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曉杰
1.第一幕,或布景
城市,如一盒火柴。這是一個濫俗的比喻,沒本事的人才這么干。
簇擁著,那些忽明忽暗的窗口,在寒冷的夜晚,醒目地亮著。然而,誰知道房間里是否比零下十七度還要寒涼。墻壁冰涼。爐灶冰涼。面孔冰涼。心,更加冰涼……
入夜,他們并排躺下,仿若兩株凍僵了的植物,各自做著春天里可能返青的夢。
他打鼾了,終于。她也終于舒了一口氣,長長地。她抱起松垮的被子,去了客廳里的沙發——她的心情,立刻也像被子一樣,松垮下來。
第二天,在晨雨中,他走出臥室的時候,她已在廚房里升起炊煙,米、面、蔬菜,還是它們自身的本味,連同色、香一起,擺在餐桌上。他撓著凌亂的頭發,略帶歉意,聽她說,“你的鼾聲,太大了……”她的臉埋在披拂的長發中,依然沒有停下搗騰手中的鍋碗瓢盆,平靜、淡然的語氣,與她的語意極不相稱。
寡淡的生活,一如窗外的雨水,不大,只是不停,足以把她昨夜的驚心動魄,輕輕地沖洗干凈——像她臉上的睡眠面膜,改變是有的,但那改變是如何地微妙呵。
一個小小的埋伏,或陷阱,被她巧妙地虛設布景。
記得在某個視頻上,看過一位知名人士回顧他的前半生。不羈的青春、放蕩的中年已過,功成名就的老年時,他西裝革履,溫文有度,進退自如,花白的胡須也成為他引領世界時尚的一個重要標志。人們通情達理地寬恕了他放浪形骸的過往,甚至,還有隱約的傾慕和灰色的愿望無法言說。當節目主持人問道:“你這一輩子有多少女人?”他說:“一個也沒有……就像你不能擁有海洋、風或河流。你也無法成為一個女人的主人。”再后面,我只看到他的嘴在無聲地翕動,我主動地選擇了“失聰”。一個節目或一本書,有一句值得記住,就夠了。
他用這種語氣說話,想必也是眾粉迷他之處。說實話,我有點喜歡這種無賴似的回答,它同時也智慧,更直抵生命的本真。是的,人為乃至法律能夠框定的,唯有物質和機械那些“死”物件。可是,人還不僅僅是帶腿兒的動物,他還有在空中飛來飛去的思想,像魔鬼和天使一樣——你聽說過,盒子里可以裝下魔鬼和天使嗎?潘多拉都無能為力,或許所羅門可以使用漂流瓶?天使,天生就在空中飛來飛去。
“帶傘!”她朝沖向雨幕的男人背影喊了一聲。他用黑色公文包遮著頭,聽話地踅回身,取了她站在門里遞過來的傘。其實,他車里有傘,她應該也是知道的。只是,他們都已習慣了在可有可無的事情上,下意識地互相遵從。
窗口的燈花,次第熄滅。另一個火柴盒,在等著——
2.稀薄而透明,或隔岸觀火
格子間。她喜歡這樣稱呼她的那一小塊空間。像小時候,奶奶分配給她的小房間里的上鋪,她總會比下鋪的表姐收拾得干凈。
來這個公司已有五六年了,像一條河禁不住三轉兩拐,一下就能望到盡頭。她幾乎可以看到退休前她全部的生活,如果沒有什么意外的驚喜和失落。可是,剛剛畢業時的斗志和雄心,已在瞻前顧后、磨磨蹭蹭中失掉了大半。另一小半,正被疲憊和自我解嘲慢慢拖延著。她甚至能夠清楚記起第一次走進辦公室時的情景。鏡子中的人模樣沒變多少,可她知道,變得多的是怠慢下來的心勁兒。
又是春天了!很有儀式感地,趁短暫的午休時間,她還特意去鄰近的花市,買回一束開運竹和兩盆“小肉肉”。這種秘而不宣的堅持,已經很久了,愿植物能夠體會她所要的美好愿景。
