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不害
第一次看見射鳥兒時,林奇看見一個男人坐在大門旁邊的青石臺子上,右小腿擱在左大腿上,吸著煙。后來林奇想起來那天有霧,門上方那只節能燈泡在濃霧里發出慘淡的白光,霧阻擋了燈光的亮度,同時也模糊了林奇的視線。林奇覺得這正是他一開始沒有認出射鳥兒來的原因。當射鳥兒站起來喊了他一聲,把煙頭扔到地上,對著他微笑時,他驚奇地看著前面這個向他微笑的人,眼睛明亮,神經興奮,嗓子發癢,一種想喊又忘記了對方名字的緊張感弄得他滿臉通紅。林奇知道自己太熟悉眼前這個人了,他非常像林奇的一個朋友,也非常像林奇本人,那時的情景很像是林奇在照著一面無形的鏡子。
那天林奇去虱子酒吧了。他去虱子酒吧是為了見見他的妻子,眼下他們夫妻關系又一次出現了裂痕,由于林奇的不慎,他們之間的一塊舊疤又一次被碰開了。感覺最疼的當然還是林奇自己,除了他和妻子的麻煩外,還有一個叫阿紅的女人和此事有關。正是由于阿紅的存在才有了這次舊傷又成了新痛的個案。更叫林奇頭疼的是舊疤并沒有像他希望的那樣徹底掉下來,而是掀開了一個硬角,泥土和沙子從掀開的硬角里流了進去。這兩天“傷口”正在發炎,兩個人的關系持續低燒。一個人的時候林奇拂心靜聽,仿佛能聽到“傷口”里疼痛跳動著的聲音。
幾年后林奇在他掛職的山村里,晚上一個人睡不著,坐在床上吸煙,聽見房后有貓的叫聲;聲音聽上去不太真實,缺少質感,好像這只貓感冒了。林奇想看看這是只什么貓,下來床走到窗欞前往外看,看見一個男人抱著膀子站在后院那家的門口,不多大會,門無聲地打開了,有個女人披件上衣出來一下子把“貓”拉了進去。回到床上林奇想到幾年前他和阿紅被妻子抓了個正著的情景,一定是鄰居告了他的密,在男女問題上最要防范的就是鄰居。當初他要不把阿紅領進家里,妻子就不可能抓到什么把柄,既便有風也不可能見浪。林奇無法說清他當時為什么就很輕易地讓阿紅進了家門,事實證明了他的這一做法是欠妥當的。那時林奇剛復婚不久,妻子在虱子酒吧值班,她嚴謹的工作態度不可能中間回來,事實上她“值班”的時候也從來沒有回來過,但就在那天阿紅剛剛洗完澡,正對著鏡子和坐在客廳里的林奇說話,房門嘩啦一聲被打開了,緊接著妻子和她娘家的幾個男男女女走了進來,他們圍著阿紅吵鬧,最后抱走了她洗澡前換下來的內衣。
林奇這次去虱子酒吧就是想跟妻子談談阿紅的內衣的事,由于經歷了一次婚姻的變化,妻子再也不會輕言離婚了,林奇想離婚也幾乎不可能。妻子聲言如果林奇提出離婚她就把內衣拿到阿紅的單位里去張揚,還說要把內衣掛到她單位的大門上。林奇早上給妻子打了個電話,約好晚上在虱子酒吧見,他想向妻子許諾不再提離婚的事,希望能把阿紅的內衣討回來;人家只是來家里洗個澡,沒什么別的事,把人家牽連進去是不合適的。林奇一直在酒吧里坐到十點也沒有見到妻子的影子,所有的酒吧小姐還有兩名歌手都說沒有見到她。看來她是反悔了,不想見他,也不想和他談了,手里拿著比針還大的稻草不舍得扔。這惡娘們,他咕嚕著站起身,走了出去。
第一眼看見射鳥兒,林奇驚奇于他和射鳥兒的相似,后來看久了他又發現了他和射鳥兒的不同地方。那天走進家來,林奇燒開了水,兩人面對面坐在一張八仙桌旁喝茶,林奇首先看出來射鳥兒的上眼皮要比他的長,屬于單眼皮,多余的部分斜掛在眼角上方。這是林奇寫到射鳥兒和幾個禁軍經過剪子、包袱、錘的較量,最終行刑楊國忠的任務落到射鳥兒身上后,林奇想到殺人應該心狠一些,不知道林奇是從哪里得來的觀點,認為上眼皮長眼睛又小的人心狠。為了讓射鳥兒的刀抹得干脆利索,林奇就把他自己的雙眼皮大眼睛在電腦里刪除了,在射鳥兒的臉上安上了一雙單眼皮小眼睛,眼角還大膽地往下垂著。毫無疑問這損壞了射鳥兒的形象,一張瓜子型的臉上長著這么一雙小眼睛顯得分外妖毒。喝過茶后,林奇去廚房給射鳥兒和他自己煮了兩份方便面,在射鳥兒吃面的時候,林奇又發現射鳥兒的一雙手也和他的手不一樣。林奇的手雖然算不上短粗,但也說不上多么秀氣,射鳥兒的手卻是白皙秀長的,如同纖纖玉筍姿態婀娜。林奇看著射鳥兒一筷子一筷子挑著面吃,手指尖在筷子上滑動著。林奇想這哪里是一雙男人的手啊,這分明就是一副美女的玉指。
林奇說:射鳥兒,你干什么來了?
射鳥兒晃了晃手里的筷子,說:我找貴妃來了。
林奇說:你不是找到鞋了嗎?你沒有找到貴妃?
射鳥兒說:沒有。那天我趕到馬嵬坡下雪了,四周白茫茫一片,連一個人影子也沒有。
射鳥兒說著嘆了口長氣,放下筷子,不吃了,伸手摸過桌子上的煙盒,抽出一支香煙放到嘴里。林奇見了,趕緊拿出火機給他點了火。點著火后林奇禁不住笑了,他太熟悉自己剛才的舉動了。
射鳥兒說:你笑什么?
林奇說:我想起了我妻子。
林奇說每當他妻子吃過飯后就是這么放下筷子馬上去摸煙的,只要林奇在身旁就會拿起火機給她點煙,他喜歡在點煙的時候看她的手指呈現出的卷葉形狀。可不是嘛,林奇收拾著碗筷,心想他不就是根據妻子的手來描寫射鳥兒的手的嗎?當時在文章里射鳥兒還沒有玩彈弓射鳥,正跟著先生學繪畫,每一次寫生都是班里的第一名;繪畫能繪得好,是需要一雙彈性十足、聯想豐富的巧手的。正好林奇的妻子就有著這么一雙手,雖然她不會繪畫,但長長的手指能在鋼琴上遍布姹紫,高山流水盡顯其中。正是由于她的這一手好琴法,幾年前和人合作在外環路開了個虱子酒吧,正是在這間酒吧里她認識了一個小男人,兩個人一見魂掉九霄,山爛海干,非要共葬一穴不可。林奇的妻子向林奇提出了離婚,林奇和那個小男人見了一面后同意了。沒過多久,小男人去了澳大利亞留學,林奇的妻子禁不住對他的懷想,給他寄去了兩盒自已錄制的鋼琴曲,還有四雙她親手納線縫制的襪墊子,上面用英語繡著兩情相悅之類的文字。林奇的妻子滿懷希望得到夸獎的鋼琴曲沒有在澳洲的學校里產生什么效果,沒想到倒是那四雙襪墊子深受外國人的喜歡,那些處在山有多高情有多深的男男女女們,他們花高價買了其中的三雙襪墊子,最后一雙小男人不愿賣了,留著做紀念,可沒過幾天連鞋子也被人偷去了。有個外國人因此給小男人出主意,不如在校園門外開間門面專賣中國刺繡。至此林奇的妻子成了澳大利亞中國刺繡專賣公司的中方代理,她退出虱子酒吧的經營,跑到山里組織農家姑娘刺繡,一心想著那個小男人能在澳大利亞發財,能買上房子并能找個工作穩定下來,她也能跟著去過好日子。林奇的妻子沒想到僅在她成為中方代理一年后,她寄往澳大利亞的一批貨退了回來,林奇的妻子當時正在山里的小屋被蟲叮蚊咬,她一邊往胳膊上抹風油精一邊看退貨單,懷疑是不是郵局方面出了問題,又重發了一次,貨又被退了回來。林奇的妻子打了多次電話,有一次終于有人接電話了,開始說不知道小男人是誰,直到林奇的妻子說她是小男人的母親,那個人才告訴她,門面已經轉包了,小男人跟著一個美國女人去美國了。
林奇第二天起床后覺得頭疼,憑借著回想他知道自己做了一夜的夢,他把牙刷從嘴里拿出來,對著衛生間的鏡子看了看發紅的雙眼,納悶自己是怎么似夢非夢似醒非醒地過了一夜的。林奇吐了口嘴里的牙膏沫,嘆息一聲,重又刷起牙來。
昨天晚上林奇睡得并不是太晚,射鳥兒吃過面不久,林奇給他點著的那支煙沒有吸完,還在兩個手指間夾著就躺在沙發上睡著了。是林奇過去把煙從他的手指間拿出來的。林奇把香煙掐滅后給射鳥兒蓋了床被單子,想著明天一早還要去北京,拉滅燈后也上了床。林奇上床后原本還算平靜的意識一下子興奮了起來,兩眼酸脹,眼睛里飽含著淚水,怎么也睡不著了。林奇大睜著兩眼看著射鳥兒翻了個身,心想一個傳說中的人物如今有血有肉地活著來了,這可能嗎?如不可能射鳥兒就在眼前啊,難道說眼前這個活人不是射鳥兒嗎?
