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 鄒 杰
水聲烏江里
文丨 鄒 杰
不知為什么,對于烏江,總是魂牽夢縈。
烏江,為貴州第一大河。烏蒙發源,細流涓涓,接納百川,自西而東北斜貫黔境。她從高原之巔奔突而下,橫沖直闖,野性十足,切斷無數峻嶺雄山,沖出無數深溝幽壑。
烏江,原始、質樸、神秘、魔幻、圣潔。千百年來,豪氣與悲憫、堅韌與柔情、英雄與史詩,總是輪番上演,如影隨形。
對于生于斯長于斯的人來說,千里烏江,總一種奇絕的念想在其中。這種念想,說不清道不明。因此,總要在一些時候,找上一些理由,去親近她、去品讀她。
夏季,是去烏江的最好季節。此時,江水清澄、纖塵不染、青山滴翠、樹影婆娑。一個雨后初晴的日子,我們驅車來到鳳岡縣天橋鎮的河閃渡。碼頭邊,一位坐在江邊,抽著旱煙的老人說起渡口的往事:很多年前,吳姓船工祖孫三代為兩岸百姓擺渡,風雨無阻,從不收受一文報酬。后來,人們為了紀念他們,將渡口命名為和善渡。什么時候叫成了河閃渡,他們也不知道。
我倒是認為河閃渡這個名字挺好,更符合烏江的本色:江水咆哮,一路狂奔,似電閃,如雷擊。
這里是百里烏江畫廊的一段,不長,二十公里許。船行江中,宛如置身于一幅流動的畫卷中。兩岸峭壁林立、怪石嶙峋、瀑布高懸、云蒸霞蔚。由于下游修了水電站,此段烏江成了一個巨大的人工湖,我們已經無從感受野性十足的江水和兇險陰森的峽谷。不過,高峽平湖倒有一番新的審美愉悅感:江流平緩、波平如鏡、山色空濛,極目四望,云煙聚散、萬頃茫然。有人說,烏江有夔門之雄、三峽之壯、峨眉之秀,確實有些道理。
行至關門巖,畫風突變。兩岸山峰排浪而來,一直延至江中,江心矗立一山峰,像一扇重重關上的門,硬生生將烏江“截斷”。李白那句“天門中斷楚江開,碧水東流至此回”,用在這里再貼切不過。
再往上行,關門巖進入全景模式,像一部打開的無字天書,江心的山峰恰是書軸。大自然的造化,令人贊嘆不已。經過億萬年的天造地設,時光如書,一頁一頁地翻過,沒有浮華、沒有嘈雜,任憑品讀,沉浮自知。
人生若只如初見。我們不得不再次屏住呼吸,進入奇幻夢境,用心、用靈魂去品味這部無字天書,人與山水渾然一體,心物只存天外。
烏江狂奔不止,桀驁難馴,礁石遍布,歷來并無舟楫之利。
任是工匠巧手造船,精鋼為釘,也難禁惡浪沖擊洶波碰撞,船毀人亡者乃是常事。有民謠曰:烏江灘連灘,十船九打翻。
清代大儒莫友芝在他的《滿江紅》中如此描述道:“迭浪驚穿,二千里,插上青壁,隨處有云驅云哄,電奔雷擊,積怒欲三峽勢,重門不放千艘入……”
一句“重門不放千艘入”,道出了烏江的天塹本色。
貴州地形崎嶇,飛鳥難越,加之并不產鹽,歷來均由省外輸入。烏江水道再是艱險,也比翻山越嶺、肩挑背馱容易些。因此,川鹽入黔,烏江成為四大通道之一。因從涪陵起岸,逆流而上,烏江鹽運被稱作“涪岸”。
川鹽入黔,一路逆水行舟,纖夫們的肩膀上套著粗大的繩子,拉著沉重的鹽船,面朝驚濤駭浪,頭頂斷崖,腳踏絕壁,喊著高亢有力的號子,將船緩慢地向上挪動。那種撼山震水、奪人心魄的聲音,掩不住烏江漢子的豪情四射,唱不完多少家庭的悲歡離合。
如今,號子聲早已遠去,就像一段隱沒在烏江畫廊上的悠遠往事。只是鑿在半山巖壁上纖道,或長長短短、或高高低低、或寬寬窄窄,靜靜地地橫臥著,任憑風吹雨打、歲月剝蝕,給人們留下一片艱辛的記憶。隨著烏江梯級電站的修建,不少纖道沉于水底,再也不見天日。然而,作為貴州山民與命運、與自然抗爭的印跡,纖道永遠都不會是塵封的記憶。