早高峰的地鐵令她眩暈,也有可能是他們激情的副產品——當那個夢想中的孩子,不上不下地卡在具體的地理、幣子、房子之間,以人為本這個詞顯得多么虛幻啊,仿若他們無數次“拼裝”出來的智能美圖。電腦善解人意,能把生活過成段子或游戲。但是,苦笑之后,總是她先開口:“要是能把老家的房子安上轱轆推過來,那該好了!”每次調侃之后,都是她嘆著氣總結道:“我們還年輕,再等等吧……”聲音低低、弱弱的,幾乎連她自己都聽不清。
她需要這份工作物質地養著她,因為她喜歡的寫寫畫畫無法換來具體的茶、飯。所以,她咬緊牙關,忍受著日復一日的奔波,還有家長的催促、同事的抵觸、時間與睡眠的圍困、疲累與交流的沖突……看不到確切的目標,但隱約的光亮總是混沌之中的稻草,一再救她。
猶如困獸,囿于此;卻又不忍舍棄這塊雞肋。不擅長數學的她,常常會在銀行卡上顯示進項的時候,偷偷地按那些加減乘除,把自己的后半生兌現成清晰的元角分。然而,現實生活中,總是余額不足。除了偶爾看場電影、吃個海底撈,沒什么令她興奮。
一天中午,她趴在辦公桌上睡著了,哭聲動情,驚擾了鄰座的同事。那人并不直截去喚醒她,而只是清清嗓兒,似乎不屑,也有可能是避免她的尷尬。
她驚起,迅疾地整理發型和衣裝,打開手機播放器。畫面是胡亂的一個韓劇,女同事們都在追,她也不好免俗,否則,沒有公共的談資就是自絕于人民。其實,她的訂閱號里多是花花草草、猜火車、淘漉音樂、環游與禪定等等,那些不頂飯吃的玩意兒。整過容的男人、女人們,在她的手機里絮絮叨叨——她此間的生活,這一部分,也是整容過的。而真實的她,愣愣地失神望向窗外。
一夕連夜雨之后,柳絲吐了苞芽,欲言又止的嬌羞模樣。玉蘭呢,大朵大朵的白與粉,吹彈可破,讓她生出不忍,連帶著對諸多事端的不忍。剛才的夢中,她從頭到尾做著分離的夢。像柏拉圖所說,“人注定要被劈開,去尋找另一半,而且總是找錯。”她時刻擔心這個錯,只要他不在身邊。
或許,可以離開了,找一個折中的辦法?再次將目光落到她的格子間時,她覺得忽然產生了一種濃縮的力量,并且不斷遞增。焦灼、枯萎、干燥,如靜止的火柴,她要把僅有的光……釋放……
3.存資料
火柴盒還有一個美稱,叫“火花”。在我國,最早的火花,應該是1879年廣東巧明火柴廠生產的“舞龍牌”,是仿日本火柴的商標。這是資料上說的,我沒考查過,姑且先記在這里吧。那時,人們用它,自然是取它的實用價值。鑒賞與收藏,則是后來的事兒。
像集郵、糧票、藏書票一樣,愛好使火花的價值的外延不斷擴大——凡是可以兌換成錢幣的東西,它便被賦予了更深廣的意義。
“以前的火花,基本上是一枚一枚的,如‘上海牌,就在火柴盒上標注‘上海二字。但是從1958年起,北京火柴廠委托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率先設計了風景、禽鳥、花卉三套火花,帶動了全國各地火柴廠火花設計的革新。”這段話,也是資料。從那三套火花之后,名勝古跡、風光山川、珍禽奇獸、戲劇歌舞、體育衛生、古今貨幣、四大名著、名人字畫、書法篆刻、交通規則等,也開始登臺亮相了。方寸之間的百科全書誕生了,直到它們消失,被新事物替代。像歷史上得寵或失意的人,能被念及的幾率,只有上帝才知道。
我集過郵票、糖紙,沒集過火花。那時,奶奶管火柴叫洋火兒,以此類推,還有洋油(柴油)、洋釘子(鐵釘)、洋蠟(蠟燭)……能被稱為“洋”東西的玩意兒,都是當時短缺的稀罕之物,有幾分人見人愛的意思。如童年的佐證,因人而異,也因時代而不同。不過,它們在你曾經的歲月中,穿過——所有的遇見,都將變得與眾不同——因為煙火氣,因為它們參與了你對人世的建設,而彌足珍貴。當我們回頭,看似無所用心地說起:那時候……