林奇是在讀一篇名叫《太真趣史》的話本時知道射鳥兒的。話本里說有個叫射鳥兒的和楊玉環相好,在宮廷里呆了好幾年,后來出家當了和尚,楊玉環死后托生一只母老虎把他吃了。恰在這時,林奇又在報上讀到一篇報導,說是在山西馬嵬坡發現了一只楊貴妃的鞋。林奇就想寫一篇關于楊貴妃的鞋的故事。故事里說,幾千禁軍擁著唐玄宗來到馬嵬坡后嘩變了,先是殺死了楊國忠,后又懇請皇上賜死楊貴妃。楊貴妃在離開長安到馬嵬坡的路上丟失了一只鞋,她想找到這只鞋穿戴整齊了再死,皇上同意了她的請求,決定派遣一個禁軍去通往長安的路上為貴妃找鞋。林奇想給這個禁軍起一個有趣的名字,就用上了射鳥兒,并讓射鳥兒學習繪畫,在楊貴妃的鞋樣子上畫過花朵,熟悉貴妃的鞋,所以皇上才讓他肩負了尋找貴妃鞋子的使命。
射鳥兒回到長安沒有找到貴妃的鞋,他離開長安再返回馬嵬坡時,半路上走累了,馬也倒下了,躺在地上口吐涎沫,他想給馬弄點水喝便提著劍走下河堤,走到泗河邊上。河水清澈,水里生長著荷葉。射鳥兒喝過水后,想用荷葉給馬兜水,便用劍尖割斷一片荷葉的莖,他把荷葉提上來,看見下面的斷莖上扯掛著一只鞋,鞋面上繡著一朵牡丹,有一只蜜蜂在繞著牡丹飛。射鳥兒知道這是貴妃的鞋,他找到貴妃的鞋了,他有些緊張,抬頭看著河的那岸長出了口氣。就在射鳥兒彎腰打算把鞋撈上來時,林奇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里說他有一個叫某的朋友被判了死刑,明天在臨縣的體育場開公判大會并執行槍決。電話里要求林奇明天一早趕到臨縣去給某收尸。林奇放下電話后再也無心去管射鳥兒撈鞋之后事了,某是和他一起長大的伙伴,某就要被槍斃了,他的腦子里盡是某小時候調皮搗蛋的樣子。
夜里下起了雪。第二天林奇看見院子里落了厚厚一層,雪還在繼續下。知道不能騎摩托車去臨縣,林奇就去坐公共汽車,到集結的地方已經晚了。那天和林奇一同去收尸的還有他的三個老鄉,一個叫王更,一個叫張沿,另一個叫劉天明,都是和某一起長大的伙伴。路上,林奇知道那個叫張沿的人會畫畫,便跟他講了射鳥兒的事。四個人趕到現場,看見其他的尸體都收走了,只還有一具尸體躺在那里,他們收了尸體便慌忙往回趕,半路上發現尸體收錯了,他們錯收了一個裝了條鐵假腿的瘸子。為了調換過來,他們各奔東西去尋找另外那幾個尸體,直到天亮也沒有找到;那幾個死人已經入土,不可能再扒出來了。他們只好拉著弄錯的尸體回來了。林奇拉著地排車,王更和劉天明拉偏幫,張沿在旁邊給他們畫像,遠遠地他們看見村頭有幾個人向著他們招手,有兩個人看見后跑了過來。天晴了,陽光下林奇看見他們哈出的氣和踢起來的雪是黑色的,像是被他們的奔跑驚嚇起來的鳥類。跑過來的人把地排車接了過去,林奇沒有告訴他們地排車上的尸體不是某的,他想錯就錯了吧,某如果在天有靈的話他都看到了我們吃了多少苦,我們都已經盡了力了。直到埋葬完某后林奇才看見了某的妻子阿紅,她穿著孝衣跪在一堆柴草前,等著把柴草點著。這里是有著這樣的規矩的:女人不能參與埋墳的事,只能到埋墳后去圓墳,那時候家里的女眷都去,帶上點心、水餃到墳前去供。這會兒還沒到圓墳的時候,阿紅只能跪在柴草前,等著埋人的人過來點著柴草,讓埋人的人從火上跳過去,隔開死者的陰魂。林奇從墳前走來,路過火堆時看見火勢太高,他怕燒著了衣服,想跳起來越過火堆,結果落地時前腳踏空了,一頭栽到了火堆那面的空地上。阿紅趕緊過去把他扶起來,說林奇兄弟,你沒事吧?林奇說我沒事嫂子,你可要節哀順變啊。阿紅說:路上走了這么長時間,怕不好走吧?林奇說:是不好走,雪太大了。
林奇和阿紅說過話后,再沒敢停留,跑到大路邊去等公共汽車了。林奇蜷縮在公共汽車后面的一個座位上,凍得直打哆嗦,他用力裹緊軍大衣,盼望著能有一盆火來驅除身上的冷氣。林奇閉上眼想睡一會,也許睡著了就不冷了。但每當他快要入睡的時候都有一股冷氣把他逼醒,好像兩天前的那場風雪還在下,風雪如同過山隘一樣吹過他的骨頭,把他的睡眠吹跑。林奇索性不睡了,他圓睜著眼睛,透過玻璃看著車窗的外面。不用說外面全是雪,山林野地全被白雪包裹住了(銀裝素裹——林奇想出這句詩時,眼前出現了阿紅跪在火堆前的樣子)。陽光穿過云霧在雪地上行走,腳步輕悄悄的,一點都不能融入雪里。這個季節讓雪統治了,嚴寒是它的體制。林奇兩手頂著肚子,覺得又冷又餓,他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他忍著饑餓,看著車窗外的雪地,多么希望能有一碗熱滾滾的雞蛋湯端過來,說:喝吧,熱的。
終于到家了。到了家門口,林奇寬舒地出了口長氣,看見門前的雪讓人打掃干凈了,還在青石臺子上堆了一個小雪人,大門鼻上掛著開過的鎖,屋頂上的煙囪里正冒著黑煙。林奇摸著青石臺子上小雪人的臉,看到它的眉毛是用鍋灰抹上去的,心里涌起了一股熱流,他知道一定是母親正在家里等著他。林奇臨走的時候對母親說過他要去給某收尸,母親是認識某的,某小時候經常到林奇家里玩。這兩天母親不見林奇回來,心里一定是放不下了。天冷地凍的,你想想,某,我苦命的孩子,你怎么趕上了這么個好天啊。林奇想著他母親拄著拐杖,一邊自言自語著一邊小心走著,來看看林奇回來了沒有。母親見林奇還沒回來,想著也快回來了,就打開鎖進屋幫他點著了爐子。林奇走進院子,走到院子中間,聽見屋門“吱呀”一聲打開了,門里面,他妻子正微笑著看著他。林奇一下子愣住了,他不知道往前走還是往后退,呆呆地在雪地里站著,好像這里不是他的家,他走錯門了。林奇的妻子走過來,把他拉到門前,拍了拍他的后背,幫他掃去腳上的雪,說林奇你不認得家了嗎?怎么站在院子里不屋來?林奇沒說話,只是順從地讓妻子扶著進了屋。林奇看著屋里呼呼響的爐子,火苗從爐口探出來,如同一張歡迎林奇回家的笑臉,林奇覺得“火苗”一下子擁進了身子里,他的眼睛濕潤了。妻子把林奇帶到衛生間,幫他脫去身上雪濕了的衣服,讓他洗澡。熱水器里已經燒好了水。妻子走后,林奇把衛生間的門扣上,打開水龍頭,和著水流落下的聲音,雙手捂著臉哭了起來。
洗完澡后,林奇奇怪他并不像通常洗完澡那樣感到身子疲軟,而是覺得胸口有些堵,有些干,像是一塊沒有活透的面。他坐在客廳里,喝著一杯釅茶水,心想他去收尸的事一定是母親告訴妻子的,母親像所有人的母親那樣希望子女們能相守到老。林奇喝過茶,吃了幾片油炸饅頭干,覺得下面在慢慢勃起,最后堅決地把內褲打成了傘。林奇呆呆地坐了一會,感覺著傘把的力氣,看著外面樹梢上的落雪,站起來向著妻子走過去,把她抱到了床上。完事后,林奇睡著了,一直到了第二天的上午才醒來,他看見妻子還躺在床上陪著他睡。他們起床一同吃了飯,隨后去辦了復婚手續。
林奇沒想到射鳥兒能穿過時空的罅隙找到他家,吸著煙在家門口等他,不知是出于興奮還是茫然,夜里他失眠了。盡管如此,長夜漫漫,林奇也不會完全沒有入睡的時候,不知不覺間他被一陣鳥叫聲吸引了。鳥叫聲把林奇從一條山道上帶到了一片樹林子里,樹林子在一條河的上游,后面是一座山崖。林子幽遠深邃,里面一味地寂靜;云岫曼游,一絲一片扯拉起來,如同閃光的綢子。一聲鳥鳴從綢子上劃過,聲音婉轉,悅耳動聽。林奇被這鳥叫聲吸引著,仰著頭滿樹林子里尋找那只發出叫聲的鳥,林奇想這一定是只雄鳥,它蹲在樹杈的老桿上,迎著陽光,盡現自己的歌喉,想以此召喚雌鳥的到來。林奇在樹林子里來回走著,一直沒有看見那只鳥是在什么地方發出叫聲的,它好像一直都在林奇的頭頂,眼看著林奇時而鳴叫時而靜默,弄得林奇有些焦躁不安,便學起鳥叫來。林奇學得很笨拙,仰著頭,下巴上下點動著,聲音粗喑,氣韻漶漫,一聽就是人學鳥的。林奇剛吹了兩聲口哨,那只鳥就不叫了,聲音一停,林子重又回到了寂靜里,連樹葉子也是一絲不動了,如同入了定一般。不管林奇如何亂吹亂喊,手拍巴掌腳踢樹,鳥兒再也不出一聲了,仿佛已被這空寂吞咽了。林奇忙亂了半天,不見鳥的回答,甚是窩氣,禁不住想道:好個鳥兒,我把你當個好鳥看,你卻不把我當人看,不回我一聲兒,看我不拿石子敲破你的腦袋。林奇從地上揀起一粒石子,向著樹林子的上空打算混扔過去。石子打到一棵樹冠上,只聽得嘩啦一聲大響,從樹上掉下來一口棺材,林奇走過去,看見棺材里躺著一個裝著一條鐵假腿的瘸子。瘸子見林奇走近了,伸出手指當當地敲打著假腿上的鐵管,對林奇說:假腿真腿都能敲,就是不能敲棺材。林奇說:為什么呢?瘸子說:敲棺材會破財的。林奇不明白,就問瘸子說:敲棺材怎么會破財呢?瘸子說:敲棺就是敲官,能不破財嗎?可我就不認這死理,我不但要敲官,我還要殺官。說完拿下假腿上的鐵管,用力在棺材上打了兩下,把棺材打得蹦了起來。林奇怕棺材壓著了自己,趕忙一躲……醒了。醒來后,林奇在床上躺了一會,發了會呆,聽見外面有人敲打什么東西,抬頭看了看窗外,天已經麻麻亮了,沒有時間再睡了,便起身到衛生間去洗漱。林奇洗漱完后,往臉上抹了點雪花膏,回來見射鳥兒還在睡,沒有叫醒他,往桌上放了一百元錢,便動身去北京了。