我們所在的河閃渡,由于離思林電站還有一段距離,幸運地遺存了一段不長的纖道。纖道內人能勉強站立行走,只是風化剝落、青苔滿地,由此俯看江流,則是驚心動魄。
因為江流相對平緩,河閃渡成了一個重要碼頭,當年十分繁華,開有九大票號。船夫、纖夫在此打尖歇腳,吃現擂的油茶,喝大碗酒以恢復體力。商客們則談好生意,將珍貴的鹽巴拉上岸,再將當地土特產品隨船運下,遠走川鄂。
離河閃渡不遠的平頭溪古鎮,是一個水路運輸的咽喉要道。歷經千年的古鎮依然保持著古樸的面貌,房屋大多都顯得陳舊,已經找不出一絲曾經商賈云集的痕跡,只是那些遠去的輝煌,依舊在窄窄的石板街上淺吟低唱、如訴如怨。倚身窗邊,透過斑駁的樹影,樓下的江水依然靜靜流淌,時空似乎停滯,空曠而寂寞。
從古鎮回望,烏江彎彎曲曲、次第延伸。也許在這里,綺麗的風景并非完全歸結為古樸和原始。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那些絕美的風景,無一不是與人的活動相伴而生。
天橋是遠近聞名的嗩吶之鄉,嗩吶匠在這里十分吃香。遇上哪家婚喪嫁娶、紅白喜事,或是佳節來臨,熱鬧氣氛自然不能少。于是,嗩吶上纏上鮮艷的紅綢,和著烏江的濤聲,一路吹吹打打而來。
那些傳統的儀式,古老的習俗,不知延續了多少年,讓人追憶起來,仿佛就在昨天。

“莫向黔中路,令人到欲迷。水聲巫峽里,山色夜郎西。樹隔朝云冷,猿窺曉月啼。南方饒翠羽,知爾飲清溪。”
古代的中國文人十分灑脫,他們縱情山水,嘯傲林泉,吟詩作賦。
不得不承認,在所有吟詠烏江的詩篇中,這首《送上官侍御赴黔中》最為出色。作者李嘉祜,一個和烏江一樣寂寞的詩人,生卒年俱不可考,僅知他是趙州人,唐玄宗天寶七年進士。
因為閉塞落后、癘瘴叢生,烏江流域成為流放官員的理想之地。自唐以降,最大的貶官當屬大名鼎鼎的長孫無忌。他因立后問題被武則天記恨,終于被貶黔州,不久被迫自縊身亡,客死他鄉。
唐代詩人柳宗元被貶湖南永州,就做了件不太地道的事:給永州留下了著名的《永州八記》,又道聽途說寫下《三戒》,其中最著名的那篇《黔之驢》,極盡嘲諷之能事,以至于“黔驢技窮”成了一句經典的罵人話。
蘇軾的得意門生黃庭堅也被貶來了。他一路走走停停,在烏江邊不是寫詩,就是題字,也算給人文底蘊不夠的烏江增添了一抹亮色。到了黔中,他四處訪茶問茶,寫下了貴州最早的茶詩《阮郎歸》:“黔中桃李可尋芳,摘茶人自忙。月團犀胯斗園方,研膏人焙香;青箬裹,繹紗囊,品高聞外江。酒闌傳碗舞紅裳,都濡春味長。”
時光荏苒,歷史走到了近現代。與古代的寂寞與邊緣不同,現代烏江倒是見證了諸多重大歷史事件。
1935年元旦,天色陰沉,風雪交加。一支遠道而來的部隊來到烏江邊,那是毛澤東、周恩來、朱德等率領中央紅軍。他們經過三天三夜的頑強戰斗,擊敗黔軍,強渡烏江,向遵義城挺進,召開了生死攸關的遵義會議,從而改變了中國現代史的走向。
1934年秋,紅六軍團經歷甘溪之戰后,損失慘重。深秋的寒意里,一支小分隊在河閃渡、平頭溪一帶渡過烏江,在天橋得到修整后,再次踏上漫漫長征路。
轉眼到了抗日戰爭,由于國土淪喪、前方吃緊,烏江航道一下子變得重要起來。國民政府征調大量商船民船,往來川黔兩地,運輸所需物資。一時間,百舸爭流、熱鬧非凡,烏江似乎也在全民抗戰、救亡圖存的熱浪中沸騰起來……
烏江,從遠古洪荒走來,不舍晝夜,如一道閃電劃破古老的貴州高原,將一種狂野之氣回蕩在天地之間。
穿越千古江流,整理零亂的思緒,我們不斷探尋,讓這洪荒之水,緩緩流進心田,緩緩流進靈魂深處的精神家園。