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小說評點的正統與“異端”探析
——以毛宗崗《三國志演義》評點、李贄《水滸傳》評點為例

2017-07-24 16:12:10遲曉

小品文選刊 2017年14期

關鍵詞：小說

遲曉

(揚州大學文學院江蘇揚州 225000)

明清小說評點的正統與“異端”探析
——以毛宗崗《三國志演義》評點、李贄《水滸傳》評點為例

遲曉

(揚州大學文學院江蘇揚州 225000)

小說在古代屬于委巷傳聞、俚野瑣屑之類，文體的尊卑地位根本無法與詩文相比。而對小說的評點更不被納入談詩說藝的“風雅”范疇，它與源遠流長的詩話品評在許多文人的眼里根本就不是性質相同的東西。小說不入四庫，批點更在摒斥之列，這是明清時期正統文人所持的態度，然而小說評點卻大興于明清兩代，為不被流俗所拘、有見識的文人開辟了一個言說的新天地。然而有些文人并沒有走出封建正統觀念的約束，有些文人卻大膽沖破束縛，引導了一股“異端”思潮。

明清小說評點；毛宗崗；《三國志演義》；李贄；《水滸傳》

評點，是我國傳統文學批評中的極其重要的方式之一。有明以前，評點方法多被用于詩文，且一般只限于采取圈、抹、批語等評批手段指出文本的精彩之處。時至明代,尤其是萬歷以后，評點被廣泛用于小說、戲曲。各種小說、戲曲的評點或以多達幾百字的“總論”性的文字，或以有感而發的片言只語，或以匯評、集評的表現形式，構成了明清時小說、戲曲審美的道道風景。總體而言，經過無數文人、商人的苦苦努力、孜孜經營,這些零金碎玉般的評點，得以在明代中晚期以后大放異彩，并由一種相對單純的文學現象，上升為一種影響深遠的文化現象。知名和不知名的好事者修訂、改編、整理那些先前不見經傳的稗史小說和后來評點家們對這些新出現版本的故事的熱心評點，都屬于明中晚期和明清之際文人文化現象。

1 毛宗崗《三國志演義》改、評的正統觀

儒家的史學話語涉及到士大夫對整個人文歷史傳統的根本觀念，在“天不變道亦不變”的世界里，士大夫改變他們對人文歷史傳統的根本觀念是不可能的，毛本(毛綸、毛宗崗父子合評)《三國志演義》就帶有明顯的傳統倫理道德觀念的影響。章培恒、馬美信《三國志通俗演義·前言》區別了嘉靖本和毛本的思想核心，一為“仁德”，一為“正統”。①

首先，毛本《三國》在思想內容上，突出了尊劉貶曹，強調了封建地主階級的正統觀。毛宗崗在《讀三國志法》開篇即言：“讀《三國志》者，當知有正統、閏運、僭國之別。正統者何？蜀漢是也。僭國者何？吳、魏是也。閏運者何？晉是也。魏之不得為正統者何也？論地則以中原為主，論理則以劉氏為主，論地不若論理，故以正統予魏者，司馬光《通鑒》之誤也。以正統予蜀者，紫陽《綱目》之所以為正也。《綱目》于獻帝建安之末，大書后漢昭烈皇帝章武元年，而以吳、魏分注其后，蓋以蜀為帝室之胄，在所當予。魏為篡國之賊，在所當奪。是以前則書劉備起兵徐州討曹操，后則書漢丞相諸葛亮出師伐魏，而大義昭然揭于千古矣。夫劉氏未亡，魏未混一，魏固不得為正統。迨乎劉氏已亡，晉已混一，而晉亦不得為正統者，何也？曰晉以臣弒君，與魏無異，而一傳之后，厥祚不長，但可謂之閏運，而不可謂之正統也。”②雖然魏、蜀、吳三國孰為正統的爭論由來已久，但毛宗崗在《三國志演義》的評點中卻頑固的堅持以蜀漢為正統，并且他為了表達曹魏不能為正統的思想，竟然將西晉也當作非正統。毛宗崗堅決反對北宋司馬光的“地理正統論”，擁護南宋朱熹的“理念正統論”，“理念正統論”首先強調了正統的重要條件是“得天下之正”，其次是“祖宗之創之者正，而子孫之繼之者亦正”。“在他看來，篡位和僭號不能算得天下之正，只有像漢高祖那樣‘除暴’和漢光武那樣能‘克復舊物’，才算得天下之正。而由得天下之正者嫡傳或直接繼承才算正統。”③毛宗崗繼承和發展了朱熹正統的觀點，作為自己評改《三國》的指導思想，實際上是維護了清王朝的正統地位。

其次，毛宗崗將小說中體現得并不明顯的正統觀，夸大為作者的基本創作思想，以取代作者的創作思想“忠義”說。從羅本《三國演義》的思想傾向看，不過是將正統納入忠義的軌道，認為忠義者即為正統；從毛本《三國演義》的思想傾向看，極力要將忠義納入正統的軌道，認為正統者必然忠義。這從本質上看，就以正統論代替了作者忠義說的創作思想。為此，毛宗崗還在藝術形象的塑造上，將“尊劉抑曹”的傾向推上了絕對化的道路。他對舊本中的不利于劉備集團的描寫，如寫劉備的虛偽狡詐、諸葛亮失策以及在托名李卓吾評本中，凡有“唐突昭烈、謾罵武侯”之語，都刪掉了。凡是舊本中有贊揚曹操，稱頌其有霸王之才的句子，也都刪減掉，并在批語中增加并突出曹操作為“古今來奸雄中第一奇人”的典型性。198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三國志通俗演義》其中《前言》部分比較了毛本和嘉靖本中曹魏和劉蜀集團人物描寫的不同，認為“毛本丑化了原作曹操的形象。”④經過毛宗崗這樣的評改，“劉備成為尊賢愛才、愛惜民命、光明磊落、施行仁政的具有高尚道德的代表人物；而曹操則被刻畫為完全是一個殘暴狡詐、忌妒賢才、權謀機變、寡廉鮮恥的邪惡的典型”⑤，以此來作為毛氏的“魏之不得為正統”，而應以“昭烈為正統”的強有力的論據。