林奇是因為他的職稱去北京的。由于林奇只上過初中就參加了工作,沒有評職稱必需的文憑,職稱一直沒有晉上(直到今天林奇退休了,也沒晉上職稱)。別人為了弄文憑自學個成人高考,有的干脆買個假文憑,也慢慢地跟上了評職稱的大軍。只有林奇不愿意這么干,他認為文憑只是證明你上了多少年學的憑證,不能說明一切問題,重要的還得看工作實績。單位上的人都夸他有思想重成果,不放空炮開荒花,其實林奇看得很明白,這些人只是嘴上說說,眼里看出來了他的憨玍。你不就是寫了幾篇小說嗎?那白搭,只有文憑才是硬件,是國家規定的硬性標準。因此別人晉職稱,林奇就這么干等了好幾年。林奇記得有一次他還真是差一點就弄到了文憑。有天晚上林奇出去逛了一趟街,睡覺前脫了鞋子一看,鞋底下沾上了兩寸大的一張紙,上面清楚地印著“辦文憑”的字樣,還附有電話號碼。林奇看著那只鞋底,“辦文憑”的上面還沾著一片月季花的花瓣。林奇想,這不是天意吧?如果是天意便不可違,違是要受天譴的。當天晚上林奇就跟辦文憑的人打了電話,那邊說什么大學的文憑都有,第二天的接頭地點也都說好了。第二天到了約定的時間,林奇又不想去了,他覺得辦這樣的文憑心里空虛,有一種偷竊的感覺,心想別人辦是別人的事,我辦不了。那個辦文憑的就三天兩頭地打電話做他的工作,從職稱到提干,現實利益擺了一籮筐,直到林奇裝著生氣了,說再打電話就報警,那邊才死了心。去年林奇在外地開了一次筆會,遞給他的名片上清一色地印著一級作家、二級作家的字樣,林奇想作家有知名的有不知名的,怎么還跟號豬似的分一級二級?問了才有人告訴他這叫作家職稱,可以到本地區申請,重要的是不需要文憑,有作品就成。林奇聽說后心里升起了晉職希望,文憑沒有,作品他還是有幾篇的。今年一開春,他就早早地去組織部打聽,組織部的部長是個女的,大樓里的人都叫她香姐。香姐說沒有接到這方面的文件,不要文憑?沒聽說過,你去找找這個文件吧。林奇去北京就是去找這個文件的。
復婚后的第一天,早上林奇破天荒像個機關干部那樣胳膊肘里挾著包去上班,通常他都是兩手空空像個無業游民。在文化局上班三年,傳達室的門衛還不知道他是文化局的工作人員,每次出入都要問他找誰,每次他都說找林奇。這次也不例外。門衛說林奇不上班。林奇說今天來了,我跟他約好的。說完拍了拍胳膊肘里挾的包進去了。林奇在包里放了幾包紅雙喜糖果和幾盒大雞牌香煙,他不準備再舉辦一次婚宴了,請大家吃吃糖,吸吸煙,也就算是他再婚的廣而告知了。路上林奇把他該分的糖、該發的煙、該說的話,都想了一遍。到了辦公室的門口,林奇看見辦公室里舊報紙舊雜志扔得遍地狼籍,有兩個人抬著他的辦公桌正往門口這里來。看著這個場面林奇有些驚奇,他不知道這幾個男女搬桌子抬椅子要干什么,準備裝修房子?老局長榮升了,新局長來個面貌一新?林奇這么想著停下來想看個究竟。那兩個人把桌子抬到門口哄林奇離開,說讓讓,讓讓,沒看見桌子過來了。兩個人嘟嚷著,噘著嘴翻著白眼,一副驅逐擅入者的樣子。林奇打心里笑出了一聲,近前一步,手握門框兩腳一躍,咚地坐到了桌子上,說誰叫你們胡亂搬我的桌子的?兩個搬桌子的聽了,知道林奇是何許人了,趕緊拿出煙來給林奇敬煙,說林老師對不起了,是李局長讓我們收拾的,這間屋子租給月球訓練營了。李局長說讓你來了去找他。
林奇沒去接煙,只說不會吸,他心里有些喜樂,想和這兩個搬桌子的人開開玩笑,便問道:這間屋子租金多少錢?回說:一個月兩千。林奇問道:多少錢能參加你們的班?回說:一個人兩千。林奇問道:多少錢能跟你們上一回月球?有個人噗哧一聲笑了,說:林老師你這就落伍了,月球訓練營不是訓練登月球,它是一種理念,是互聯網+,是宇宙一家親的觀想。林奇問:宇宙能一家親嗎?還是那個笑過的人回的話,他現在還笑瞇瞇的,林奇看見他笑起來的時候兩個眉毛挽到了一起,周圍的皮膚也往那個地方集結,他說:怎么不能呢林老師,人只要有善念便能結善緣,有善緣便能無堅不摧、無難不克。眼下西方正有人召集到月球去的志愿者,聽說他們去了就回不來了,咱們可不能這樣的。咱們把他們送過去還要讓他們回來,地球上的人也經常去,像走親戚那樣,這不就一家親了嗎,你說是不是林老師?林奇看見這個說話的人兩眼放光,兩個眉毛挽得更緊了,他不知道他的神經如何,便點點頭,正要轉身去找李局長了,說話的那人跨前半步拉住了他的衣袖,說: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林老師?我叫張文稿,雖不像你那么有才也是寫過“文章”的啊。
過去的幾年,林奇對外說是創作員,其實是在編一張名叫《種子》的報紙。當時文化局為了創收,注冊了一個名叫豐收的種子公司,經理是萬一書記的弟弟萬二。為了指導農民科學種田,學習如何正確使用優良種子,達到增產創收的目的,文化局決定辦張種子報,具體業務由創作室操作。當時創作室里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林奇,一個叫張春光。張春光上世紀六十年代創作過進京匯報演出的山東梆子《社員都是向陽花》,受到過中央領導人的接見,在本市小有名氣,《種子》創辦之初借調到劇團寫腳本去了。這就是說編輯《種子》的工作就落到了林奇一個人頭上。《種子》是一份業務性很強的報紙,如何辦報如何發行,林奇得聽萬二的指導。林奇每月從萬二那里拿來信息,然后跑到農田里,看到誰家的麥子或玉米長得好就拍下照片,在報紙上印出來。去年秋天,種子公司正式轉賣給了萬二,文化局上上下下的人都對轉賣公司有意見,只有林奇一個人沒意見,沒有了種子公司,他又可以搞創作了。
眼看要看見李局長的背頭了,林奇心里越發高興起來。李局長是兩年前從市委宣傳部安排到文化局當副局長的,分管創作室和藝術團。李局長在宣傳部時寫過言論和通訊報道一類的文章,屬于有知識有思想的人,民主氣氛比較寬松。平時沒事的時候李局長就端著茶杯從三樓走上五樓,給林奇他們講一些玩笑分鏡頭,多半是一些從《笑林廣記》里改編的現代版,不是官場春秋就是床上春光。林奇知道李局長和他妻子是大學同學,借著談興,林奇問李局長什么時候開始摸嫂夫人的手的。李局長裝成一副吃了虧的樣子說:我們那時候和現在哪能比,不要說握手了,面對面看著說話都臉紅。
林奇走進李局長的辦公室,見李局長正在打電話,便不聲不響地把煙和糖放到寫字臺上。李局長打完電話,用一次性的杯子給林奇倒了杯水,接著在另一邊的沙發上坐下來,說:看你印堂發亮,說說有什么喜事。林奇說他和妻子復婚了。李局長聽后笑了,伸手摸著自己的紅鼻子,說復婚了?好好,復婚好,有個家總比沒家強。林奇站起身把寫字臺上的煙拆開封,拿出來一支放到李局長的嘴里,點著,李局長說這煙不能再吸了,再吸就吸死了。林奇說我這是喜煙,吸了不死的。李局長靠在沙發上,把吸進嘴里的煙霧吐出來,吐成長長的一條,李局長說:人要不死,世界上的災難就更多;你說地球上的這災那難,哪一樣不是人造出來的。李局長說著吹了吹煙灰,看著煙頭上的那一抹紅:我吸著這煙有些假,是不是從門口小攤上買的?林奇趕緊擺擺手,他聽說門口擺攤的是萬二的親戚,說不不,我是從正規商場買的。李局長說,正規商場進貨也不一定都是正道,南市場那個賣雜糧的也往超市供貨。林奇拿出煙點了一支,咂摸著味,說我吸著還行啊。李局長說,不說這些了,你上辦公室去了嗎?林奇想說沒去,可話到嘴邊卻說成“去了”。李局長把煙頭扔到痰盂里,拿兩手搓了搓臉說,去了就好。這幾天你沒來上班,局里發生了點變化,前天張春光同志去世了,局里研究后決定讓你去藝術團接替他,把他沒寫完的腳本寫完。
聽說張春光去世了,林奇的心咯噔一下提了起來,如同一盆冷水澆過來,激起了舊有的記憶,他的眼前遽然出現了張春光清真的面容和蒼然的白發。
林奇從進文化局第一天開始就和張春光一同共事。張春光比林奇年長,在文化局工作的時間長,林奇從開始借調到藝術團寫廣告,到后來正式調到創作室當創作員,都得到了他的幫助,張春光陪伴著他從移栽到成活。剛“移栽”來的時候,林奇單身,張春光幾乎每天中午都不回家吃飯,陪著林奇到文化局對面的小吃街上去吃。他們通常都是要上兩盤小菜,多半是一盤涼拌花生米,一盤素炒豆芽,有時炒豆芽里會放肉,有時會把炒豆芽換成燉豆腐。唯一不變的是一瓶老白干,兩人平均分,吃完喝完后到創作室躺一會,拉拉呱,也差不多到上班的時間了。
有一天他們吃飯回來的路上,看到一個被綁的小偷,小偷被綁在市場出口的一棵法國梧桐上,兩腮上寫著小偷兩個字。張春光在小偷面前站住,他死死地盯看著小偷的眼睛,小偷開始還和他對視,后來轉過臉去看法國梧桐的葉子了。我以為他喝醉了,伸手去拉他,沒想到他會有如此大的定力,他紋絲不動,我說張老師……,他不理我,突然對著小偷說話了:說,你為什么要偷東西?小偷轉回眼來看了看他說,我沒有偷東西。張春光說:你偷東西是不是習慣了,不偷就難受?小偷說,我沒偷東西。張春光對著小偷用力點了點頭,深嘆了一口氣,說:好,但愿你說的是。說完,便自顧自地走了。