呵,那時候……其實,在你眼中,就是世界還小的時候……
4.失火的天堂
剛子偷偷從家里拿出的火柴,是媽媽讓他去買肥皂和雪花膏時,一并買回來的。他偷偷地藏起幾根,每盒藏幾根,慢慢地,竟攢了小半盒。雖然火柴盒還是有點兒癟——不只是枕頭壓的——每天晚上,炕被要睡在火柴盒上,枕頭要睡在炕被上,他要睡在枕頭上——但他高興,看火柴盒一天天鼓起來。也許,半夜去廁所,還拿出來偷偷看看。
剛子的同學小武,也學著剛子的樣兒,積攢了許多拆散的小鞭兒。不過,他總是一根冰果還沒吃完的工夫,就把它們都變成紅色碎紙粉了。過年時,誰家都要買幾掛鞭炮不是。可是,剛子不止是從炮火硝煙中瞪大眼睛,尋找那些沒有把自己葬送的“漏網之魚”,還央求爸爸“手下留情”,剩下一二百響的小鞭兒,他像拆彈隊員一樣,把它們一個個小心地拆開,放在衣兜里,啥時候想起來啥時候放一個。
“放屁呢,聲音那么點兒。”小武話一出口,自己都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了。
“那也比你強,你還一個沒有呢。”剛子不服氣。
有一天,剛子放學,還沒進院子呢,就被媽媽的吵罵驚到了。
“你看你,你……你干的好事!”媽媽指著院子里的晾衣繩。晾衣繩上搭著炕被——角落處,一個醒目的大大的黑乎乎的洞……
媽媽照剛子的屁股就是兩巴掌,聲音響亮。然后,是兩個人的哭聲。
但哭的內容,多么不同。媽媽哭,是因為心疼她好幾天點燈熬夜做的炕被。鋼子呢,不是因為被巴掌打疼了,而是因為炕被下他的火柴盒只剩一堆“黑光頭”的火柴梗了……
現在,剛子的孫子都可以歪歪扭扭走路了。家里人誰若是對孫子給個不好臉色,剛子先提高嗓門:“淘小子,出好滴!誰不讓我孫子淘氣,我跟他急!”
剛子半真半假的,說完自己也笑。
那盒被熱炕烤著的火柴,像剛子的回憶,也分明是他童年記憶里失火的天堂。歲月不居,時節如流,怎樣為過往的生活打上個性的烙印,或獨特的徽章?你是否也有過剎那的芳華與璀璨?
5.一首詩和干燥的人
蒲棒已經夠緊,藕在拚命長心眼兒
白鷺低飛,蘆葦灰白了頭
石榴獻出寶石,葡萄眼含秋水
一切都準備好了——如果你不來
我明明聞到干燥的氣味
只需一根火柴——與你一樣
這完全是:奢侈之物
這是我的詩《火柴》中的結句。
我承認,這是一場“火災”。起碼對我個人而言。而那個“縱火者”渾然不覺,也許假裝不覺。猶如賓館中的火柴盒,在起了化學反應的人眼中,它們太長了,約等于一小捆劈柴,有可能制造成的火把。吸煙的人,要用梨木的過濾煙嘴兒,配火柴,才是牛牛的樣子——即使穿泳裝的美女,也不能使一塊錢一只的打火機更有品位。
就這樣,猶如寸寸磷片,點燃才是它的宿命。它自己知道與否,都是一樣的。起作用的,只有那個干燥的人。
是我,在一場足以摧枯拉朽的大風過后,把壓縮餅干一般的沉郁之火,揮霍一空——但是,只選取了餅干的象征意義。充饑,是不可能的;可能的,只是用它的干、澀、窒息,堵住失聲的河流和決堤的欲望,然后,旁若無人地,從你身邊經過。
——關于這些,你并不知曉,我也沒有必要去說。
6.囿于一場盛大的歡宴
開始接觸外國文學的時候,正是文學狂熱的八十年代,上個世紀難忘的文學盛宴。我們樂顛顛地參與其中,并不因為是否看得懂、搞得明白而做出最終的判斷。只要案頭存著、手中捧著、嘴里說著,因為“在場”,足以歡欣鼓舞。小說《等待戈多》,就是那時遇上的。
看到它的直觀演繹,是去年,在國家大劇院。柏林德意志劇院的四名男演員,兩個小時二十分鐘的演繹,沒有中場休息。
