。
《大河內文書》除了一般筆談數據的共性外,還具有自己的個性。一是時間長,頻度高。如前所述,該資料現存8種78卷76冊,上自1875年9月3日《羅源帖》第二卷,下迄1881年10月13日《桼園筆話》第十七卷,共記錄667次筆談(含信函),持續時間6年1個月零3天。當然,僅就筆談時間長度而言,《大河內文書》略遜于宮島文書。但是,《大河內文書》的筆談頻度遠勝于宮島文書。它們宛如錄音機,原生態地記錄下交談內容,又如智能手機,精準地記錄下每天的行蹤。
二是參加人數多。據統計,在6年的筆談交流中,中日韓共有132人參加(不包含出席,但未參加筆談者),其中中國58人,日本69人,朝鮮半島5人。中方參加者主要有首屆駐日外交官和寓日民間文人。如羅雪谷為《羅源帖》主角,畫家,尤其擅長指頭畫,是晚清較早赴日的文人之一,也是明治初期較為著名的中國畫家之一。日方參加者可分為三類:漢學家、江戶時代舊臣和其他。這些人皆為一時之選,或漢學愛好者,還有一部分來自于前朝舊臣。其他還包括僧人、漢方醫、報界人士、藝術家等等,不一而足。
這些圍繞在中國駐日公使館身邊的士人,構成了明治十年代中國外交官和寓日民間文人在日活動的主要社交關系網,他們就像蠟像館中形形色色的人物,栩栩如生地出現在我們面前。
1890年,黃遵憲在英倫使館為《日本雜事詩》撰寫自序時這樣回憶道:“余所交多舊學家,微言刺譏,咨嗟太息,充溢于吾耳。”這里所說的“舊學家”,當主要包括上述漢學家和前朝舊臣。他們時常出入公使館,“腐儒輩頻頻出入公署”,尤其周五,“敝邦迂生爭來,門無容車”。因此,他們對黃遵憲等中國人產生的影響需要具體分析,不能以“友好”二字大而化之。
(澎湃新聞網2017.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