后來張春光告訴我,他曾接觸過一個小偷,還和他交上了朋友。有一年冬天,張春光下班回家,看見家里有個小偷正翻箱倒柜地找東西,小偷看見張春光進來,想找個窗子逃走,張春光留住了他,說這么冷的天喝兩盅再走吧?小偷抬到窗臺的腳放下來,回頭懷疑地看著張春光,見張春光在桌上擺好了花生米,還在對面給他放好了杯子和筷子,不像是有什么圈套的樣子,便走過來坐下了。從此這個小偷經常來找張春光喝酒,有時也帶來一些不知從誰家的菜園子里摘下的時鮮菜。有一次小偷趁張春光酒后睡著了,把家里的東西偷了個精光。事發后保衛科的人問他小偷是哪個村里的姓什么叫什么,張春光說他沒想起來問人家。張春光再也沒見到過那個小偷。那天他見到那個綁在樹上的小偷時,想起了他那個小偷朋友,便站下來問他為什么要偷。
林奇出來文化局,向著張春光的家走去。外面的陽光猶如儒家的著作,光明而透著賊意,天還很冷,林奇看見背陰的那面屋檐上還掛著冰溜。離開李局長的辦公室之前,林奇說要到張春光家去看看。李局長拍拍林奇的肩膀說,你今天就別上老張家去了,人已經埋完了,早天晚天也沒有什么不同。我看你還是先到藝術團報到吧,說好今天去報到的,別叫王團長等急了,你知道她的來頭。她只有兩個地方過關了,這個和那個。林奇沒有聽李局長的話:追悼儀式都沒通知他,他該說什么呢?人情小于官位,現在機關人的分別心毫厘分明。
林奇走到張春光家門口,門上貼著一片白紙證明著李局長的話不虛。林奇敲了敲門,很長時間里面沒有動靜,他便點了支煙,吸著煙等。煙吸了一半,里面的門打開了一條縫,門縫里出現了張春光妻子的臉,她用力睜著一雙紅腫的眼睛往外看,寒冷讓她緊閉著嘴唇,像文稿笑起來那樣皺著鼻根。林奇知道張春光妻子的眼睛原本就不好,經過了張春光的喪事,現在肯定更不好了。她沒有認出林奇是誰,看著他,靠在門框上直眨巴眼。林奇說:大娘,不認得我了?她搖了搖頭,又睜大眼看了看林奇說,你不是那個收電費的?林奇從半開的門縫里,看見屋里掛著的張春光的畫像已經用黑布罩上了,聽了老太太的話,心想回去吧,便對著老太太點了點頭。老太太說:俺二孩子說俺的電費都交清了。林奇又點了點頭。老太太便磨了磨身子,把門關上了。等門關上后,林奇隔著大門向張春光鞠了三個躬。
王團長聽說林奇是來報到的,顯露出了少有的熱情,她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少婦,藝術系表演專業畢業,像所有有事業心,又長相漂亮的女人一樣,傳說不斷,似乎是為了證明那些傳說的可靠性,年前王團長和老公離婚了。
林奇從北京回來看見大門鎖著,他伸手去腰里找鑰匙,腰帶上是空的,這才想起來鑰匙在去北京之前和那一百元錢一起留給射鳥兒了。兩扇門上,一扇畫著塊肥肉,一扇畫著根骨頭,林奇一看便知是射鳥兒干的。射鳥兒不在家,林奇便坐在門旁的青石臺子上等,像他第一次看見射鳥兒的時候一樣,右小腿放到左大腿上,吸著煙,回想著他在北京找文件時的情景:找朋友、搭出租車、打電話、到人事處查找文件。林奇是帶著希望去的北京,又帶著希望離開北京的。林奇到北京后得到了朋友們的幫助,當天打電話詢問后知道那位管檔案的同志出差了,說明天才能回來,林奇就在一個叫李紀的朋友家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上午見到人事處管檔案的那位同志,得到的答復是文件都有,但內部有規定,不借給私人,只有持當地人事部門開出的公函才能借出。無可奈何,林奇只好出來人事處,跑到大街上給香姐打電話,林奇把人事處同志說的話向著香姐學說了一遍,最后問香姐說我回去吧?香姐說你回來吧。就這么著林奇回來了。
林奇正踱著步,看見胡同口里走進來了一個人,穿著一身草綠色警服,等走近了,林奇側著頭看了看他的臂章,見長城上面寫著公安兩個字。公安是來找林奇的,說讓林奇到派出所推自行車。林奇驚訝著,說誰的自行車?公安說到那你就知道了。說完就在前面走,也不管林奇再問什么。林奇在路上想:自行車一直在家里怎么跑到派出所去了。這個射鳥兒啊,真是個古典呆子,只會畫肥肉和骨頭,來了小偷也不知道。林奇進了派出所的大門,果然看見自己的自行車放在院子里,旁邊站著兩個公安,一個胖一個瘦,還有一個穿了一身藍色工作服的工人。那個工人看見林奇后露出了吃驚的樣子,一剎那后他睜圓的小眼睛又瞇起來了,對著林奇迎上一步,同時伸出手去,說林老師,你還認識我嗎?林奇看著他那兩個勾結在一起的眉毛,說:文章?“文章”收回握過的手說:林老師我叫張文稿,不叫文章。張文稿顯得不高興了,臉長長地拉著。林奇說:開個玩笑,張師傅,你怎么到這里來了?張文稿聽說是開玩笑便又高興起來,說:林老師,我也得掙點小錢啊,是我把自行車從原發地推過來的。林奇說:自行車怎么啦?張文稿說:有人站在它上面看萬朵洗澡。林奇說:萬朵是誰?張文稿說:林老師,你還不知道萬朵是誰?不是我說你,你也真夠“奧特”的,她是萬一書記的千金呀,全市最前衛的一個……張文稿話還沒說完,被那個胖公安推開了。胖公安問林奇說:這是你的自行車嗎?林奇說是。胖公安板著臉把林奇上上下下看了個遍,說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林奇說去北京了。說話間想著肯定出了什么事了,不敢兒戲,趕緊拿出車票給胖公安看。胖公安看了看車票,問林奇去北京之前自行車放在哪里了。林奇說自行車半年前就被人偷去了。胖公安說請你來是想叫你把自行車推回去的,現在看來推不了了,還得叫張文稿推回原處去。找不到人,局長要親自看現場的。
胖公安說完正要準備回房間去,張文稿也推上了自行車準備走。這時傳來一聲刺耳的喇叭聲,打門外開進來一輛亮光光的小轎車,吱地一聲在幾個人旁邊剎停住,從車上下來一個臉紅脖子粗的人,一只腳剛點到地上便手指林奇嚷開了:那個什么,那個林奇,打一見你我就知道你不是個好東西,可也沒想到你能干出這么齷齪的事來。林奇吃驚地看著這個臉紅脖子粗的人,開始沒認出是誰,仔細一看認出來是萬二。萬二比他經營種子公司的時候胖多了,臉更紫更大了,頭發也掉光了,渾身透著一股熱乎乎的酒醪紅。萬二罵完,指著那兩個公安說:逮捕他,我命令你們兩個馬上逮捕他。兩個公安都笑了,這回是瘦公安走了過來,他笑著拍了拍萬二的肩頭,說二老爺你消消氣,那事不是他干的。萬二愣怔了一下,說不是他干的,不說是他的自行車嗎?瘦公安說:他是自行車主,他有證據證明昨天沒有在現場。萬二說:那是怎么回事?瘦公安說:他的自行車半年前就被人偷去了。萬二的兩只獗豬眼一瞪,說:誰信那,自行車被人偷去了不報案?甭說別的,就憑是車主先逮了再說。瘦公安就又笑了笑說:二老爺,不能這么干。萬二把一只手伸進轎車門里,五個手指頭像章魚須似的亂動著,有人往那只手里掖了一瓶礦泉水,那只手拿過來,看見還蓋著蓋,又把手伸回了車里,有人把瓶蓋擰下來,萬二拿過來喝了兩口,摸出手絹擦拭著流在下巴上的水,說:大老爺的司機一給我說模樣,我就想到是他,只是頭發比他長了些,不是他也是他兄弟。瘦公安說:我們需要事實,不能光憑猜測,長得一樣的人多著呢。萬二說:你娘個逼,你爹和我長得就不一樣。瘦公安說:長得不一樣的人多著呢。萬二說:反正就你這幌子有理。瘦公安說:過會局長要去看現場的,是誰就是誰,跑不了他的。萬二斜眼看了看林奇說:這話我信。我先跟你說好啊,大老爺有會,看現場我得在。見瘦公安點點頭,萬二便摸索著車門想上車。
林奇聽著萬二和那個瘦公安的對話,越聽越來氣,瞧他那副德性,像豬肝似的紫臉膛子上長著兩只獗豬眼,一只肉鼻子在呼呼地喘粗氣。見他要往車里鉆,林奇高聲喊道:萬二,誰給你的權力要逮捕我?現在是什么時代了,你敢揚言逮捕我。
萬二正要往車里鉆的頭抽了出來,他瞪大眼睛看著林奇,看了一會,突然笑了,他說:那個什么,林奇,你說現在是什么時代了?
林奇說:現在是社會主義法制時代。
萬二嘿嘿地笑了兩聲,說:那個什么,林奇,不是跟你吹,過去我是你的老師,現在還是你的老師,跟你說吧,從大唐到現在時間就沒走過秒,所不同的是姓不同了;過去姓李,現在姓萬;萬歲的萬。萬二說完鉆進車里,小轎車又鳴出了一聲刺耳聲的喇叭,“奔馳”而去了。
林奇從派出所出來,雖然還在生萬二的氣,看看時間不早了,還是晉職稱要緊,便沒再回家,而是坐公交車直接去了組織部。香姐聽林奇把在北京的情況又說了一遍,端起茶杯呷了口茶說:證明信咱這里不能給你出,要借也得組織部派人去借,你去借算怎么回事?林奇說不是你讓我回來的嗎?香姐說,你說回來我還能不讓你回來?林奇看了看香姐皮包骨頭的臉,不知道該怎么說了。在本地香姐的瘦是出了名的,如同萬一夫人的胖是出了名的一樣,她的眼睛使勁向眼眶里深進去,眼珠子像深水里的魚,在巨石的陰影里游來游去;鼻頭又尖又長地探出去,下巴像把正在舀湯的勺子。林奇看著那把勺子一點動一點動地看起電腦不再看他,自覺無趣,便慢慢地挪動步子向門口走去。他的心里沉默著,是不想走出這扇門去地沉默著,走出這扇門,他的心不甘啊。
回到家里,林奇對射鳥兒說,光天化日之下我就那么眼睜睜地讓這個小娘們給操了。射鳥兒聽后樂不可支,像只猴子似的在屋子里跳來跳去,哈哈大笑,說:林奇啊林奇,你這是利欲鬼支使的,你看我,來去一身無掛礙。
林奇說:說起來容易,你是個傳說中的人物,你在現實里過兩年看看?