我承認,出于好奇我才買了不菲的演出票。因為劇情早已明了,我抱著看戲的心理——真是用了“看戲”的本意——看他們到底會演出什么花樣兒來。
沒有花樣兒。真的!有幾次,我幾乎坐不住了。還得承認,我的藝術品位真的沒有多高。整個舞臺,自始至終只有那四個人在折騰。但它的意義,在掀開“鍋蓋”之前,早就知道了。再怎么裝做吃驚、感動,都是不厚道的。
當一個人無聊,當世界荒謬,要等待什么?自己都不知道。
我果然中計了——我覺得我也很無聊。我要等待的,也許是名著中那些字眼兒之余的“例外”,或者一點點兒的“擦槍走火”。然而沒有!在我這兒,它們像一盒雨季返潮的火柴,每一根都規規矩矩地呆在那兒,每一根都休想逃出應有的預期——我承認,是我想得太多了。大約,他們在那兒折騰來折騰去,這就是生活原初的模樣吧。
7.真正的囚禁
這里是真正的囚禁。較之火柴盒,它們是銅墻鐵壁。但深藏著的火的屬性,依然會發出沖天的“火光”。
戴著鐐銬的舞蹈,我不喜歡這個短句。但是,此刻,它們最為應景。
松巴監獄樂隊。2016年格萊美獎提名。誰能說出兩個詞組之間的距離何止天地?這支樂隊,是由60名20~70歲的在押囚犯組成(不是耍酷,他們是這個國家最森嚴的監獄里的重刑犯,多數被判處無期徒刑,所犯罪行如斗毆、盜竊、謀殺等),專輯20首歌曲中有18首歌的詞、曲均出自那些曾經的罪惡之手。音樂制作人L力排眾議,使世界上最窮國家非洲松巴罪人,聚集到世界的前臺——不是因為罪惡,而是因為他們對音樂的熱愛。
這個古怪而陌生的樂隊,名字叫:松巴監獄計劃。他們來自非洲最小的國家之一馬拉維,它也是世界上最窮的國家。按2015年世界銀行數據顯示,人均GDP全球倒數第一。他們的專輯《我在這里一無所有》被提名為“最佳世界音樂專輯”。那座19世紀的老舊監獄,原設計容納340人,竟有2000多名各色人等熙來攘往。那里糧食短缺,老鼠、蟑螂、蚊子和蜘蛛共生,50名女囚每天下午4點到凌晨不許如廁。但是,如果表現良好,她們有機會摸到樂器。由于性別歧視,樂隊中的吉他、鍵盤、電貝司,雖破舊,也只是男人的專屬,女人只能以水桶為鼓。但每天能聚在一起唱歌,他們就很滿足了。
2013年,美國音樂制作人L與妻子來到非洲,遇到他們。他們的語言叫齊切瓦語,L不懂,但這正是他所需——他們的歌聲迷住了L。L以教授反暴力課程作為交換,得到了在松巴監獄里待10天的機會。他買來簡單的器材,開始在這個簡陋的地方錄音,在空曠的操場上、在囚犯勞作的焊接車間、在木材加工作坊的隔壁,嘈雜的人聲偶爾也會被錄進去,甚至還有獄警的歌聲。《別恨我》《罪人的監獄》《請不要殺死我的孩子》……原始的音樂元素,隱秘而復雜的心聲。2015年1月專輯發行時,演唱者和創作者處赫然列著16位“惡人”的名字。
獲獎的消息二周后才傳到松巴監獄。不過,他們因“終身監禁”不會出現在頒獎現場。所幸,專輯賺到的錢,已讓3位囚犯請到了律師,并成功上訴,走出了監牢。但是,令人惋嘆的是,有人已經死于獄中,再也無法見證他們的榮光……
8.幾乎被它燒到了
翁貝托·埃科是意大利人,哲學家、歷史學家、小說家。他有一本書,名字叫:《密涅瓦火柴盒》,很有趣。
起初,我還覺得文章平淡無奇,辜負了美好的書名。但是,其中有一章節這樣寫道:“如何能夠妙筆生花。”當我看到——
1.盡量少引用他人之言。正如愛默生所說:“別跟我引經據典。用你自己的語言跟我說話。”
2.只有他媽的王八蛋才會使用臟字。
3.語氣不要過分強烈!節約使用感嘆號!
