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蘭街市坐落在喜馬拉雅山的峽谷中。頭頂上是湛藍的天空,腳底下是碧綠的河水,兩邊的雪山大得怕人,四周的景色美得醉心。水是孔雀河,藏語叫馬甲藏布,著名國際河流恒河的源頭;山有兩座,背后是阿里第一高山納木那尼峰,面前是中尼兩國的分水嶺長壽山。四周是河道上沖刷出的平臺地,田野里長滿了抽穗的青稞、拔節的油菜。
街不大,貫通南北兩條路,縱橫東西五條巷,站在前街能看到后街的盡頭,走在這巷能聽到那巷的市聲。街上沒有高樓大廈,有的只是清一色的藏式商鋪。紅色牌匾,方形窗欞,青磚白墻,飛檐畫棟,一派古色古香。商鋪密密麻麻,一家挨著一家,繁華而不顯擁擠。街上很安靜,沒有城管交警的身影,沒有占道經營的現象,也沒有亂停亂泊的行為,更沒有大呼小叫的市聲。店鋪沒安防盜門,窗上沒裝防盜網,門都是大敞著的,但從沒有丟失過東西。商品都擺在鋪子里,來人自己看自己選,要買的就拿給你,不要也不會拉拉扯扯,拽著你的袖子不放手。
鋪子里的貨很豐富,來自好幾個國家。尼泊爾手工制的木碗、鋁壺、鐵鍋、銅鈴、毛毯、皮草、銀鐲子、金手鏈,印度產的紅糖、香煙、香料、茶葉、辣椒、藥材、調料,伊朗的藏紅花,尼泊爾的菩提籽,克什米爾的紅珊瑚,拉薩的瑪卡,那曲的蟲草,新疆的水果,藏南的各種奇石,盡是些奇珍異寶、缺物稀品。一些大市場上不流通的東西,這里也有。商品的價格都便宜,東西都實用,貨真價實。這里的商家以誠實為本、虛假為恥,他們不會讓任何人砸他們的牌子,這里有一個不成文的行規——寧可不掙錢,必須講誠信。只要有一個賣假貨的,大家就會馬上把他驅趕出去。經營戶的生意都不錯,其中數賣土特產的和賣日用品的生意最好。
比這些貨物更雜的,是街上的人。當中有來神山圣湖朝圣的香客信徒,有旅游觀光的國內外游客,有身著戎裝的邊防戰士,有來自不同地方的商人;有的是藍眼睛高鼻梁,有的是黑皮膚瘦小個兒,有的是白皮膚黃頭發,當然還是數黑頭發黃皮膚的人最多。這些人雖然來自不同的國家和地區,膚色和語言大不相同,但融入這里卻高度地統一——因為和諧與虔誠就寫在他們臉上。人們在這街市上,腳步都放得很慢,聲音都壓得很低,一個個都顯得和藹可親,好像生怕驚動和吵鬧了這城鎮似的。店鋪的臺階邊上,總能看到幾個斜靠著的沒牙老頭和閑人,眼睛看似半睜著,哈喇子流了很長,一聲汽車喇叭響起,打一個失驚,睜開眼睛瞅一下,然后很快又合上了。
集市外的街道旁是一排排挺拔的普蘭柳。這柳奇特,樹干像南方竹,葉子則似北方柳,說灌木吧,它長得高且粗,說喬木它又是叢生的。因為是普蘭縣獨有,故名普蘭柳。這柳也扛硬,在其他樹種都生存不了的特殊環境下,它卻生冷不忌,枝繁葉茂。每年春天,總把一樹的鮮嫩獻給街頭,把第一縷春風引進縣城,成了報春的使者,迎春的靈物;夏秋季節,那枝兒軟軟地搖,葉兒款款地蕩,把路人的一身疲勞、滿頭熱汗都蕩得無影無蹤;冬日到來,它又把挺拔的枝干立在雪地里,任寒風勁吹,憑冰雪侵蝕,在苦難中積蓄力量。
不管冬夏春秋,天氣孬好,樹底下總會聚著一些人,無論社會上有了什么新聞,周圍發生了什么事情,抑或人們要做出什么決定,樹底下一定是發布新聞的第一現場。夏季最為熱鬧,男男女女都來了。女人們一邊在柳樹下的水渠邊淘米揀菜、洗衣纏線,一邊東一句西一句拉著張家長李家短,評論著這個女人騷那個男人壞,說著說著就笑成一團、鬧成一片;有時說到誰的痛處了,滴幾點眼淚,哭過了繼續說繼續笑。直到哪一天說出是非了,才能安生幾天。男人們多喜歡和男人們諞,端一杯茶,叼一根煙,坐在樹底下把前三朝后五代能給你講得底兒朝天:美國的大選誰是贏家,國際的油價怎么漲跌,A市的股票是牛是熊……一件件如數家珍,一樣樣似曾親歷,直到老婆扯開嗓子叫罵開了,才依依不舍地離開樹下。
日頭照著街心不動的時候,飯館、茶館和水吧里的人就多了起來。藏族同胞生性豪爽,喜酒好熱鬧,到街上總愛喝幾口小酒,品幾杯甜茶。從中午開始,人就一撥接一撥地來的來,走的走。來的都高高興興,走的都斜斜歪歪。正在喝酒的則把一只小木碗掄圓了摜在一塊小皮墊上(一種擲骰子賭酒的玩法),打得塵土和著毛絮亂飛。有人過來觀看,認得的拉著坐一塊兒喝,不認得的也遞你一杯茶一杯酒,憨實的笑容里蘊含著無比的真誠。一個小餐館的門口,幾個人爭著開錢,打架似的,把一個正噙著母親奶頭吃奶的小娃娃嚇得張開嘴就號;一只臥在門口的狗受了驚嚇,猛一沖爬起來,穿過街道向遠處的巷子里逃去,跑出巷口才回頭看了一眼。