射鳥兒說:我既是傳說中的人物,也是現實中的活人,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比如這香姐,你了解她嗎?
林奇說:不了解。
香姐和萬一書記都是因為計劃生育有功從基層提拔上來的。兩人一直是搭檔,萬一是書記,香姐是婦聯主任,為了搞好計劃生育,他們成立了“棒子隊”,萬一是“棒子隊”隊長,香姐是副隊長。“棒子隊”也叫鎬把隊,也叫破瓜隊,每個隊員手里一根鎬把,找到計劃外懷孕的婦女先在肚子上砸上一棒,也就是“破瓜”,然后再用拖拉機拉去醫院引流。“棒子隊”在每個村設一個分隊,一個分隊有五人組成,成員是:一個村婦女主任,一個女衛生員,兩個男隊員,一個拖拉機手。兩個男隊員一個背繩,繩上掛著一條幅,寫著:上吊給繩;另一個背著包,包里裝著兩瓶敵敵畏,背帶上也掛一條幅,寫著:喝藥給瓶。無論是懷孕的還是沒懷孕的婦女,尤其是肥胖的,見了“棒子隊”如喪家之犬,關門闔戶避之不及。他們鎮也因此成了全縣、全省乃至全國的典范。
射鳥兒說,前天林奇去北京后,他就拿著林奇給他留下的一百元錢,走出屋子,鎖上大門,準備到外面的街上去吃飯。射鳥兒走出胡同,在九路車的站牌下看見一個女孩。女孩在陽光下站著,通體發光,青春逼人。射鳥兒停下步子,跨上馬路牙子,也裝著等車的樣子觀察女孩。在射鳥兒看來,女孩算不上絕色佳人,但扮相特別,姿態萬方,具有誘惑力。初春的天氣女孩的雙臂上只套著一層毛紗,身上穿一件皮馬夾,肩上披著件亞麻布披巾,很像是一縷在陽光下綻放的迎春花。在女孩抖動披肩的時候射鳥兒看見她的左肩上紋著一只蝴蝶。那只蝴蝶仿佛從遠方飛來,正落在一朵迎春花上休息,羽翅靜靜地伏在花朵上,整個身體一動不動,只有小肚子隨著呼吸輕微地顫動,好像它睡著了,正在睡夢中夢見那些風沙遮蔽的天空和滿園春光。射鳥兒喜歡繪畫,對紋身更是情之所鐘,見到這個特別的女孩,感到很像是上帝給他的恩賜,再也不愿離開半步,飯也不吃了,在女孩上車之后也跟著上了車。上車后射鳥兒又發現女孩沒有穿襪子,她就坐在射鳥兒的對面座上,沒上車前毛料裙子擋住了腳踝,上車后女孩坐下,把裙子向上提了提,露出了穿在涼鞋上的雙腳,每個腳趾蓋上都染成了銀杏色,兩個大腳趾上各戴了一只草戒。
女孩一直坐到九路車的終點站。下車后射鳥兒發現他們來到了一個大山谷里,山谷的兩邊是兩座東西走向的山峰,谷底兩面擺滿了貨攤,賣百貨的、開飯鋪的應有盡有。有的搭起帳篷,帳篷里擺著鞋襪、衣服、臉盆、碗筷等日用品;有的在兩棵樹之間扯上繩子,上面罩上一層席子,下面起鍋壘灶,擺上桌子板凳,賣牛肉湯、大餅、煎包。射鳥兒站在一塊大石頭上往四下里看了看,借著一幅標語看出來自己是到了廟會里。那個女孩是來趕廟會的。女孩下車后有個清瘦的女人在接她,她跑向她,抱住她的胳膊,抬了抬腳,在她的腮上親了一下,兩個人都笑了,笑著向鬧鬧攘攘的攤位走去。射鳥兒尾隨在兩人身后,他看著女孩光潔的胳臂,黑黑的頭發垂到兩肩上,陽光下流水閃光。女孩抖動著纖細的腰肢,把肥大的毛料裙子甩向兩開,如同輕風驚動的花叢,再加上剛才他親眼看見的,她抬著腳,在瘦女人凹進去的腮上用力咂了一下,這叫他滿懷妒忌又怦然心動,疑為時光倒流,拐彎復得,他又回到了過去那些溢滿幸福的時光:在開滿野花的山道上,楊玉環抱著他的胳膊嬌喘吁吁,香汗漓漓……
耳邊微風送來了女孩的笑聲。
射鳥兒打了個愕愣,回過神來,看見那兩個女人消失在了人群里,便連忙追趕過去。遠遠地看到一截朽木樁上傍著一株秀麗迎春,便和她們保持著三五米的距離,能看見女孩翻看貨架上貨物的動作,聽見她和貨主討價還價的聲音。在買下一串伽南鐲子后,女孩餓了,和瘦女人在一家小吃攤上要了豆腐腦吃。看到人家吃飯,射鳥兒也想到自己的餓來了,他走過去,在女孩對面的桌子旁坐下,要了碗豆腐腦和一個夾饃。吃完后,女孩沒有再去逛廟會,拉著那個瘦女人的手回去了,還是坐的九路車,一直到林奇住的胡同口那一站下車。下車后射鳥兒還跟著她們走了一陣,直到看見她們在一座門樓前停下來,打開門走進去。這是一座獨門獨院的兩層小樓,門旁有兩座干凈的石獅子,門前栽著一棵老邁的葡萄樹,藤蔓爬在門墻上,舊葉子在風中抖著,新葉子還沒有長出來。
晚上射鳥兒一個人躺在床上吸煙,眼前總是浮現出女孩細腰輕顫、邁著碎步的樣子。射鳥兒覺得女孩太像楊玉環了,她肩頭畫著的那只蝴蝶跟射鳥兒畫在楊玉環肩頭的蝴蝶沒有什么不同。有一年的春天,桃花飛舞杏花碎,兩人去獨頭山游玩,累了坐在草地上休息。楊玉環跑了半天,覺得身上熱,便把脖子上的紐扣解開了兩顆,把肩頭露出來,有一只蝴蝶飛過來,在肩頭上落下了。射鳥兒怕蝴蝶咬傷了楊玉環,過去想把蝴蝶趕開,他向著蝴蝶揮揮手,蝴蝶沒有動,羽翅仍舊伏在肩頭上;他伸過手去,把蝴蝶抓起來,看見蝴蝶已經死了。楊玉環見狀,手拿蝴蝶哭出聲來,她說它一直飛到我的身上來死,顯見我們是有緣的,鳥哥哥,怎么樣才能把它留下來,讓我想看就能看到它?射鳥兒聽了楊玉環的話,又見她這么傷心,便到山上采集植物,把采集來的各種顏色的植物擠出汁水,調成顏料,用草梗把蝴蝶的樣子描到了楊玉環的肩頭上。
想著這情景,射鳥兒的煙吸得更猛了,仿佛那蝴蝶女孩就在他吐出來的煙霧中,時而笑起,時而淚落,或眉頭皺緊,或雙腮羞紅。射鳥兒躺不住,他下床,穿戴整齊了,把畫筆和顏料裝進兜里,騎上林奇的自行車去了女孩的家。
射鳥兒在女孩的家門口站著,看見月亮已經斜向了西方,月光變得短了,只能照到二樓的樓檐上,映托得院子里像一口井,黑得含了無情的樣子。射鳥兒離開前門,繞到樓后,想看看女孩住哪個房間。后面的窗戶里全關了燈,黑乎乎的如同一只只眢井,井面罩著防盜窗,天光在防盜窗上閃過銀白的光,仿佛是流過去的水。射鳥兒在窗下走了兩回,判斷不出女孩被罩在了哪片“水”里,便想在所有的“水”旁都畫上蝴蝶,好像蝴蝶剛從水里爬上來。射鳥兒有個畫畫吹口哨的習慣,他剛慢運了兩筆淡墨,輕吹了兩聲口哨,就突然聽見樓上的一個窗戶里傳來了鳥叫聲。射鳥兒心里一陣歡喜,一股潤貼的沔水流過心頭,他凝神靜氣,放下畫筆,一邊模仿著那只鳥的叫聲,一邊側耳細聽窗戶里的回答;他送過去一聲,那邊送回來一語,他送過去兩語,那邊送回來兩聲。射鳥兒聽出來了,里面的聲音是從二樓西邊的那個窗戶里送出來的,他從叫聲里聽出,里面的鳥似乎是只北嘲鶇,但叫聲不夠清澈,好像還沒有醒透,他知道北嘲鶇之所以叫做北嘲鶇,是因為它喜歡嘲笑別的鳥叫,尤其是叫聲不佳的鳥。射鳥兒決定學郭鴉,在他知道的鳥里面郭鴉的叫聲不但難聽還喜歡夸大其辭,常常蹲在枯枝上旁若無人地磨喙。郭鴉磨著喙,“呱嘎”叫一聲,接著大笑起來:囀吱囀吱富鍋。窗戶里的北嘲鶇不知就里,也叫了聲,“呱嘎”,接著輕笑起來:囀吱囀吱富鍋。好像并不太認同郭鴉的笑。射鳥兒想徹底弄醒北嘲鶇和它的主人,想看看那主人究竟是不是蝴蝶女孩,他想學郭鴉搶食,平時郭鴉清高,笑聲都是帶佛的,一旦有腐肉扔過來,便大不相同了,怒視著旁邊的伙伴,雙翅炸起,頭毛直立,唾沫四濺,狠著嗓子,暴叫:嘿囀嘿囀腐鍋。窗戶里的北嘲鶇也狠著嗓子,暴叫:嘿囀嘿囀吠鍋。哪里來的惡鳥,在此羅皂,窗戶里傳來一聲清罵,一道亮光從射鳥兒的頭頂噴薄而出。不一會兒,一張被頭發纏繞著的小臉蛋透過防盜窗欞看向外面,射鳥兒認出來,這小臉蛋正是蝴蝶女孩的,為了讓她看到自己,射鳥兒又學起郭鴉搶食來。那張小臉蛋又向前靠了靠,她看見他了,她的小臉蛋上露出了白白的牙齒,他知道她笑了,也許是怒了。他把自行車靠到墻上,爬上自行車,站在自行車上伸手夠二樓的防盜窗欞,想把自己引體上去。射鳥兒這一連串的動作太輕率了,為了引起女孩的注意他做得太過分了,女孩注意到了他,女孩的家人也注意到他了。就在他準備把自己引體到女孩的窗戶上時,另一扇沒有開燈的窗戶里有一雙眼睛看到了他,只聽那里爆發出了一個女人恐怖的喊叫,接著樓內所有的燈都亮了。射鳥兒似乎聽見女孩說了聲快跑,便雙腳跳到一樓的防盜窗欞上,又從那里跳上地面,跑了。自行車留在了那里。