4.不要羅羅嗦嗦,但也不要只說一半就。
尤其看到第4時,我不禁笑出聲兒來。這個“火柴盒”真好玩兒。像螢火,或者夜晚沙灘上的孔明燈,笑得你搖搖晃晃,思想卻隨著那一點點光亮,升到看不見的高空去了。你失神,黯然,像賣火柴的小女孩并沒有吃到“烤鵝”,都是有可能的。
書翻至版權頁,我覺得29塊人民幣完全對得起人民了。不過,有點兒對不起埃科。
9.那失去的,正被輕輕收納在盒中
在被命名為“一朵藥片”的公眾號里,有這樣一篇文章我一直記得:《2015,這世界失去的……》。
文中歷數那些離開的人,從百歲老人到三歲稚童,從國內到國外,從男到女,從聲名顯赫到藉藉無名,從文學藝術到社會科學、自然科學、民主政治。他們的生年不盡相同,但卒年無一例外地標明:2015。當時光行至此間,他們在相同的標志下,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火柴盒”。
是滑稽、荒誕的鐵皮鼓,還是層層剝落洋蔥的過程?這三百幾十個粒粒種子般的苦樂年華中,重也好、輕也罷,誰人不是在承受著種種輜重,眼淚無能而無用……多年前,我曾寫過一首詩,名字叫:《有一個日子在所有的日子中藏著》,就是源于這樣的感受。謎底沒有揭開之前,每年每年,我們都會“路過”屬于自己的“永久的那一天”,而不自知……好吧,這些曾經新鮮的血肉,借細絨的翅膀剛剛冉冉飛升,提燈讀讀他們的墓志銘吧。
一個人,也許骨瘦如柴,但那瘦骨亦錚錚,敲得出回聲……磷光閃閃,是曾經的人在提燈前行嗎?十月懷胎,一朝分娩。肉身,沒有什么不同。小時候,也曾吃奶、尿床、跌跤;上學時,也會考不好分數、當不上團干部;成年后的她,也不一定煎炒烹炸樣樣精通、貴婦蕩婦鍋臺舞臺皆演出成功;一家之長的他,也不一定衣著整潔、言行得體;也不一定是乖巧、孝順的女兒;也不一定是有擔當、盡義務的兒子……但是,他們被記住了,以自己的方式,與這個世界發生關系、與人類甚或宇宙發生關系。一個爆發的小宇宙,如同放出的一顆衛星。嗯,或者說小些,就是一枚藥片吧——不能救人,但可以自愈。
行文至此,傳來圣盧西亞詩人德里克·沃爾科特去世的噩耗——他乘著《白鷺》的翅膀西行了。“我拋棄了他們,/我把他們留在土地上,我把他們留下/唱馬利悲傷的歌,這悲傷真實如干燥的/土地上雨水的味道,或濕沙的味道”。是的,他拋下了他的八十七年光陰、讀者和他的三位妻子,以及榮譽和懺悔,去尋找另外的火柴盒——愛如近鄰;死亡,也是。
10.桂河及其他
忽然想起桂河上的狂歡,十六七年前泰國的平安夜,那歡樂太過直截,我們忘了家鄉的冰天雪地,忘了暹羅灣不一樣的燈火,在熟絡的雕廊畫棟與柔曼婉麗的樂音中,狂舞歡歌。煙花映紅了天空和水面,也映紅了我們彼此歡笑的臉。緬甸村民在桂河大橋的另一端擺著地攤,賣一些日用品,高音喇叭里播放著我們聽不懂的話——那種生活,與我們上世紀七十年代無異。而桂河大橋上的鐵軌、火車,還停留著戰時的狀態。
已經換了人間。但總有什么是不能平的。
從游船到賓館的路,我們要用小蹦蹦車完成。只容四五人的小車里,那尼也在。下車時,她像羞澀的小女生,扯我的衣角。我順著她的眼神兒會意地看她攤開的右掌,噢,是一尊打坐的小佛。
仿佛立刻喝了冰水,瘋狂的神經被整肅了一下。回去的路上,車子一閃之間,驚現墓園里碼得整整齊齊的叢叢墓碑,令人不忍直視……
當我再次寫到他們的時候,正是清明即將臨近之際,那就首先獻上我的注目禮吧——他們集體沉默了!對于戰爭,對于親人,對于生命……在死亡面前,他們微微張開的嘴,始終無法合上;他們無法瞑目的雙眼,需要親人的手輕輕撫平。那些永遠居于火柴盒般房舍里的士兵,他們也有父母和妻兒;親人呢,有的只是懷想了,并以此度過余年……
愛默生有一首贊美梭羅的詩,其實等于夫子自道:“我以前只有耳朵,如今有了聽覺;我以前只有眼睛,如今有了視覺;我以前只活了若干年,如今時刻都在活著;我以前只知道學知識,如今卻能辨別真理。”但真理是難的。容易做到的,是不失一顆蠢蠢欲動的心。
我把自己收好,在看得見、看不見的火柴盒中,收好火藥、銳氣和思想,它就是一顆小小的天體,如常地運行。走累了,就自然地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