開飯館的多是些四川和陜西人,吃飯的也基本是來這里打工經商的老鄉,顯得格外的熟。見了面,先廝罵調笑一通,再開始吃飯,桌子閑了坐桌子前吃,沒桌子了就站腳地吃,主人忙不過來了,他們也搭一把手,給客人倒茶端飯,給店主剝蔥搗蒜,自家人一般。四川開飯館的多是些女老板,人長得精瘦精瘦,但一個個深諳經商之道。她們干凈利落,勤快大方,一見面就和你熟得不得了,大哥大叔叫個不停。如果見你是外地人,她們一邊手腳麻利地給你做飯,一邊給你講述轉神山是怎么個轉法,朝圣湖要做什么準備,土特產哪一家貨真價實,住酒店哪一家經濟實惠,把你的錢賺了,給朋友把生意介紹了,還讓你覺得十萬分的滿意。陜西開飯館的多是些賣面食的大老爺們,開朗大氣,談笑風生,最大的愛好是海吹。幾句話對路了,一邊熟練地給你削面熗湯,一邊就給你無邊無際地侃周秦漢唐,末了,有錢了給兩個,沒錢了就交個朋友。來這里吃飯,總能見到幾個蹲在門外臺階上吃面的人,這是開飯館的人的陜西鄉黨,他們習慣蹲著吃而不習慣坐著吃。他們一碗面到嘴里能吃得山響,一個饃夾幾筷子辣椒三兩口塞進肚里,惹得其他吃飯人不由得回過頭看他們的吃相。
最有意思的,當數前街頭上的國際市場了。乍一聽這名字,氣勢宏大,一種全球感馬上涌上心頭,而真正到市場一看,就發現這國際市場真有點對不住這名字了。地也就十來畝的面積,房是百十間的規模,且都是一層高的土木結構或磚混結構的平房,充其量也就是一個普通農貿市場的標準。但不論規模大小、品位高低,商戶們做的倒是些國際生意。每一年,在普蘭做生意的幾百戶尼泊爾、印度商人,都把他們的土特產、手工藝品用馬馱羊捎人工背的方式運到普蘭,然后把在普蘭購買的特產、百貨運到他們的國家。雖然苦一些難一些,但這些在國際市場上做生意的人們,既把這個市場當成了家,也把這種營生當成了業。因為,一則靠普蘭的尼泊爾和印度邊境地區,條件都比較艱苦,邊民都比較貧困,能做這樣生意的人,都已經算是不錯的了;二則由于我們國家不收稅,不繳費,對待外國商人有很多優惠政策,凡做生意的人都不同程度賺了錢。
在這個市場上,三個國家的生意人,能說幾種語言,會做幾個國家的飯菜,文化上更是保持了高度的融合和包容,有的人幾乎沒有了國界之分。由于成天在一塊兒廝混,大家都特別熟,誰都知道誰的家底薄厚,誰都曉得誰的個人秘密,所以就處得非常和諧,沒有搶生意使奸詐的。抬頭不見低頭見,誰能做得出這些事?誰家老人去世了,孩子生病了,或有什么七災八難的,大伙共同幫湊,有悲同嘆氣,沒有人袖手旁觀;誰家娶媳婦了,嫁女兒了,添孫子了,有喜齊開心。青年男女們更是沒有距離,成天稱兄道弟、勾肩搭背的,成跨國婚姻,談跨國戀愛,早就習以為常。至于那些跨國的婚外情之類,人們也已見怪不怪,談論時像說平常事一樣。
下午的時候,街上的人逐漸少了,人們由城里慢慢地消失在各溝拐岔和街巷村落。太陽從西邊的雪山口斜射過來,縣城里半邊是紅的,半邊是黑的,街市就更安靜了。四山的鳥兒三三兩兩地飛回縣城四周崖壁的山窟窿中,不進窩,蹲在洞口嘰嘰咕咕地叫,撲棱著翅膀用嘴啄癢癢。一只老鷹從遠山破城堡的土墻上斜刺著沖下來,定在半空中一動也不動,像掛在天上似的。對面山坡上,一只長角公巖羊攀上山巔,彎過脖子,豎起前腿,用長角去逗戲后面攀登上來的母羊。遠處的賢柏林寺,綿長的鐘聲又響了起來,時而感到很遠,時而又覺得在跟前。
傍晚,太陽落山,暮色四合,本該是街市安靜的時候,卻又一次掀起了高潮,人們一齊擁向廣場跳鍋莊舞。在這個歌舞之鄉,鍋莊舞沒人不喜歡,沒人不會跳。只要音樂一響,不管是城里的鄉下的,當官的攬工的,年老的年幼的,都隨著旋律忘情地舞起來。不炫耀舞姿,只為了開心,誰把誰踩了一腳或碰了一下,都不介意,相互對視著笑一下就過去了。有一個老太太腿腳不便了,看起來一瘸一拐,但仍然在盡情地跳,小孫子跟在屁股后搗亂,她回頭笑著看一眼,又接著跳。小孫子不哭不鬧,也跟在奶奶的身前身后繞圈圈,雖然跌倒了,很快又爬起來。
等到廣場上的鍋莊舞停了,普蘭的街市也徹底安靜了下來。暮靄模糊了遠山,夜色籠罩了大地,只有孔雀河一路向南奔騰的水聲一如既往,時有一兩聲野狗的號叫和孤雁的悲鳴從夜幕里傳來,更襯出高原的寬廣和夜幕的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