射鳥兒說完,坐在林奇對面和林奇一起吸煙,林奇給自己和射鳥兒各自倒了一杯茶,兩人無聲地坐著。射鳥兒把香煙銜在嘴里,不吸,任由它在嘴上冒煙,怕煙熏眼閉了一只眼,在桌子上認認真真地調制顏料,說林奇,今晚我就出去把沒有畫完的蝴蝶畫完,我想讓那個女孩沿著“蝶向”找到這里來。林奇卟卟地吹著茶杯里的茶葉,喝了兩口茶水說:只要別出亂子,隨你的便。你可知道公安在到處找你,搞不好,“蝶向”沒把女孩引來,反而把公安和萬二引來了。射鳥兒說:我不怕,找不到你就找不到我,他們只知道這里有你不知道這里有我,而你開始是沒有時間后來是不會畫畫。林奇說:那就好,只是你得賠我一輛自行車。射鳥兒說:好,我在房頂上給你畫一輛金鳳凰。射鳥兒說著一仰頭看房頂,一片煙灰落到了眼睛里,他把嘴上的煙卷吐到地上,用褂角搌眼,越搌眼睛越睜不開,說林奇快看看我的眼,里面疼死了,可能是進了顏料了。林奇站起來到衛生間里洗了塊毛巾,回來讓射鳥兒躺下睜大眼睛,他擠壓毛巾往射鳥兒的眼睛里滴水,眼睛里的水順著眼角流出來。這樣滴過兩次后,林奇把射鳥兒的眼睛搌干,說可以起來了。射鳥兒起來,說還真好了,不疼了,你是從哪里學到這一手的?林奇說無師自通。射鳥兒說:說真的林奇,憑你的聰明,跑成你的職稱不在話下,關鍵是要看準領導喜歡哪一口,察言觀色,投其所好,比如我侍候過的玄宗皇帝吧,他喜歡女人,還喜歡吃醋,某地的醋好吃并出了名,不能說和他沒有關系。林奇說是啊是啊,天下為一個人的天下,這道理千古不變。說著站起來在房間里走了幾步,摸了摸墻上的顏料,又說:射鳥兒,我在想,我能不想嗎?這關系到我一生的利益我能不好好想想嗎?我正想著明天到萬一書記那里去一趟,把我發過作品的雜志給他,看看他的態度。射鳥兒說:你有屬于自己的一本書嗎?林奇說沒有。射鳥兒說:得弄上一本書送給萬一,不管是誰的,寫著你的名就行。當年吾皇送給外國人的字畫都是我作的,他老人家有一句口頭禪:千萬別當真。不管他是撤一個大臣的職,還是升一個大臣的職,都會對那個大臣說:千萬別當真。林奇說:他是掌握利益的人,當然不當真了,這是操人的話。我去北京之前做過一個夢,夢見一口棺材里躺著一個瘸子,他告訴我說不能敲棺,否則會破財。射鳥兒說:不是不能敲棺,看你用什么敲。
阿紅坐車來看林奇,她新做了頭發,穿上了身新衣服,汽車哼哼哧哧跑在村村通的大道上,要把她拉到林奇的身邊。與此同時,林奇去了市委找萬一書記,市委辦公室的秘書告訴他萬一書記在開會,讓他明天再去。林奇路過市場時買了一斤豆腐和一斤煎餅,射鳥兒去了廟會,晚上他一個人不想動鍋了,吃山東名吃:煎餅卷豆腐就大蔥。林奇到了家門口,看見有個女人坐在青石臺子上,也像射鳥兒初現時那樣架著腿,所不同的是她沒有吸煙,門燈也沒有打開,她的形狀不是朦朧的而是分明的。她肯定是餓了,正把燒餅撕出一小塊一小塊放到嘴里去,看到林奇后她站了起來,由于嘴里吃著東西,也許還由于一下子看到了林奇情緒激動,她閉著嘴,兩腮鼓鼓著,一時沒有說出話來。她轉過身去,把沒吃完的燒餅裝到包里,轉回身時嘴里已經沒有東西了,臉卻紅紅地透著層紫色。看到阿紅這個樣子,林奇有些心疼,門也沒開,把裝著煎餅和豆腐的塑料袋掛在門鼻子上,微笑著走過去,拉著她的手說:阿紅,這么遠跑來你餓壞了吧,走,咱們先吃飯去。直到這時阿紅還沒有說出一句話,她紅著臉站著,看著林奇忙活著去掛塑料袋,話只是在肚子里翻騰,由于太多、太稠密,一時找不到出口。直到林奇去拉她的手,她才像恍然大悟似的找到了排放滿肚子話的方式,一下子撲到了林奇的懷里。林奇看了看胡同的兩頭,拍拍她的后背,她好像明白了點什么,從林奇的懷里退出身來,整了整衣服的下擺,拎起包,隨著林奇到了大街上。吃過飯后,天黑了,路燈已經開放,他們沿路走回來,沒怎么說話,她想的是在磚瓦窯和他認識時的情景,他想的是某被子彈打開的腦袋。進到屋里,她坐在沙發上,喝了口林奇給她泡的龍井茶,告訴林奇她是來還他的錢的,她現在手頭上有錢了。某生前存過的一筆錢已經到期了,存折原來是放在某的相好那里(她那時才知道某還有個相好的),但某的相好取不出錢來,她不知道密碼,也沒有合法的證明,最后還是銀行通過民政部門通知她去領取的。這筆錢讓她喜出望外,悲欣交集,讓她有了一個來看林奇的理由。她買了身衣服,燙了頭發,在白白的臉上抹了點雪花膏,在紅紅的嘴唇上抹了點口紅,來找林奇了。林奇不想要回這筆錢了,這不是他的錢,是他妻子提出離婚的那次小男人“補償”給他的,他一直不知道該怎么花,因為他不知道一個男人受別的男人的“補償”心里能否受用?后來出現了某的案子,林奇就拿出來給某的妻子了。林奇不想收回這筆錢還有另一個理由,他覺得他們是朋友,已經交往近二十年了,雖然不能像某那樣和她成為夫妻,但至少他們也擁有過對方的情感。如果林奇和阿紅各自都做一番回想的話,他們會發現她跟他的相識要比跟某的相識更早一些。那時候林奇還沒有進文化局,還在第三中學教書,由于家境貧窮,每到星期天都要到磚瓦窯去幫工,他們分到了一個組里,吃飯的時候各自品嘗著對方的飯菜,把好吃的讓給對方。
有“嘩嘩”的流水聲從衛生間里傳出來,空氣里飄浮著一種溫和的肥皂香氣。剛才林奇加熱了熱水器里的水,阿紅說她想洗個澡,她在村村通的車上已經弄得很臟了。阿紅進去洗澡后,林奇坐在沙發上吸煙,聽著“嘩嘩”地流水聲,覺得小腹鼓脹,腦子里發熱,他咬著牙,看著窗簾上繡的兩只喜鵲,燈光把它們的羽毛照得閃閃發亮。林奇覺得口腔里分泌了太多的唾液,他想……分散一下注意力吧。為了分散注意力,他回想著阿紅給他來過的一封信的內容。阿紅在信里說自從埋了某后她夜里都覺得半邊身子涼,她說那個涼啊就像是挨上了涼鐵。她看遍了大夫,吃遍了良藥都不管用,有個大夫建議她去城里的醫院做個腦神經檢查。林奇,醫院里你有認識的大夫嗎?等不忙了我去找你,你帶我去做個腦神經檢查吧。這么說她是來做腦神經檢查的了?她可能還不知道某被換過了,換過的那個人有著一條鐵假腿……像涼鐵一樣涼的鐵假腿。什么聲音在響?是鑰匙晃動的聲音,這時一陣鑰匙晃動的聲音傳進屋來,他驚訝地看著已經關閉的房門突然打開了,幾個女人在妻子的帶領下風起云涌奔向了洗澡間……
林奇在萬一書記辦公室的門前停下,敲了敲門,等了一會沒有聲音,又敲了敲,還是沒有聲音。林奇想著是不是萬一書記不在辦公室,或者是自己敲錯門了?林奇挾了挾胳肢窩下面的書,琢磨著是不是離開,正猶豫著,門開了。萬一書記皺著眉頭看了看走廊里的林奇,從鼻孔里哼了一聲,說不上是跟林奇打的招呼還是鼻子里發癢。萬一書記哼過后便轉了身子往回走,門沒有關,也沒有開得更大,林奇跟在萬一書記的后頭進了屋,也盡量不叫身子碰到了門,還是保留了那種半開不開的樣子。到了萬一書記的辦公桌前,林奇把《彷徨》拿出來,翻開封面,露出里面寫著的“請萬書記斧正”的文字,雙手捧到萬書記的臉前,喊了聲萬書記。萬一書記在低著頭看文件,可能是用神太專,也可能是林奇的發音不夠清脆,沒有正確地傳達到萬一書記的耳朵里。總之萬一書記繼續低著頭看文件,時不時地咳一下嗓子。林奇站了一會,見萬一書記沒動,便又大著聲喊了一次,這次果然見效,萬一書記抬起頭來,放下圈文件的紅鉛筆,看了看林奇的臉,像是在等他說話。林奇連忙又把書往前舉了舉,讓書離萬一書記更近些,說:請萬書記指導。萬一書記接過書看到簽名后笑了,說:好啊,小林,出書了。林奇說,見笑見笑。萬一書記翻了翻目錄,說,見笑啥,書不是誰都能出的嘛,這就是成績。我看到里面還有篇《離婚》?不錯,作家就應該寫他熟悉的事物,寫離婚你是最有感受的,是不是小林?一個人不但要工作好,還要學習好,把家庭關系處理好;不但不要“離婚”,還要過“幸福的家庭”生活。你把這兩篇文章顛倒一下,分一下主次,掌握一下對錯,不就很好了嗎?萬一書記說著,把書隨手放到了文件筐里,在皮椅子里正了正身子,微笑著看著林奇。
林奇說:萬書記你說得太對了,我就因為家庭關系沒處理好,才耽誤了進步。
萬一書記伸出一根手指頭,敲了敲桌檐子,說:能認識到這一點,說明你林奇還是有高姿態的,家庭和國家在性質上是一樣的,生活和工作在性質上也是一樣的,都有一個姿態問題。姿態高,說明你馬克思主義、毛澤東思想和鄧小平理論學得好,有正確的是非觀;姿態低,像某些同志那樣,啊,哈哈……是不行的,是要吃虧的。萬一書記笑了笑,又用指頭敲了敲桌檐子,他看著林奇在看著對面沙發上的一塊頭巾,臉馬上繃了起來,說:小林啊,你來有事嗎?林奇把眼光從沙發上移開,看著萬一書記的辦公桌,把自己想晉作家職稱的事說了說。萬一書記推開皮椅子,站起來拎著水壺往窗臺的花上澆水,澆完水,轉身對林奇說:這樣吧小林,你先回去,回去從你們局里打個報告給我,能辦就盡量辦,為群眾做點好事有什么不行?林奇點著頭,哈著腰,嘴里道著謝,退了出去,臨出門他又看了眼那塊頭巾。林奇看出來,頭巾上的圖案是兩只喜鵲;兩只喜鵲的頭在中間交錯著,四周圍繞著梅花。