最后，毛宗崗不僅突出的宣揚尊劉抑曹的“正統”觀念，還宣揚了封建倫理道德。這一點是與毛家在思想上特別重視以“四書五經”為主的傳統儒家教育是分不開的。“毛家家教甚嚴，孝義貞淑之外，其他皆為禁止。”⑥

毛宗崗在評點中大肆贊揚忠孝節義的行為，如在第九回寫到王允之死時，毛宗崗道：“王允之死無益，不如隨呂布而去。然不忍棄天子而走，乃其忠也。”⑦這種愚忠的思想向來為正統文人士大夫所推崇，而這些人有時對于向奸賊之人盡忠的行為也大加稱贊。如《三國志演義》第九回回前總批，毛宗崗評論蔡邕哭董卓的行為：“今人俱以蔡邕哭董卓為非，論固正矣。然情有可原，事有足錄。何也？士各為知己者死。設有人受恩桀、紂，在他人固為桀、紂，在此人則堯、舜也。董卓誠為邕之知己，哭而報之，殺而殉之，不為過也。猶勝今之勢盛則借其余潤，勢衰則掉臂去之，甚至為操伐、為下石，無所不至者。畢竟蔡邕為君子，而此輩則真小人也。”⑧他借董卓遷都長安屠殺百姓一事，批道：“富者既死于罪，貧者復死于徙。民生其時，富亦死、貧亦死。詩日：“司余黎民，靡有孑遺。”其不在周宣而在漢獻乎？一讀“哿矣富人”之詩，而嘆幽厲之朝猶為盛世矣！人生亂世不幸而富，便當族耳。陶朱公三致千金而三散之，誠懼此也。”這是對當時清朝統治入關后動輒屠城殺害百姓的間接抗議。

2 正統的“異端”——李贄《水滸傳》評點

李贄是我國歷史上少數幾個敢說真話的人物中很有特色的一個，但是也因為他不同于傳統的思想，當時和后來相當長的一個時期里，他都被視為異端而屢遭非難，他曾被視為“儒教叛徒”、“以身殉道者”，也曾被視為“進步思想家”、“唯物主義者”。“李贄把對生命價值的不懈追求，從正統的史書與詩文中轉移出來，投射到小說批評上。”⑨李贄始終堅持以真為準則，從真的角度來評價《水滸傳》。他指出：“《水滸傳》的事節都是假的，說來卻似逼真，所以為妙。常見近來文集乃有真事說做假者，真鈍漢也，何堪與施耐庵、羅貫中作奴！”⑩這樣，李贄就把《水滸傳》放在了一個很高的位置。當時“前后七子”提出“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孔學教條理論，李贄在評論《水滸傳》時，對此大力抨擊，揭露并批判了那些滿腦子都是孔學教條者。

李贄認為國家要想政治清明、百姓安居樂業，就要明君任用賢臣，遠離小人。首先，政治的清明需要一個圣明的皇帝，而皇帝都是圣明的，為什么有的皇帝“不明”呢？李贄認為是有奸佞之人蒙蔽了圣聰，排擠了賢達之士。因此，李贄在評《水滸傳》時極為痛恨那些奸臣小人，揭露他們嫉賢妒能，排擠賢臣，以致那些有才能并且賢明的人，屈居在奸佞之下，有才不能施展，有心不能為朝廷出力。如第五回眉批，李卓吾評道：“龍去蛇喜，鳳去雞喜，虎去犬喜，理固如此！”第十一回總批：“天下忌才之人，狗也不值！”第十二回總批，指責道：“小人嫉賢妒能，遺禍國家不小！”等等。李贄在評點中用異常激憤的語言表達了對這些嫉賢妒能之人的痛恨，以及對那些懷才不遇的大力大賢之人的同情。第七回，高俅、陸謙、富安等人合伙籌謀陷害林沖時，李卓吾忍不住罵道：“如一伙不識道理，不知法度的畜生。”諸如此類通俗乃至俚俗的謾罵之詞，在李贄的《水滸傳》評點里還有很多，此處不再做贅述。

注釋：

① 章培恒、馬美信：《前言》，汪原放校點《三國志通俗演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4月第1版。

② 羅貫中：《全圖繡像三國演義》，毛宗崗評，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卷首，第1頁。

③ 陳周昌：《毛宗崗評改<三國演義>的得失》，載《社會科學研究》1982年第4期，第27頁。(24-29頁。)

④ 章培恒、馬美信：《前言》，汪原放校點《三國志通俗演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4月第1版。

⑤ 黃中模：《論毛宗崗評改<三國演義>的主要思想意義》，載《明清小說研究》1986年第1期，第287頁。(283-296頁。)

⑥ 李正學：《毛宗崗小說批評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43頁。

⑦ 羅貫中：《全圖繡像三國演義》，毛宗崗評，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86頁。

⑧ 羅貫中：《全圖繡像三國演義》，毛宗崗評，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77頁。

⑨ 李正學：《毛宗崗小說批評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28頁。

⑩ 張建業主編：《李贄全集注·小說評語批語摘編》，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第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