如果讓林奇有第二次選擇,他一定會選擇不去看那塊頭巾。但他沒有第二次選擇了,第一次碰見他就看上了,而且不只是看了一眼,就在萬一書記轉身去澆花的時候,林奇緊緊地盯住那塊頭巾,在想象著這該是怎樣的一個女人的頭巾?林奇沒有想到,等這個女人出現之后,他的命運也改變了。那時候春風正浩浩蕩蕩地吹來,小城里沙塵飛揚,很多女人出門都包著頭巾。就是在這么一種天氣里,有一天下午藝術團為三八節演出的節目彩排,萬一書記和文化局的領導都到了,彩排前大家在小會議室里集合,林奇做為串臺詞的作者跟著領導準備隨時聽取意見。當時大家正談笑著,等著時間,看見王團長像幅風景畫從外面進來了。大家看見她把頭巾取下來在門后抖了抖塵土,隨后又把頭巾包上,這才走上前來,跟每位領導握手,微笑,點頭。王團長走到李局長面前照例先握手,李局長握著王團長的手,一副不忍心放下的樣子,說:王團,你太美了,你的頭巾也太美了。王團長的眼睛一下子大了,也亮了,說:真的么,李局長?李局長說:沒錯,不信你問問萬書記。王團長向著萬一書記眨了眨眼睛,說:真的么,萬書記?萬一書記正坐在沙發上吸煙,聽到王團長嗲著嗓子問他,抬頭看了看李局長,笑著說:李局長的眼光還有錯嗎?李局長趕緊申辯說:不敢當不敢當。王團長且不管這兩位的話中話,伸手取下頭巾,兩手抖開,轉了一個圓,意思是請各位好好看一看。坐在李局長旁邊的林奇越看這頭巾越眼熟,兩顆喜鵲的頭在中間交接著,四周環繞著梅花。林奇拍著腦袋,把新近發生的事情倒片似的倒過去,萬一書記的辦公室出現了,沙發出現了,頭巾也出現了……林奇站起來,討好地對王團長說:王團長,你這塊頭巾和我在萬一書記那里見到的那塊一模一樣。林奇的話一出口,屋子里頓時靜了下來,王團長也愣了神,看著眾人都在看她,臉剎那間染了洋紅,一巴掌打在了林奇的臉上,罵道:鬼東西,老娘行得端坐得正,身正不怕影子斜,天底下一樣的東西多了,偏偏就你這個羊雜碎七噦八吣。接著便跳將起來,聲淚俱下地撒開了潑。王團長這一鬧,整個會議室的人都僵在那里了,李局長想岔個話題,可腦子里像進了水什么也想不起來了。最后萬一書記坐不住了,他咳嗽了一聲,抬腕子看了看表,說我還有個會,先走了。萬一書記一走,王團長也摔了挑子,聲言堅決把林奇退回文化局去:要么他走,要么我去。林奇回到文化局后,辦公室沒了,這屋呆兩天,那屋呆四天,半年后被派到那個有“貓”的山村掛了職。
林奇從萬一書記那里出來心情是高興的,他走出市委辦公樓時還天真地對著六樓組織部的窗子哼了一下鼻子。這是對著香姐哼的,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的意思。這“意思”是萬一書記的話起的作用,萬一書記那句“為群眾做點好事有什么不行”的話激勵了他,為他升起了晉升職稱的希望。直到林奇路過菜市場買了瓶老白干,一包花生米,回家見到了射鳥兒,才想起了玄宗皇帝那句“千萬別當真”的浮世論。雖說如此,玄宗皇帝畢竟太遠了,萬一書記畢竟太近了,有萬一書記的態度,林奇還是想努力地去做一回。為了不讓玄宗皇帝的“浮世觀”干擾他的情緒,他沒有跟射鳥兒說和萬一書記見面的過程,只管去問射鳥兒在廟會上給人紋身的情況,請射鳥兒喝酒。射鳥兒說他今天不喝酒,他和萬朵剛組成了一個叫“大唐今”的奔跑一家,以《抱樸子》為宗基,內修外煉,穿越“唐今”。射鳥兒說完,便離開桌子,動手去戴一副發套,發套上掛著染成黃色的苘絲,頭發似的披掛在他的雙肩上。今天是陰歷十五,外面圓圓的月亮已經升到了天上,射鳥兒看著在樹梢上跳來跳去的月光,心里癢癢著,想去做一次奔跑。他不喝酒是為了更好地感覺位置,一喝酒腦子里就暈乎乎的,位置感就差了。射鳥兒戴好發套后,在屋里跳了幾步,從這把椅子上跳到那把椅子上,跳著給林奇看,他用力甩動著頭上的苘絲,伸著脖子說:林奇,知道我這發型叫什么嗎?林奇說:葛洪的拂麈?射鳥兒說:佛主不是葛天師的,我這叫“動感跑跑”,把你的舊衣服找來,我再做一件“墮落天使裝”給你看。射鳥兒說完,仰面躺到了地上,大聲喊著他們的奔跑語錄:動感動感,快跑快跳,中國夢想就要來到。林奇看著射鳥兒的牛鬼蛇神,喝口酒,抓了把花生米在手里,邊吃花生米邊到壁櫥里找舊衣裳,他把穿過的各季服裝五顏六色地弄了一堆。
林奇走出商場,準備穿過馬路到文化局去。在等著綠燈亮起來的時候下雨了,憑借著下雨時人們的慌亂林奇闖過紅燈,在車流的喇叭聲中跑到了馬路那面。雨并不大,在風中斜飄著,怕淋濕衣服,林奇緊貼著臨街的房檐走,他的身影照在櫥窗的玻璃上,仿佛他正行走在水里。在文化局里,林奇站在李局長的辦公桌前,從懷里摸出一只盒子放到了桌子上,盒面上金光閃動,上面寫著“富貴”兩個字。這是林奇跑了一個上午的結果。
早上林奇起床后和射鳥兒一起草草吃了包方便面,沒等射鳥兒去廟會,林奇先出了門,他在本市兩家商場里走來走去,看著琳瑯滿目的商品,想著該給李局長買點什么,買煙酒太俗氣,買別的東西又怕李局長不識貨,看輕了。最后林奇想到李局長的妻子在銀柜工作,對金銀之類的東西不會不懂就跑到銀柜上買了條金項鏈。林奇對李局長說,這是他準備給阿紅買的生日禮物,怕買虧了,先買出一條,嫂子是內行,請嫂子識別一下。林奇這么說著,心里噗噗地跳了幾跳,好像阿紅在拿手指頭掐他,為了讓李局長接受禮物,他拿阿紅做了掩護。李局長是知道林奇和阿紅的關系的,隨口問了問他們現在的情況。林奇沒說內衣還沒給阿紅要回來,只說他也有一段時間沒見阿紅了,正想著這兩天去看看她。李局長敲了敲“富貴”的投影,說:你給阿紅買是應該的,怎么還想著你嫂子呢,是不是有什么事找我送禮?林奇像是讓人詰了短臉紅起來,便把自己跑職稱的過程還有萬一書記的指示說了說。李局長聽后站了起來,他嘆息一聲,搖了搖頭說:林奇啊林奇,看上去聰明的小伙子其實糊涂,你怎么不早說啊,我去找萬一書記不比你去找更好嗎?辦,馬上就辦,你回去寫個報告來,就以文化局的名義寫,回頭我給你打印上報。眼看到下班的時間了,李局長收拾著桌子上的文件,順手把項鏈放進了抽屜,好像過意不去似的,說中午請林奇吃飯。
回到家,林奇去衛生間用冷水洗了臉,對著鏡子看看臉不那么紅了,酒還沒完全消下去,頭還是有些暈,就打算到床上去睡一會。向床上走的空兒,林奇喊了兩聲射鳥兒,沒有聽到回答,想著射鳥兒也許去了廟會還沒回來,也許去酷跑了。林奇退下褲子到了床前,正準備往床上坐,聽到床上有個女人叫了聲,嚇了一跳,趕緊跳起身子,回頭看見一個年輕的女孩正臉朝下,全身赤裸著,四肢放開躺在床上。女孩的身上畫著兩只大蝴蝶,一只畫在背上,兩支翅膀伸到兩肩,嘴伏在脖子上,兩須伸到耳前溶進了鬢角里;一只畫在臀部,兩支翅膀擋在兩塊屁股蛋上,頭伸在腰間,嘴里咬著前面那只蝴蝶的尾巴。林奇看見女孩頭發染成了紅色,歪著頭對著他笑,女孩的手腕上戴著紫色的鐲子,兩個大姆腳趾上戴著琥珀戒指。不用說,林奇也知道一定是那個讓射鳥兒朝思暮想的蝴蝶女孩萬朵來了,林奇迎著女孩的笑點了點頭,到了杯開水,很自覺地端到隔壁房間里去了。隔壁房間一直是林奇的妻子住著,自從發生了阿紅事件后她搬到娘家去住了,房間還是原樣地放著,林奇很少到里面來。
林奇進了屋,隨手關上門,拉開床罩鉆了進去。女孩的香氣從另一個房間傳過來,林奇閉著眼睛,吸著鼻子,感覺著神經越來越興奮,像有一場戲正在腦子里演著。腦子里這么一亂,林奇知道睡不著了,不如起來寫晉職報告吧。
正在寫晉職報告的林奇聽到房門吱呀響了一聲,看見射鳥兒悄沒聲地進來了,雙手倒剪在背后,彎身對著林奇鞠了個躬,笑嘻嘻地說:林奇老大,你說我給你帶來了什么?林奇停下寫著的材料,故意不去理射鳥兒一驚一乍的樣子,低頭裝著看他的報告,說:還不是蝴蝶女孩嗎?心想不是蝴蝶女孩還能是什么會叫你如此高興?況且我都看見了。射鳥兒嘴里重復著林奇的話,轉過身子,倒退著走到林奇的桌前,說你自己看吧。林奇看到射鳥兒倒剪的手里拿著一張照片,拿過來看了,見是一張裸體照,初看上去感覺著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細看才看出來原來是兩個女人纏在了一起。兩個女人一個胖一個瘦,林奇覺得兩人都有些面熟,等拉開窗簾,屋里亮堂了些,才發現胖子原來是萬一書記的老婆,瘦子正是組織部的香姐。照片上香姐那像勺子把的下巴伸進了萬夫人的乳溝里,正閉了眼睛享受溫香的氣息,眉骨孤高地閃閃發光,像是雨后長滿石灰巖的山崗。
射鳥兒說夜里他出去做“天使飛行”,走到萬一家的樓后,看見萬朵樓下的那扇窗戶里亮著燈,他想看看是不是萬朵,就跳進院子,靠著窗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往里看,見里面一張寬敞的大床上躺著一個肥胖的女人,正兩腿分開像泥一樣地攤著……見此景射鳥兒心里一動,想著有戲看了,便抓住窗欞引體上去。射鳥兒對正看著照片的林奇說:天使關注人的生活,墮落天使關注人的性生活。射鳥兒在窗戶等了一會,見進來的是一個婦人,心里有些失落,正準備離開,看到那個女人很像林奇說過的香姐,稍一猶豫,便又留了下來。射鳥兒看見香姐像是剛洗了澡,頭發還濕著,一邊走進來一邊往頭上吹風,她赤裸的身上骨瘦如柴,高粱桿樣立著,下面的毛膩像是細心地刮過,僅在中間留著一小撮,黑黑地像在戲耍著日本人的仁丹胡子。等那兩人偎在一起,射鳥兒怕不小心再招來了上次那樣的麻煩,胡亂拍了兩張照片回來了。
第二天,射鳥兒陪同林奇去香姐那里送晉職報告,為了戲弄香姐,也為了不被人認出來,射鳥兒故意在鼻子下面貼了一撮假仁丹胡,賣弄似的在香姐面前吹著口哨,弄得香姐邊看報告邊看他,臉上漸漸起了紅潮,沒等看完便嗽了一聲,裝著吐痰走了出去。香姐在樓道口打開窗子,伸出頭去透風,射鳥兒向林奇呶著嘴,斜眼看著香姐擤完鼻子又走回來。香姐回來后喝了口水,把沒看完的報告推還給林奇,說:林奇同志,這份報告起不了什么作用,沒有學歷晉不了職稱。聽林奇說找過萬一書記后,香姐又說:我給萬一書記和市長都匯報過了,他們支持我的意見。聽香姐說完,林奇沒了話,只是無奈地站著,直到香姐說你們回去吧,才和射鳥兒走出來。出了組織部的門,射鳥兒憤怒地把仁丹胡子撕下來貼到了走廊的墻上。林奇不死心,怕香姐騙他,又讓射鳥兒陪著到了三樓萬一書記那里。萬一書記在開會,見林奇進去,停下了講話,起身把林奇的報告接了過去,反正看了看,在天頭上寫了一行字:組織部有先例按先例辦沒先例按有關文件辦。林奇看著萬一書記奮筆疾書的樣子,還真想著天上能掉餡餅呢,等顫著手把報告接過來,出門看見報告上的幾個字后心里一下子冷了,哈哈干笑了一聲,對射鳥兒說和沒寫一個樣。一年后,林奇在他掛職的山村里回想起那天他走出市委辦公大樓的情景時,想起來那天正好是立春,在沒找香姐之前,他和射鳥兒說定,報告交上去之后回家好好地吃一頓。本地立春有“咬春”的習俗,一大早林奇買好了羊肉和一些時令菜,把它們堆在廚房里,和射鳥兒一起吃了早飯,滿懷希望地出了家門。
那天陽光燦爛,林奇和射鳥兒從萬一書記那里出來,轉身看見市委大樓沐浴在陽光之中,大樓前的廣場上有放風箏的孩子,有幾個上訪的人在喊口號,電視大屏幕上輪番播放著好媳婦和好婆婆,一個個女人的笑臉,像花兒一樣的和像榆樹皮一樣的笑臉,出現,又消失了。如同人生。
天黑之后,林奇和射鳥兒坐在家里喝酒,桌子上擺滿了菜肴:一盆羊肉燉白菜,一盤韭黃炒雞蛋,一盤花生米,一盤手抓排骨,另外還有一份等蝴蝶女孩來了再下鍋的菜。桌子的另一頭多擺出了一副碗筷,是給蝴蝶女孩準備的。下午射鳥兒去了蝴蝶女孩家幾趟,每次都見門口有保衛把守,知道是“自行車”案子還沒有結果,便遠遠地躲開了。射鳥兒喝過幾杯酒后,有些坐不住,像有心事的樣子在屋里走了幾個來回,末了戴上“動感跑跑”,穿上“墮落天使裝”,若有所思地對著門外點了點頭,仿佛要得到什么人的允許似的,開開門出去了。林奇只管默默地喝酒,也不去管射鳥兒,隨了他去折騰,等聽到射鳥兒關門的聲音后,才起身向著窗戶走去,琢磨著射鳥兒肯定去找蝴蝶女孩了。林奇打開窗子,探出頭,沒有看見射鳥兒出去的身影,院子里靜悄悄的,大門上方那盞節能燈泡發出了流水樣的白光。外面似乎有了些春天的氣息,微風吹拂著林奇的臉,鼻子里有一點酸,像有一群小草的芽撓著鼻孔,接著小草好像長大了,草葉探到了臉上,林奇伸手摸了摸“草葉”,看到手指上沾了水皮,想著是不是自己哭了?自己怎么會哭了?也許射鳥兒一走,自己放松了自己,眼睛也放松了眼淚。林奇關上窗子,回來坐到原來的位置上,從衣兜里掏出香姐退還給他的晉職報告,用刀子裁成紙條,每喝一杯酒,便拿起一張紙條點燃了,把紙灰放到酒杯里,直到所有的紙條燒完,林奇也喝醉了,搖晃著身子上床睡了。
也許林奇在睡夢中還不知道,這會子射鳥兒正把有香姐裸體的那張照片貼到了萬一書記的家門上。那天第一個看見這張照片的是萬一書記的司機,司機一早去接萬一書記上班,看到大門上貼著塊東西,由于照片是倒著貼上去的,開始他沒看明白貼的是什么。應該是個廣告,可能是個什么廣告呢,司機無聊地兩手拍著方向盤,看看萬一書記還沒出來,他一欠身打開車門下去了。走到跟前他看明白了,舌頭頂住上牙咂了一聲響,往回走時看見已經圍上了幾個人,知道情況不妙,不敢怠慢回到車里報了警。萬一書記對此非常氣憤,認為是有人使用暗房技術污辱他妻子,讓警方查封了幾家彩印中心和一些電腦畫像室。在此后的日子里,萬一書記心有不甘,懷疑市里有人想出他的家丑,花錢收買黑社會干下了這損害他形象的勾當。為此萬一書記加強了對身邊同事的防范,先是換了司機和秘書,后又和一個分管工業的副書記拍了桌子。由于疑心太大,萬一書記最后在市委受到了孤立,不久就調走了。
那天早上,幾乎和萬一書記的司機報警的同時,林奇被一陣敲門聲驚醒了。他從床上坐起來,看到射鳥兒通常躺著的沙發上已經沒有了射鳥兒,這個搗事頭在外面鬧了一夜嗎?林奇咕嚕了一聲,下床去開了門,看見門外站著的不是射鳥兒,而是那個叫“蝴蝶女孩”的萬朵。萬朵兩眼驚慌,見門開了,迎著他跑上來,兩腿一軟跪到了地上,像一只受了傷的小青羊,看著林奇說:鳥哥哥,我聽你的話了,把她殺了。林奇把萬朵抱進屋里,讓她坐到沙發上,他坐在她的身旁,摟著她的肩頭,說:別害怕,告訴我你把誰殺了?林奇看見萬朵驚慌的兩眼平靜了,嘴角露出了一絲美笑,說:我殺了香姐了。林奇訝異地看著萬朵,以為她是在開玩笑,正不知如何回答她,見她從懷里摸出來一把刀子向他晃了晃,說:鳥哥哥,你帶我回長安吧,我要去當楊貴妃,你不是告訴我殺了香姐我就能成貴妃了嗎?
聽了萬朵的話,林奇越發糊涂起來了,他看著萬朵祈求的眼光,知道是射鳥兒指使的,便罵起射鳥兒來:射鳥兒這個狗東西,我要祝愿他死無葬身之地。林奇正罵著,聽見門響了一聲,看見射鳥兒進來了。萬朵看著射鳥兒,又看了看摟著她肩頭的林奇,說:你們兩個哪個是鳥哥哥啊?怎么都長成了一個鳥樣子?射鳥兒見了萬朵和林奇的樣子心里明白了,他說:對不起萬朵,鳥哥哥欺騙了你,我無法讓你成為貴妃,你也成不了貴妃,貴妃已成了歷史。歷史是砌滿了石塊的空間,我們誰也回不去,只能等待著自己成為歷史。
林奇放下摟著萬朵肩頭的手,坐正了身子,向著射鳥兒說:歷史不能回去,你是怎么從歷史里過來的?
射鳥兒聽后哈哈地笑了起來,他從頭上摘下了假發,露出了小平頭,說道:你就好好看看我是怎么從歷史里過來的吧,我不是射鳥兒,我是你的朋友張沿啊。
林奇吃驚地看著落到沙發上的假發,再抬頭看射鳥兒,看出來他還真有點像那個叫張沿的人,那個十年前和他一起去給某收尸的張沿,他明顯地老了些,額角生出了皺紋,眼角也垂了下來。林奇說:張沿,你找我為什么還要化妝成射鳥兒呢,這僅僅是惡作劇嗎?
張沿說:不是惡作劇,是真悲劇。林奇,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棒子隊”嗎?為了避開“棒子隊”,給自己生個兒子,我躲到城里拾垃圾,后來跟著某貼小廣告,再后來畫廣告畫。我父親沒有跟著我出來,“棒子隊”拆我家房子時他為了護住房子砸斷了一條腿,為此他上訪了好幾年都沒有結果。最后他失望了,選擇了一條絕路。有一天他事先知道了我們村婦女主任只有一個人在家,便裝著去給她送禮,強逼著她喝了一瓶敵敵畏,誰知敵敵畏是假的,沒有把她藥死,她便把我爹告了。他被槍斃了。林奇你還記得那個被我們拉錯的有著一條鐵假腿的尸體嗎?那就是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